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府大堂。
“鄧員外,這茶怎麽樣?”胡知運正襟危坐,抿一口香茶,微微一笑。
他不自覺低下頭看了一眼鄧員外身下的座椅,眼眸中飛過一道鄙夷和憤慨,暗自心想,趕明兒扔了,看著就來氣。
鄧員外察言觀色,以為是自己的鄉紳作派讓縣太爺心生不悅,急忙規整坐姿,雙腿並直,肥肉橫生的臉上出現了諂媚的笑容:“好,很好。”
怎奈臃腫的身體稍一動彈,身下的座椅就發出一陣“吱吱呀呀”的痛吟聲,反而讓他更加緊張。
注意到鄧員外的動作,胡知運意識到剛剛的失態,急忙掐額掩飾,感慨道:“哎呀,最近是多事之秋,令某身勞心絀,一時失神,還望鄧員外莫要見怪。”
鄧員外恭維道:“胡縣令日理萬機,勤政為民,實乃百姓一大幸事。在下願為胡大人奉上一顆千年人參,滋身補體,希望大人笑納。”
胡知運佯裝受寵若驚,瘋狂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千年人參彌足珍貴,胡某人秕糠之身,豈能暴殄天物!鄧員外的好意胡某心領了。”
鄧員外卻不以為然,道:“哎,胡縣令此言差矣。賀卅城日月昌明,百姓富足,全要仰仗胡縣令廉明奉公,在下也只是感念大人恩德,代表黎民百姓了表心意,區區薄禮,何足掛齒,胡縣令就不要推辭了!”
胡知運沉吟片刻,欣然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鄧員外道:“胡縣令千萬不要推辭。”
兩人同時舉起茶杯,相互敬茶。
放下茶杯,胡知運意味深長地一笑。
這位鄧員外雖然肥頭大耳,長得像個飯桶,為人處世倒是滴水不漏。可惜看來看去,恐怕也就這一點值得稱道了!
他看一眼隱藏在一臉肥膘後的那雙小眼睛,暗自忖度,目光夠短淺的!
再早一點的時間裡,胡知運派出了所有家丁,邀請本地的鄉紳土豪前來一聚,其他人的回答出奇得一致,老爺身體抱恙不良於行,還請胡知縣見諒。
無疑,這些人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在情況未明之前,絕不會貿然出手。唯有這位鄧員外不怕被牽連,收到他的邀請後,便馬不停蹄地趕了來。
本來,胡知運也沒指望本地的鄉紳土豪會傾力相助,這只是一次簡單的嘗試。他真正的打算是,如果實在沒人當出頭鳥,他再以自己的名義將眾多乞丐吸引至東北大牢。
可惜他千算萬算,還是沒算到有個現成的傻子願意主動往火坑裡跳,甚至比那些救萬民於水深火熱地蓋世英豪還要從容。
當然,如果說這位鄧員外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冒,確實有失公允。他的小算盤胡知運也清楚得很,一句話就能概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枉這位鄧員外以賭場起家,典型的賭徒心理。
大廳內的氣氛有些沉悶,兩人表面上笑容滿面,一團和氣,實則各懷鬼胎,都在計算著對方的底線。
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就是討價還價。
偏偏這個時候出了意外,年邁的老管家匆匆忙忙跑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位身穿髒亂衣裳的人。
當胡知運注意到對方鞋底在青石板上留下的泥巴時,眉頭微蹙。老管家倒是挺了解主人的心思的,示意後者在門前等待,獨自一人走進大廳。
盡管對方低著頭、極力遮掩,可胡知運還是從邊邊角角看出他受了傷,沒等老管家張口,胡知運就問道:“他是誰啊?”
老管家面色古怪地道:“這是剛剛鄧員外派出去的屬下!”
鄧員外傻眼了,
失聲驚呼道:“什麽?他是老忠頭?” 他連忙站了起來,走到老忠頭身旁,怒氣衝衝地道:“老忠頭,把頭抬起來。”
後者極不情願地抬起頭,苦笑著道:“老爺。”
面對被揍得幾無人形的心腹,鄧員外登時暴跳如雷,嘶吼道:“到底是誰乾的?這他娘的是想打我的臉嘛?告訴我,我非宰了那個混蛋不可!”
老忠頭低聲道:“我也不認識他,只知道是西城門其中一個乞丐,年紀不大,我想把他騙到西南大牢裡去,結果還沒說兩句,那小子就給了我一拳,然後我和他打了起來,只是事發突然,我雖然重創了那小子,但也沒討到半點便宜。”
鄧員外氣急敗壞地道:“走,把家丁還有打手全叫上,我去給你報仇,他娘的,還反了他不成?”
說完,鄧員外氣衝衝地走了出去。
老忠頭一聽這話,興高采烈地跟了上去。
“咳咳。”
就在此時,背後忽然響起輕咳聲,鄧員外這才想起這是胡府不是他家,要走最起碼也應該和主人打聲招呼吧。
他回過頭去,畢恭畢敬地道:“胡知縣,請容在下出去辦點事情,馬上就回。”
胡知縣大手一招,鄭重其事地道:“鄧員外且慢。”
他走出大廳,看了一眼鼻青臉腫的老忠頭,揮揮手,對老管家說道:“去給這位兄弟擦點藥,這樣出去多難看,不知道的還以為胡某仗勢欺人,動用私刑呢。”
鄧員外見胡知運面色不善,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蹙著眉頭,給了老忠頭使個眼神。
見主人都這樣說了,老忠頭不得不按捺住心中的熊熊烈焰,不甘心地撇撇嘴,隨著老管家走開。
胡知運微微抬手:“鄧員外,我們裡邊談。”
鄧員外微微俯身,示意胡知運先行。
胡知運也不客氣,一撩衣擺,大步跨過門檻,走回了主座。
兩人坐定後,胡知運真奔主題:“胡某知道鄧員外心中憤懣難當,但此時不宜節外生枝。想要找那個小兔崽子報仇以後有的是機會,何必急於一時?”
