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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太平》第6章 初到許都(上)
  自汝南向許都,約莫四百裡路,眾人一早出發,本以為天黑之前定可到達許都,孰料這一路與其他地方全然不同,每過大約百裡便有關卡,核驗來往行人所持過所。盡管劉辟已為眾人準備妥當,但無奈來往行人眾多,核驗之人又都十分謹慎嚴格,但見長柄兵刃或是弓箭便要細加查問。所幸他們幾人不過只有玉蘭和張盛攜有護身短刀,關卡兵丁並未細究。

  就這樣,行至許都城外已是深夜,城門緊閉,城外客店雖多,業已客滿,張玄一行隻好宿於城牆邊,許多過往商販旅人亦是如此。城門處幾個兵丁守著一垛乾草分發與眾人,權且用以蔽體禦寒。張玄環視四周,這些商販旅人雖大都神態疲憊,卻少見有人愁容滿面,回想多年以來見過的流離災民,往往面黃肌瘦,滿眼苦澀,不由得心中為之一暖。雖則這番情境也只是在許都可見,但沿途走來,所遇之處便愈見複蘇景象,張玄由此對曹操深感欽佩,更加希望他能如約扶舉太平道,平定亂世。

  魏岩與張盛躺下不久就睡著了。宮崇盤腿而坐,運轉周身元氣以作休養。張玄倚靠在城牆邊兀自難以入睡,轉頭看去,玉蘭也還未休息,她抬頭仰視長空,若有所思。

  張玄雖然不甚喜歡她與張盛行事作風,但為從長計議,也不想因此影響了與正一道的關系,便客氣道:“玉蘭姑娘早些休息吧,明日就要進城,還是養足精力好些。”

  玉蘭悠悠道:“如月之恆,如日之升。這詩張公子可曾聽過?”

  張玄知道這是《詩經》裡的詩文,說的是上天眷顧,保佑國君恆運昌隆,國家興盛,如弦月漸滿,朝日漸升。

  張玄道:“玉蘭姑娘想起這句詩,想必也是盼著終結這離亂之世吧。”

  玉蘭道:“盛兒年紀不大,總想著闖蕩天下,建立一番事業,對師君觀望之態甚感失望。值此亂世,我道本應勠力而為,以救蒼生。可各人資質不同,天下有心之士,真有才能成此大業者著實寥寥。師君看似搖擺不定,實則是不希望漢中數十萬生民再度卷入戰火之中,還望公子體諒。”

  張玄點頭道:“姑娘所言極是,其實這也是我所想,我之所以領受真人之命有此一行,為的也是如此,若能與曹操踐行盟誓,滅漢興道,則天下立時大半可定,天下人也可少些苦難。但若只是為了成全一己之私,哪怕口中道義大志再如何好聽,卻要教他人犧牲性命,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答應。”

  玉蘭轉過頭看向張玄道:“公子若真作此想,那便最好不過。以盛兒的性子,要他坐視不管著實困難,還望公子之後能從旁約束,不要教他僭越行事,到時幫不上公子,反而禍及正一道。”

  張玄道:“姑娘放心,我定不會教他卷入事端之中。”

  玉蘭見他毫不猶豫便答應下來,心中微存一絲感謝,可念及之前過節便也不想開口直言,為釋善意,轉而另起話題道:“離亂之世,百姓雖然受苦,與我而言卻有一點好處。”

  張玄不解。

  玉蘭道:“若非這亂世,我怕是只能困居於漢中,受這聖女之名拖累,整日被供奉於壇上,如泥偶一般,全無自由。哪能如現在這般遊於四海。”

  張玄道:“姑娘身份尊貴卻不慕虛名,倒讓在下佩服。”

  玉蘭苦笑道:“何來的尊貴?與我又有何尤?所謂身份地位,從來都是你們男子爭來搶去,於我們有何相乾?聖女之名,也不過是師君聚攏人心的方法罷了。

”  張玄道:“姑娘何必自輕,我師父曾說,天下世事變易,從來無定,說不定五百年後女子亦可居帝王之位,男女雖然有別,卻無高下。”

  玉蘭笑道:“公子會錯意了,我並非不忿,只是貪戀浮世自由,不願受人約束罷了。你這大業若真可成,天下人皆當欣喜,不過我怕是便不能再如現下這般,只能回去再作個泥偶了。”

  張玄也笑了笑道:“姑娘這想法倒與我師父心有戚戚,他日若是有機會,定要教我師父認識認識姑娘。”

