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表的府苑位於襄陽正中,佔地之大,建築之精,堪比皇帝宮宇。雖然日落月升,夜雲籠罩之下,遠處樓簷亭台顯得並不十分真切,卻別生出一種重疊無窮之感。往主殿沿路兩面都有不少明燭罩燈,將前路照得通透明亮。
張玄跟在劉備身後一直暗中觀察,這府苑除了外圍有些守衛,進來之後卻只見仆役侍者,既無巡邏兵丁,亦無暗哨明崗,運氣暗察之下,也感受不到周遭有什麽隱伏殺氣。雖然早知劉表並不會對他們動手,但張玄也免不了暗中擔心這位荊州牧手下有許多人私下裡心向曹操,難免不會背著劉表做出些什麽布置。
來到大殿階梯之下,侍者轉身對劉備說道:“玄德大人且在此稍待,我去通傳稟報。”
劉備向他行禮告謝。那侍者點著碎步上階到了殿前,眾人抬頭望去,這才看見從殿中走出一位身著銀甲的將軍,光影綽綽之下,眾人瞧得不甚分明,張玄多年玄修,眼力強於常人許多,一眼看出那就是劉磐,想來今夜是他負責宴會守衛,便在劉備身側說道:“今夜是劉磐將軍負責守衛,我等看來可以放心些。”
劉備點了點頭。
不久便見那侍者走了下來,向著劉備眾人躬身揚手道:“諸位大人請。”
劉備等人步上階梯,來到殿前,劉磐向劉備行了一禮道:“今夜在下負責殿前戍衛,不能入殿與玄德大人共飲,還請見諒。”
劉備忙回禮道:“今日勞煩將軍了。”為免讓他人覺得自己與劉磐過於親近,也不多說什麽。
劉磐領著眾人來到殿中,高喊一聲:“劉玄德大人到!”殿中眾人聞聲皆肅然起身恭候。劉備等人走了進來,發覺劉表尚未入席,但大殿之中已經坐滿了賓客,隻虛位以待他們入座,連忙擺出一副笑臉,向殿中走去。
眾人看見劉備,皆躬身行禮,劉備忙左右不停行禮回謝,經歷一番虛與委蛇,方才坐定。張玄看向席間,那日大營中見過的蒯越等人皆在座上,但今日劉表座下首席,卻是另有其人,蒯越隻居於第三。張玄暗忖,這首席應該就是劉表的軍師蔡瑁,次席想必就是蒯越之兄蒯良了,於是仔細看向蔡瑁。那蔡瑁倒也算一表人才,年紀雖已近四十,但目光澄明,氣定神閑,自打劉備入場,他便一直皮笑肉不笑地注視著劉備,其間雖也看了張玄一眼,但張玄神氣內斂,藏精蓄銳,他也並未過多留意。
劉表為示對劉備的重視,特意將他的座位安置台階之上,主位一旁,如此一來,反是張玄和蔡瑁正面相對了,兩位既是各自軍師,倒也算恰當。
劉備落座不久,主位屏風之後便走出一位侍者,朗聲道:“州牧大人到。”眾人皆起身恭迎,殿上頓時編鍾奏響,鳳翼齊鳴。不多時,劉表從屏風之後在侍者攙扶下走了出來,身旁還有一位夫人,風姿綽約,溫婉動人,這位便是蔡夫人了。
劉表和蔡夫人向劉備行禮落座之後,舉手示意眾人坐下。眾人坐定,侍者排好隊伍,依次為眾人奉上美酒佳肴,珍饈玉饌,更勝前日。今日這席上之爵更見宏偉,想必就是所謂的“伯雅”了。劉表伸手示意音樂稍停,舉起伯雅對著劉備敬道:“今日玄德大人大駕光臨,我這府上也是蓬蓽生輝,前次招待不周,今日玄德大人可一定要盡興啊。”
劉備忙站起向劉表一拜道:“感念景升大人關照,我等容身新野無以為報,只希望日後能為大人禦守一方,分憂解勞,才可報大人容留之恩於萬一。
” 劉表笑道:“玄德大人何須見外,哦,對了,前次相見,並未與大人論及,若是我沒有記錯,玄德應是中山靖王之後,算起來你我應是宗室同輩吧。”
劉備陪笑道:“在下不過旁支,比不得大人血統尊貴。”心中卻想,前次不說,今天偏偏提及,怕不是這劉表想借此做出什麽文章?