鄧員外心中卻是另外一回事兒,畢竟不是你的手下,打得不是你的臉。這一巴掌要是落在你的臉上,恐怕這時候你早就火冒三丈,喊上大隊人馬直搗黃龍了!
昨天不就是這樣,而且那還不是他的親信,只是兩位一面之緣的錦衣衛。
見鄧員外仍不肯松口,胡知運又一次改變策略,主動提及交易,試圖轉移他的視線:“鄧員外,這次你肯鼎力相助,又贈予胡某一株千年人參,實在感激不盡。胡某也願意投桃報李,當賢侄宦海仕途的引路人。”
鄧員外一聽,果然沒心思計較手下受傷的小事了,笑逐顏開道:“那就多謝胡知縣了。”
他拱拱手,又道:“不過,賀卅城府衙各部人滿為患,無位出缺,不知胡知縣具體如何安排犬子?”
胡知運歎道:“胡某不久之後很有可能就會離開賀卅城,前往京城走馬上任,屆時知縣一位必然空缺出來。”
這明明是一步登天的好機會,胡知運卻是一臉愁容,鄧員外不知其意,不過當他聽到知縣一位會空缺出來,眼神立馬炙熱起來。
胡知運看他的表情就猜到鄧員外對於知縣一位垂涎三尺,暗地裡譏笑一聲,心說,就憑你那個不成氣候的兒子也配,可別讓人笑掉大牙了!
鄧員外的兒子是個有名的浪蕩公子,每天只知道拈花惹柳,為人專橫跋扈,可以說是一無是處。
把知縣的位置留給他,我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賀卅城雖然談不上人傑地靈,但也有幾位根正苗紅的年輕俊彥,如果是他們,我興許還會考慮考慮推薦其暫代知縣一職,至少不會扯我後腿。
我可不會忘記,我這把老骨頭只剩半條命了,另外那半條還在鄭契彥手裡呢。
更何況,各地知縣向來是由朝廷直接任命,奉行“北人南官,南人北官”的原則,這一關誰敢僭越!
他沉聲道:“到時候我會推舉林縣丞暫代知縣一職,並提拔陳主簿為縣丞,這樣自然而然就會空出來一位主簿。”
鄧員外的臉色有些難看,費盡周折到最後隻為兒子撈到一個小小的正九品主簿,跟打了水漂沒什麽區別。他嚅嚅喏喏地道:“胡知縣,能否為犬子爭取一個縣丞的位置?”
胡知運搖搖頭,振振有詞道:“賢侄雖出類拔萃,但歷練尚淺,又不曾出任仕途,任他為縣丞,恐怕難以服眾。”
見鄧員外臉色愈加難看,似乎就要發作,他又補充道:“胡某剛才說的是套話,鄧員外不願意聽,我就換一套說辭,想必你就會明白胡某一片苦心。”
鄧員外洗耳恭聽。
“鄧員外或許忘了,咱賀卅城有三大名門望族,分別是林家、朱家還有韓家。鄧員外代表的鄧家是否能與這三家平起平坐?”
鄧員外倒抽一口涼氣,驚慌道:“胡知縣的意思是.......”
胡知運打斷了他的話:“我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就算我把賢侄放到縣丞的位置,恐怕他也坐不安穩。林家、朱家、韓家各有一人任職縣丞輔佐胡某治理縣政,鄧員外不會認為這只是偶然吧!如果強行安插他為縣丞,或許在胡某調任之前大家能夠相安無事,但胡某調任之後,一定少不了對賢侄的排擠,反而會弄巧成拙,違背了你我的初衷。”
鄧員外聽胡知運這麽一說,茅塞頓開,驚出一身冷汗。他忙抱拳作揖:“虧得胡知縣提醒,不然犬子的仕途就算是毀了。”
胡知運灑然笑道:“以胡某和鄧員外的關系,這些客套話就不必了!萬事開頭難,雖然主簿只是個芝麻小官,但作為賢侄在宦海仕途邁出的第一步,意義非凡,還希望賢侄能夠勤勉執政,造福一方。假使他真能適應官場,他日位極人臣也不是沒有可能!”
鄧員外恭維道:“那還需要大人未來多加照拂。”
兩人相視一笑,只是,鄧員外笑得愜意,胡知運笑得深沉。
恰在此時,老管家引著那位老乞丐走進了堂前庭院。鄧員外見屬下回來了,起身作揖道:“胡知縣公事繁忙,在下就不打擾大人了,先行告辭。”
胡知運也順勢起身,回之一禮:“那好,我們改日再會。”
鄧員外恭敬道:“胡知縣留步。”
說著,鄧員外倒退著向外走去,在臨近門檻時,才轉過身。老乞丐連忙迎了上來,與老爺交頭接耳著離開。
等鄧員外消失在眼線裡,胡知運臉上的笑容也霎時隱匿,面無表情地對老管家道:“去把林長明請來,聽清楚,是請,不過千萬不要讓別人察覺,尤其是那鄭雲逸那個狗雜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