  玉蘭點點頭,不再說話。

  張玄看著玉蘭側影,雖然一路沾染風塵,但此刻沐於月光之下,玉蘭倒真有些聖女模樣,不覺愣了一下神,忙轉過臉去。

  長夜漫漫,月冷星稀,春寒料峭,風霜暗襲。張玄一夜未眠,也說不出心中到底是什麽滋味。

  次日一早,便見兵士招呼已醒來的旅人列隊等候入城。一切井然有序,張玄喚醒眾人,也一並站在了隊列之中,待核驗過所後,眾人終於進了城。

  曹操經營許都已有經年,自奉迎漢帝至此後,許都更是日新月異。張玄從來所見城池之中,饒是經營得當,也大多是茅屋棚戶,塵土覆道,唯只在這許都城中是瓦房齊整,屋舍井然,青石鋪路,坦蕩潔淨。來往之人,熙熙攘攘,熱鬧之余,亦是循規蹈矩,彬彬有禮。魏岩張盛二人從未見過如此繁華景象,不住東張西望左右指點,興致盎然。張玄與玉蘭雖見多識廣,不露聲色之余,也暗中歎服。只有宮崇好像與一切毫無關系,隻管低頭走路。

  眾人尋得一處逆旅,卻早已客滿。還好店家熱心,詢問張玄是否有地方長官發放的過所,張玄不明就裡,將自己手中過所奉與店家幫忙勘驗,店家看完後告訴張玄,他們手中的過所有汝南太守的大印,執此過所者,可往官家驛館休息。張玄告謝店家,領著眾人依其所示往驛館而去。

  驛館就在城東,緊鄰官府,本不算遠,可魏岩早已饑腸轆轆,張盛也被沿路大小店門吸引,張玄無奈,隻好先尋了一賣餅家,買了些餅權且充饑。賣餅店家甚是熱絡,見幾人不似本地人,便問是從何處而來。張玄含糊道自南方而來。店家甚是高興,直言自己本是壽春人士,想當年袁術盤剝百姓甚苦,不得已逃難到了潁川,幸喜有這做餅手藝,來到許都之後更得官家扶持,低價將這店面租讓與他,他才得以養家糊口安定下來。張玄聽在耳中,若有所思。

  午時眾人才到驛館,驛館官員核驗眾人過所後,態度冰冷,斜眉冷眼交待張玄,他們不是官家,雖可免資住店,一應吃食及馬匹糧草尚需給付,張玄答應下來,還未及掏出盤纏,張盛便已笑眯眯搶先將一枚金餅塞在了那位官員手中,那官員得了金餅這才笑逐顏開,便吩咐下面人收拾了幾間廂房供他們住下。

  張玄看向張盛,張盛卻徑自扭頭故意不去看他。張玄笑笑,便也沒說什麽。

  眾人各自回房休息。張玄本想著真人所言,曹操近日便會抽身從河北返回許都與他見面,卻不知要等多久。未想不過一個時辰後,驛館官員忽然來敲門,態度卻變得異常恭敬,彎著腰告與張玄,堂中有人求見張公子,張玄步出廂房,那官員便緊隨其後,趁勢將張盛給的金餅交還到張玄手中,張玄正自詫異,剛想詢問那官員,卻聽堂中一人喊道:“張公子別來無恙啊!”

  張玄循聲望去,堂中一人挺身負手而立,看見張玄目光循來,抱拳向他施禮。不是別人,正是巢湖邊結識的劉曄。

  劉曄此時一身華服,更顯貴氣。張玄走到近前,笑道:“子揚兄好神通,怎麽這麽快便知我來了?”

  劉曄笑笑,說道:“張公子,這便是你的不是了,你既與荀令君相識,那日卻為何不曾告知與我?你們剛一住下,便有人稟告荀令君,我便受命而來了。”

  “荀令君?”張玄皺眉道,“我並不識得什麽荀令君,子揚兄怕不是搞錯了吧?”

  “錯不了錯不了,”劉曄面帶喜色道:“荀令君特意叮囑我,張玄張公子乃是貴客,萬萬不可怠慢。張公子倒是沉得住氣,此時還不承認,哈哈。”

  張玄一團霧水,但也不好再作辯駁,他問劉曄:“子揚兄既是受命前來,不知有何指教?”

  劉曄道:“不敢不敢,荀令君吩咐,囑我請張公子一行至其府上休養,張公子這等貴客,不宜住在這陋室驛館之中。”說到這裡,劉曄湊近張玄身邊,對他耳語道:“這驛館官員,頗不識體統,向來嫌貧愛富,媚上欺下,我初來許都時,他一雙白眼相迎,等知道我宗親身份,便卑躬屈膝,喏,便似此刻一般。”說罷朝張玄身後一噘嘴。

  張玄回身看去,那驛館官員還跟在身後,彎腰便好像淺池中一個小蝦,一時忍俊不禁,險些笑出來。

  劉曄道:“張公子此刻便請移步,隨我走吧?”

