此時天光未亮，四野仍是一片昏暗，劉備卻知道此刻必須爭分奪秒，急令全軍整頓出發，繞著城外曹操的包圍網兜了一個大圈，行軍之前，劉備又三令五申，叮囑隊伍沿途一定要隱匿行跡，絕對不能讓曹軍察覺，就這樣匆匆往南城繞去。

　　曹軍北門大營之中，大軍已經休息，寨中火把照明不熄，主帳仍透露出隱約的燈光。

　　曹操倚靠在帳中主位之上，以手支頭，閉眼沉思，在他臉上看不出半點喜怒，反而透露著一股疲憊。

　　方才探子來報，蔡陽的隊伍被斬殺殆盡，而劉備所部也已不見蹤跡。一切似乎都在預料之中，沒有多大出入。出兵之前，他就問過蔡陽，丟了汝南，可願將功贖罪，也不知這蔡陽死前，是釋然無憾呢?還是心中難平?

　　面前幾位謀士武將大都正襟危坐，只有郭嘉手中兀自端著酒杯，搖晃著似在品鑒其中之趣。曹操眯起眼睛看了郭嘉一眼，沉聲道:“奉孝，我怎麽記得你來前已經把酒喝完了?”

　　眾人都沒有想到，曹操將大家聚集起來，這第一句話竟然是問郭嘉的酒。

　　郭嘉也不看曹操，盯著酒杯說道:“主公何時不用打仗了，奉孝也就不用喝酒了。”

　　曹操笑笑，說道:“那便祝你早日無酒可飲。”

　　郭嘉也笑了笑:“也祝主公三個月內就能平定汝南。”

　　曹操聽他這麽說，終於睜開了眼睛道:“怎麽你覺得以我八萬人馬，踏平這汝南還需三個月?”

　　郭嘉道:“天氣漸冷，攻城本就不易，況且主公如今全不給城中留有一絲生機，他們定會拚了命抗衡，想來三個月後，城中糧草兵員折損的差不多了，這城才可攻下。”

　　別看郭嘉平日裡不修邊幅，常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可真到了分析問題的時候，仍是沒有一絲懈怠，這分析有理有據，更似乎是在向曹操暗示著什麽。

　　曹操聽他這樣說，也不生氣，轉而問道荀攸:“公達，你怎麽看?”

　　荀攸是曹操親口認定的“謀主”，說話舉足輕重，只見他緩緩起身向曹操行了一禮道:“我大軍雖兵威甚壯，但若不能一舉拿下，只怕會士氣受挫。何況張玄劉備，若只有其一還好對付，如今他二軍一內一外，若有心相互勾連，裡應外合，對付起來也是不易。如今當務之急，是找到劉備蹤跡，好提前有所防備。”荀攸的話也是點到即止，也不說如今大動乾戈是對是錯，只針對眼下局勢提出了解決辦法。

　　曹操點了點頭，問道:“西城外的地道，找到了麽?”

　　原來曹操早就猜到了張玄是靠著地道收了西城外的糧草。

　　徐晃起身道:“已經找到了洞口，便在西城外糧田邊，共有五處入口，不過都已經封閉堵死，無法進入了。不過為保萬全，末將還是派了些人手在那裡嚴加盯防了。”

　　曹操道:“把人撤回來吧，若是地道尚可使用，劉備想要入城定會前往西城，你可不要把他嚇跑了。”

　　徐晃不明就裡，問道:“主公的意思是?”

　　曹操不耐煩道:“公明啊，你將兵打仗不在話下，但揣摩人心還得多學習學習，劉備向來以仁義示人，今次從河北折返汝南，哪會眼睜睜看著汝南陷落?想來應是還想著能與張玄有所勾連，如今內外隔絕，他若不入城，怎麽和張玄勾連?你們不是擔心他二人裡應外合麽?那便放他進去，讓他好好和張玄聚聚，咱們一邊做順水人情，一邊準備一網打盡。

”　　“那若是劉備自顧自逃脫呢?”徐晃又問道。

　　曹操斜眼看他，已經有些不耐煩了:“那就讓他逃，一個不顧仁義的劉玄德，將來也沒什麽好怕的了。”

　　說完這話，曹操站起身來，走到了營帳之外，寒風瑟瑟中，許褚連忙拿起長袍，跑過去披在了曹操身上。

　　曹操望著汝南城樓，說道:“夜長夢多，明日一早，點齊兵馬，南北兩門，未時便一同攻城。郭嘉，若是我可提前將汝南攻下，你就得戒酒三月。”