劉表看著劉備,說道:“玄德大人無需自謙,我與大人一見如故,又同為宗室,斷不該如此見外,玄德大人若是不嫌棄,你我今後便以兄弟相稱如何?”
劉備雖然不明白這劉表為何突然如此表態,但既然對方話已說出,自己也不好拒絕,只能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神態道:“兄長既有所命,愚弟怎敢推脫。”說罷向著劉表便是一拜。
劉表笑意浮於面上,他本就是想借著與劉備論及長幼以示親善,之後就好開口以宗室之情分挽留劉備,教他無法推脫,可誰知他正要借此機會說下去,手下一人卻突然站起身來對著劉備說道:“玄德大人既自認宗室身份,有句話在下倒想向大人請教。”眾人皆聞聲向那人看去。
劉表看見是自己手下韓嵩,頓時微一皺眉。這韓嵩並不屬於自己手下哪方勢力,卻向來喜歡直言,只怕他頂撞了劉備,反耽誤了自己的好事,忙向劉備說道:“這位是我座下從事中郎韓嵩,字德高,人品極佳,就是這性子冒失了些,賢弟勿怪。”
劉備聽劉表這麽說,卻不以為忤,笑著對韓嵩行禮道:“韓大人有何指教?”
韓嵩義正辭嚴問道:“大人既為宗室,就該忠於天子,凡有所為,皆應為社稷謀,卻為何在那汝南勾結黃巾余孽,與朝廷大軍為敵?如此一來,豈不是亂了綱紀國法?”
劉備對此早有準備,笑意不改說道:“多謝韓大人有此一問,此事玄德本也想尋機明告於世人。在下忠於漢室,天下皆知,自中平元年舉兵以來,無論討逆征伐四方,抑或守民安定一隅,皆以此為志。可如今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明忠實奸,僭越悖逆之行,不勝枚舉。玄德寄身大將軍袁紹處,反曹乃為掃清君側,並非與朝廷為敵。景升大人其時亦有響應,當然也是出於此心。而汝南一戰更是如此,看似是曹操率朝廷之師討伐不臣,實則是他假借天子之威剪除異己而已,韓大人這麽說,真是誤會在下了。”
在座不少人聽劉備這麽說都點頭表示言之有理,即便有一些明裡暗裡慫恿劉表歸順曹操者,此時也不敢妄言,皆因劉表當時也確實響應袁紹檄文號召,若是反駁,難免連帶自己主公,那就不好看了。
可韓嵩向來剛直,且此次質問更是早有準備,厲聲說道:“大人此言差矣,自袁紹舉兵反曹以來,我主亦有響應,不過我主向來以宗廟社稷為先,朝廷禮法為重。響應反曹乃是表明態度,不願與其同流合汙,可自開戰以來,我主一直按兵不動,這更是為了朝廷威儀,不與王師相爭,便不至於使朝廷禮崩樂壞,否則天下人皆仿效不臣之舉,隨便找個什麽借口就能對抗朝廷,豈不是天下大亂,國祚不保?依著玄德大人的意思,我主難道錯了麽?”
劉備被他這麽一問,倒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正思索間,張玄開口解圍道:“此正所謂大人虎變,君子豹變。”
眾人循聲望向張玄,張玄這才起身,向著劉表一拜,說道:“在下失禮了,只是聽聞韓大人言語之中,似乎對州牧大人行事深意頗有誤會,一時情難自禁,方才脫口而出,還望大人見諒。”他一上來並不為劉備開脫,反而說韓嵩誤會了自家主公,劉表聽見大感興趣,他本就厭惡韓嵩耿直,聽到張玄以《周易》之語抬舉自己和劉備,兩相對照之下,反而對張玄更見喜歡。
劉表笑道:“無妨無妨,”轉而對眾人介紹道:“這位便是玄德大人座下軍師,太初先生,先生有何高論,但說無妨。”
張玄看著韓嵩說道:“天下自中平以來每有變異,故而我輩中人行事,皆應以自身所處而有所不同,不可一概而論,景升大人守有荊州,保一方安定之余,攜十萬兵甲而不妄動,正是以仁親民,以威服遠,也只有景升大人才有這等德威,可以如此行事,若那曹操真的篡漢自立,景升大人定不會坐視,此正所謂大人虎變。反觀我主,以微末之身不忘勠力為公,正是受仁德感召。而審時度勢,權衡機變,從來不改初心,也正合君子豹變。”
說到這裡,張玄故意頓了一頓,才又說道:“黃巾余黨,亦非十惡不赦,所謂有教無類,我主以仁心待之,使之幡然悔悟,改過自新,乃與我主並肩而戰,更因他們信任景升大人的仁德,才願不畏艱難險阻,舍家來投,甘為大人治下順民。忠心固然可敬,然當於此世仍可以仁德立身者,才更顯難能可貴,不知韓大人以為然否?”