  張玄道:“我還有同行之人……”

  還未及他說完,劉曄便熱絡拉住他道:“自有人招呼他們,張公子無需擔心。”說罷徑直拉著張玄往門外走去。

  到了門口,兩駕牛車早已停於道上,劉曄拉著張玄上了前面的牛車,張玄回身看去,宮崇一乾人也已出了廂房,朝門外走來,便也不做他想,且先聽從劉曄安排。

  眾人上了車,劉曄吩咐車夫開路。他握著張玄的手,一直未曾放開。張玄略感尷尬,但一時也不好抽手。只聽得劉曄說道:“我聽荀令君介紹方知,張公子竟是烏角先生的高徒,難怪本事了得。想當年曹公曾於許都宴請尊師,傳出許多逸聞佳話,只可惜彼時劉某尚在廬江,無緣瞻仰尊師仙容。此番有緣結識張公子,也算得償所願,劉某與有榮焉。”

  張玄雖早知他多謀詭詐,但這番話一片仰慕之情,他倒是感受得分明,問道:“子揚兄如今華服加身,想來是因之前曹公交辦之事得以榮升了?”

  劉曄笑道:“許了我個軍師校尉的名頭,倒算不得什麽高官,不過之後曹公行軍用兵,我也可做個參隨了。”

  張玄好奇道:“驅身以赴兵戈之地,旁人巴不得躲著,子揚兄倒是高興。”

  劉曄卻坦然道:“有此良機,可助曹公平定天下,胸中城府得以施展,怎能不喜?張公子知道,若不讓我將這滿腹奸猾詭計用在沙場之上,怕是只能如之前一般,做些下作行當了。”

  張玄見他在自己面前如此坦蕩,不覺對劉曄多了一分親切。

  牛車一路行駛甚是平穩,不知不覺間便已到了地方。劉曄領著張玄下了車。張玄抬頭一看,是一處宅院,望向宅院大門,卻見門頭空無一物,全不知這是什麽地方。

  劉曄看見張玄眼神,笑道:“張公子,此處便是荀令君府苑,荀君為人甚是低調,不喜聲張,故而這門前也是空無一物。”說罷領著張玄往裡走去。

  門僮正自掃地,見是劉曄來了,輕施了一禮也不過問。劉曄便領著眾人穿過庭院,往中堂而去。

  這荀令君的院子,從外面看去甚是普通,入得其中方可觀其妙。雖不見什麽華貴裝點,但亭台水榭,錯落有致,一草一木,打理得宜。雖不見種有什麽名花香草,整個院落中卻隱隱有一股芬芳之氣。一派盎然之中,更有一種悠然淡泊,步於其間,心中不自覺浮升一股平和之感。劉曄領著張玄走在前面,眾人尾隨於後。劉曄說道:“若非托張公子之福,這荀令君的別苑府第平日裡想進來可不容易。我到許都也有些時日,大多是在廟堂之上,或是公卿宴席才可一睹荀令君風采,到他這府上,也只有寥寥數回。”

  來到堂中,未見一人,劉曄暫代主人,招呼眾人落座,還特意將張玄請至上座。這荀令君堂中所置均是小榻,坐上去甚是舒服,哪怕魏岩這等不大識禮數之人,也得自在。

  眾人剛一坐定,就見幾個家仆端著香茗點心走了進來,恭敬奉上至各人案幾前。張玄好奇道:“我等未見有人,他們怎知我們坐定了?”

  劉曄笑笑,指了指牆頭屋簷處。張玄循跡望去,只見牆上高處有一處孔洞, 旁邊懸有一面銅鏡。原來家仆就在隔壁,不需入得堂中,只要聽到聲音,再看到那面銅鏡反射堂內景象,便會即刻準備妥當,招待萬全。

  張玄奇道:“這倒真是聞所未聞,只不過如此雖然方便,若是主人於堂中有什麽秘事謀劃,反而容易泄露。”

  劉曄卻道:“隔牆有耳,縱使你百般藏匿,有心之人想知道你一舉一動,也自有辦法。何況荀令君為人坦蕩,雖為曹公出謀劃策不可勝數,卻皆是陽謀,未曾有什麽不可告人之事。”說罷舉起杯盞,敬向眾人。

  張玄舉起杯盞,湊到鼻尖,香茗直沁心脾,十分舒爽。不禁說道:“荀令君倒是講究,值此亂世,香茗點心,哪裡是尋常人家可有?”

  劉曄說道:“這些香茗點心,乃至荀令君府上一應吃用,從無一星半點取於百姓,皆是荀氏一門私產所得。聽人說,從前閑暇時荀令君也時常在自家隴畝間躬耕,劉某於此甚是佩服。”

  張玄一路走來,眼見雅致之景,加上劉曄言談渲染,不覺對這荀令君愈發好奇。

  宮崇品了一口手中香茗,突然說道:“潁川荀氏乃是名門望族,時評從來甚佳,今日方知其名不虛傳。”

  劉曄欣喜道:“先生好見識!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宮崇道:“老朽不過公子區區家仆而已。”

  劉曄感慨道:“張公子本事了得,連手下仆從也如此見多識廣,劉某佩服。”

  正談話間,一名家仆進了堂中,向眾人行禮道:“主人已到門外,片刻即到,各位尊客請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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