　　身後眾人皆行禮領命。只有郭嘉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卻是笑而不語。

　　次日天光未顯，曹營中已整肅齊備，張玄立於城頭觀望，看見曹軍中已經開始準備雲梯井欄衝車強弩等一應攻城器具，忙命人打探四周，果然不出他所料，城南臧霸營中也漸次將攻城器具準備萬全，而東西兩面全無動靜。張玄命馬芸清將城中一應儲備盡可能往南北兩面送來。嚴陣以待，等候曹操攻城。

　　曹軍井井有條，不疾不徐，直到午時過後，才終於將器械準備完全，兵士開始在營寨中列隊整頓。張玄見狀，運氣對城頭眾兵士喊道:“諸位，今日之戰，不是敵死便是我亡，都打起精神來，箭矢巨石備好，不要著急，敵人到了城下，再作攻擊，咱們箭矢不多，不可浪費！”

　　眾兵士聽他號令，都弓箭在手，伏於城牆之下，等待敵兵來犯。就連玉蘭也拿起弓箭穿上盔甲，站在了張玄身側。

　　張玄轉頭對她說道:“玉蘭，保護好自己。”此刻的他，已經顧不上勸阻玉蘭了，因為他知道，城破之時，誰也無法活著離開。

　　玉蘭看著張玄，點了點頭。

　　未時一到，南北兩面頓時鼓聲大作，曹軍營門大開，隊伍分列於方陣之中，隊列整齊之余，各自間距分明。將士們持盾握弓，推車負弩，如火如荼，向著城牆逐步靠近，口中呼號之聲，幾如天崩地坼，更是讓人膽寒。

　　從來攻城之戰，都力求一擊而成，每多拖延一日，便會增加更多損傷，張玄自然心知肚明。正待命人準備應戰，卻忽然聽到霹靂之聲隆隆不斷，自曹軍陣後傳來，抬眼看去，十多塊巨石挾持風聲呼嘯而來，正砸在城樓頂上，頓時瓦礫四下，數個巨石甚至余勢未消，落入城中，城牆下百姓許多躲避不及，頓時葬身於巨石之下。

　　這發石之器正是曹操特意從官渡帶來的霹靂車，此車乃以機鼓輪驅動，借杠杆之力發出巨石，之前在官渡時，為克制袁紹高櫓，特命人製成，當時就屢立奇功，此番拿來用作攻城器具，更是神威大顯。張玄急命眾人緊盯發石車朝向，及時躲避，又命馬芸清趕緊驅散聚集著的普通百姓，在城牆下者則盡可能貼著城牆行動，以作屏障。指令剛剛發出，巨石已經接二連三自頭頂呼嘯而過。曹操為防霹靂車被毀，並不敢靠城牆太近，故而這準頭也是不定。時而巨石飛越城頭落於城內，時而只能硬生生撞在城牆之上，震得城頭一陣巨顫。

　　眾人彎腰低身躲避之余，玉蘭問道:“這投石車當真厲害，若任憑他們這樣下去，只怕費不了多少兵馬就可將城牆擊破，可有什麽抵禦之法?”

　　張玄搖搖頭，說道:“曹操定是防著咱們破壞這投石車，故而將它放置的極遠，不過此物距離一遠，準頭也勢必會受些影響，應該難以單憑它破壞城牆。你看後面步軍還在準備，應該是先行以此物壓製我們，等到他步軍衝上來時就會停止發石，否則倒容易傷及自身。”

　　玉蘭點了點頭，權且先行忍耐這巨石襲擊。

　　果然過不多久，霹靂之聲漸漸不聞，城上眾人向下觀望，對面步軍已衝到了近前，井欄高聳，上面站立兵士向城中放箭，雲梯在衝鋒兵士手上傳遞，頓時搭在了城牆之上。城上兵士也不含糊，以弓箭向井欄上對射，同時拋石砸向沿雲梯而上的登城曹軍。雖然曹軍人多勢眾，但城上黃巾將士憑借地勢之利，一時間也不落於下風。張玄專門派了一隊兵士，手持長叉，專門推倒搭在城上的雲梯，又讓玉蘭領著十余個箭法上佳的兵士，專門尋找城下指揮的校尉長官放箭，而自己則一面指揮，一面觀望何處有敵攀援上了城頭，立即飛身補缺，雖然先登兵士從來都要擇優而選，身手不俗，但即便如此也無人是張玄對手，張玄長劍揮舞，劍下亡魂數以百計。攻守之間，不過半個時辰，城牆上已經死傷甚眾，而城牆外更是血流成河，屍首如山了。

　　曹操眼看著兵士蜂擁而上，又成片倒下，不禁想起了昨日郭嘉所言，如今汝南城軍民全無生路，豈不就只剩了拚死之志麽?還是自己太小看張玄了。但他也深知軍令既下，輕易撤回便有可能令軍心震蕩。正思索進退之際，忽然兵士來報，南城外劉備兵馬突然殺出，已與臧霸後軍交上手了，看勢頭似乎是要衝入城中。曹操聞言大驚，他一直以為劉備等人會借地道入城，哪裡想得到他竟有膽量自南門主動攻擊?急忙招來傳令兵，命其趕往曹仁營寨，讓他即刻派兵前往南門營救，傳令兵正要走，卻被郭嘉一把拉住。郭嘉跪地道:“主公且慢！”