韓嵩雖然剛直但並不迂腐,他本只是直抒胸臆,並沒有別的意思。此刻張玄侃侃而談,有理有據,他一時也不知如何反駁,隻好說道:“先生所言極是,確是在下冒失,未曾想得如此深意。今日得先生指點,德高受教了,來日若有機會,定登門拜訪,再聽先生高論。”
殿上許多人皆知韓嵩為人。前不久他力諫劉表歸附曹操,被劉表懷疑他被曹操收買,若不是蔡夫人美言,險些就被問罪誅殺,可那時也未見他說過一句軟話。這太初先生方才說話間本就讓不少人心生佩服,此刻聽見韓嵩居然服軟,更對這位劉備的軍師生出不少仰慕之情。
張玄為劉備面上增光,劉備這邊的人自然高興,劉表心中亦是沾沾自喜,這張玄話中對著自己又是大人,又是仁德,誰人聽見能不高興?此刻他卻故作矜持,對著劉備說道:“早聽聞賢弟乃是盧植大人的學生,學問自不必說,手下這位太初先生也著實才華橫溢,經典辭章信手拈來,教人佩服啊。”
劉備急忙說道:“愚弟雖在盧植大人門下,可惜當年頑劣,未曾習得老師萬一。兄長才是學識淵博,更有勘文定經之能,教人欽佩,以後若有機會,倒是可以請太初先生與兄長講經論道,愚弟若是能擺脫新野繁瑣軍政之事,定時常在側旁聽,雖然不能追比兄長,亦必受益匪淺。”
劉備知道劉表一直有羈留自己在襄陽之意,此刻這話以退為進,既表明自己願意時常前來拜見,好讓劉表放心,又可順帶為張玄留在襄陽先作鋪墊。果不其然,他這話剛一說出口,劉表便笑逐顏開,說道:“賢弟若真有此意,倒不如將太初先生留於襄陽,我也好時常與他切磋請教,只不過,我卻怕你舍不得了。”
劉備也笑道:“如今既非戰時,新野軍政事務雖然繁瑣,愚弟卻也應付得來,況且愚弟本就有心時常前來拜見,好領略兄長風采,若是太初先生留下,有他從中牽線,時常相邀,愚弟反而省卻了不請自來的失禮之舉了。”
劉表和劉備相視大笑, 在座眾人中,如蔡瑁蒯越者自然對他二人言語中意思心知肚明,許多人卻隻道二人真的情真意切,俱是言笑晏晏看著這一幕主賓相敬的景象,殿上倒還真是一派和氣。
劉表此刻志得意滿,隻當自己論敘宗親之舉起到了效果,對劉備放下心來,更加上張玄方才的恭維之詞,漸漸有了微醺之感,他看向張玄,問道:“方才我兄弟二人聊得入神,倒是怠慢了先生,在下素來喜歡與文人雅士坐而論道,評議世人,卻不知先生可有意常駐襄陽,與我等一道?”
此話正中張玄下懷,於是恭敬答道:“在下才疏學淺,蒙大人不棄,若可時常見賢思齊,自然心甘情願。”
劉表爽朗說道:“既然先生亦不反對,那今夜宴會之後,便請先生留下如何?”
張玄正欲答謝,蒯越身旁突然有一人站起身來說道:“主公且慢。”
劉表看向那人,不悅道:“我與太初先生相談甚歡,你這是做什麽?”
那人說道:“主公,玄德大人雖乃當世豪傑,可這位太初先生卻是來歷不明,若是這樣的人都可留於身側,只怕對主公不利。”說罷不待劉表製止便轉向張玄問道:“在下龐季,倒想請問太初先生,先生談吐不凡,在下十分欽佩,只是不知先生既有如此大才,卻為何聲名不彰於世,更不知師從何處?”
劉表看了一眼蒯越,他知道龐季是蒯越一黨,知道這定是他的意思,卻見蒯越沉默不言,面上也毫無動靜,於是也先耐住性子,暫不發作,等著看張玄如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