　　曹操看向郭嘉，郭嘉說道:“劉備入城本就在主公計劃之中，此刻該讓臧霸將軍保留實力，攻城亦當從長計議，還望主公明鑒！”

　　荀攸也趁此機會說道:“主公，奉孝所言極是，請主公即刻下令收兵！”

　　曹操正在騎虎難下之時，二人所言恰是時候，曹操暗自平抑心中憤怒，點頭道:“不錯，即刻鳴金收兵，速傳令至臧霸將軍處，此刻兩面受敵犯下大忌，即刻收整隊伍，劉備若想入城便讓他去，不需理會，但隻可進不可出，不能放跑了城中一人！”傳令兵這才火速衝了出去。

　　曹操走到郭嘉身前將他扶起，說道:“多虧奉孝提醒，我險些和袁本初一般仗勢欺人，如此輕慢敵人，焉可取勝?”說話的時候，曹操已經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之前生過什麽氣了。

　　此刻城頭之上，張玄領著兵士正浴血奮戰，忽然聽到曹軍鳴金收兵之聲，曹軍開始如潮水一般退去。張玄不明就裡之時，傳令兵來報，南門外劉備援軍殺到，正與臧霸交戰，張玄一聽大喜過望，命兵士不可怠慢，等曹軍盡數退入營中再作休息，他拜托玉蘭幫忙在此坐鎮，之後便急匆匆向南門趕去。

　　張玄趕到南門時，陳到身旁兵士已經死傷過半，自己一身鎧甲也早已被鮮血浸透，張玄忙扶陳到靠在一旁休息，他向城外看去，此刻臧霸也已收到曹操命令，開始撤下攻城兵士，往營中退去。而此時遠處劉備領軍已經將臧霸的隊伍衝出了一條縫隙，一隊人馬夾在臧霸大軍中間，急向城門衝來。

　　臧霸大軍陸續撤退，劉備身旁延阻之敵越來越少，這一切都被張玄看在眼裡。雖然一直以來張玄都在期盼劉備回來，卻也想不到他竟願意在汝南即將傾覆之時自投羅網，看著劉備等人越來越近的身影，張玄心中生出一股敬佩之情，他終於開始知道，這位當世豪傑究竟憑什麽縱橫天下，又是憑什麽能夠被曹操高看一眼。

　　過不多久，劉備的部隊已然到了城門口，張玄急命人開門將劉備迎進城中，自己也下了城樓，到城門口迎接。而臧霸眼見城門已開，立時命令包圍網重新集結，倒是不曾露出分毫漏洞。

　　張玄劉備二人重逢，卻與初見時有如雲泥之別。互相提防猜忌之心已經煙消雲散。張玄不待劉備下馬， 上前單膝曲地跪在劉備面前說道:“玄德大人懷仁守信，請受張玄一拜！”

　　劉備趕緊下馬將張玄扶起，說道:“公子萬萬不可行此大禮，玄德羈縻河北日久，才使公子身陷囹圄，是我對不起公子和這汝南數萬軍民！所幸得此機會衝入城中，才不至於食言，不然就算萬死亦難辭其咎。”這種話若是從前張玄聽到，只會覺得冠冕堂皇，現在他卻知道，這都是劉備肺腑之言。

　　張玄命魏岩帶人換下陳到，守住城門，親自領著劉備眾人趕往北門，登上城頭。

　　二人立身於城上，望向城外，張玄說道:“方才看見臧霸整軍回營，並不延阻玄德公進城，想來是受了曹操的命令故意為之，要的就是玄德公自投羅網吧。”

　　劉備點了點頭，說道:“曹操之意，我已心領神會，他這是想將你我二人困於此處，好一並解決。”

　　張玄道:“既如此，玄德公進入汝南，也無半點猶豫麽?”

　　劉備苦笑一番，說道:“怎會沒有猶豫?打從我聽到袁紹兵敗的消息，便開始猶豫了，我一會想著乾脆找曹操負荊請罪，一會想著不若徑自趕往荊州投靠劉表，但思前想去，如此一來，我雖可活命，只怕卻也辜負了自己半生奮鬥，今後即便活著，也再不會有爭奪天下之心了。”

　　張玄笑道:“這爭奪天下之心，倒是我第一次聽玄德公說出。”

　　劉備一本正經道:“我不說，想必你也早已看出了吧?若是今次得以逢凶化吉，倒需煩勞公子替我保守秘密。”

　　二人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