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少年挑著扁擔一路小跑奔回了家,說實話,他很害怕,至於為什麽害怕,他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為什麽同齡人總喜歡向他丟石子一樣。
在返回的途中,他遇到了一名背著長劍的男子,後者向他問路,盡管態度溫和,未顯露出一點鋒芒,可是他仍然怕得要命,貼著牆壁與之錯身而過後,頭也不回地亡命奔逃,好像背後有豺狼虎豹在追趕般。
因為過程非常緊張,有些慌不擇路,草鞋少年來來去去繞了一大圈才回到起點。
當他站定在破陋的家門時,原本滿盈的水桶隻余半桶。
濕了褲腳,汙了草鞋,樣子有點狼狽的草鞋少年卻開心地笑了。
活著,比什麽都好。
.......
風雅居東家林長庚今年四十出頭,在商海沉沉浮浮二十多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可是仍然被眼前的一幕嚇得六神無主。
只在一眨眼的工夫兒,纖塵不染的一樓大堂就變成了修羅地獄,鮮血灑得滿地都是,如同一朵朵紅花妖冶盛開。
一名氣息斷絕的客人倒在血泊中,那雙暗淡的眼球注視著他,仿佛是在質問。而另一名客人右手緊握著僅留的半條左臂,像隻泥鰍般翻滾扭動,哀嚎聲響徹雲霄,駭人聽聞。
林長庚不是害怕死人,今年大旱,城門口餓死的乞丐比比皆是,摞起來能有城牆那麽高,各各瘦得皮包骨頭,不忍直視。
他只是覺得一個剛剛殺了人的暴徒不應該像元凶這般風輕雲淡。
負劍男子坐在桌前,平靜地拿起碎布條擦拭著沾滿血漬的劍身,對於身邊的哀嚎聲置若罔聞,手沒抖一下。
一遍又一遍,從頭到尾。
更令林長庚難以置信的是,剛剛他只出了兩劍,每一劍都精準到極致,中者或傷或死,只有一位見勢不妙,一個縱躍破窗向店外逃去。
不知道為何,他沒有去追,似乎一點也不害怕援兵前來圍剿。
半刻鍾過去,老掌櫃終於喊出了卡在喉嚨裡的那句話:“殺人了!殺人了!”
林長庚也被這一嗓子驚醒,怒斥道:“閉嘴。”
雖然是對老掌櫃所說,可他的眼睛一直在盯著負劍男子,當他注意到對方手指有停止的跡象,萬念俱灰。
可是,負劍男子並沒有如他所想那般暴起殺人滅口,他只是輕蔑地笑笑,低著頭繼續擦拭劍身道:“看見有人被殺,你們還不去報官?”
魂不守舍的老掌櫃喃喃自語道:“對對對,我應該去報官。”
話畢,他像喝了酒般跌跌撞撞地向門外走去。
林長庚急忙將之攔下,抱著他的雙臂,厲喝道:“二叔,你冷靜下。”
老掌櫃木訥地抬起頭,張著嘴唇,眼睛盡是迷茫。
林長庚輕聲道:“二叔,你冷靜點,交給我來處理。”
正在他極力安撫老掌櫃時,負劍男子突兀地說道:“你好像很冷靜。”
林長庚等待二叔稍顯冷靜後,將他攙扶到座椅上,然後緩緩走向負劍男子,躬身行禮道:“還希望閣下高抬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
掌中的劍刃已經重煥光彩,負劍男子將之收入劍鞘,轉過頭去,笑問道:“我本來就沒想過要殺你們,何來放你們一條生路一說?”
林長庚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負劍男子古銅色的肌膚上出現玩味的笑容:“本以為是個形單影隻的小狼,就算不能給這群狗雜碎長長記性,
也能給自己解解氣,誰知道來的卻是一隻牙尖爪利的大老虎,三兩口就將這群狗雜碎咬得屍骨不存,不僅把隔岸觀火的算盤砸得稀巴爛,還差點引火燒身。我說的對不對?” 林長庚默然不語。
“你放心,這點小小的陰謀詭計,我的劍還看不上眼。”
林長庚仍舊沒有放下戒心,保持著行禮的姿勢道:“既然如此,還請閣下挪步。”
負劍男子笑道:“怎麽,這就想和我撇清乾系了?看來有一點我說錯了,在你眼中我根本不是什麽大老虎,最多也就是一隻勢單力薄的初生牛犢。”
“但是,我要提醒你,我走了,你反而更難以撇清。當然,信與不信,由你。”
林長庚蹙起眉頭,陷入沉思。
負劍男子提醒道:“時間所剩無幾,你最好快點選,不然等他們到了,你想選也來不及了。”
.......
剛剛還在把酒言歡的好兄弟,轉眼一死一傷,如果不是自己腳底抹油,恐怕將會和他們一樣的下場。
不,不是恐怕,而是一定。
作為一名常年行走於刀尖之上的錦衣衛,蔣臣頭一次如此狼狽。他慌不擇路地向衙門逃去,仿佛是一頭遭受虎豹追趕的羚羊。
有兩個看門狗遠遠瞧見了自己,連忙低聲下氣地打招呼。
耳邊風聲凌亂如麻,蔣臣沒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麽,只是從兩人諂媚的笑容中,讀出了一二。
一定是些狗屁沒用的恭維話。如果擱在平時,他或許會與他們寒暄兩句,畢竟大家同吃一碗飯,以後萬一有需要的時候,也能混個臉熟。
可現在情況危急,他那還有時間在這耽擱,厲聲厲色地問道:“知縣大人在哪兒?”
兩名衙役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那裡得罪了大人。
蔣臣怒不可遏地吼道:“我問你們,知縣大人在哪兒?”
兩名衙役猛地醒過神來,指了指衙門裡頭,說道:“知縣大人......知縣大人就在後堂。”
聽到這句話蔣臣立刻行動起來,馬不停蹄地向後堂跑去。
而另一名衙役望著錦衣衛小旗的背影,吞吞吐吐地道:“他和千戶大人......”
“在一起。”
.......
本地的父母官,知縣大人,姓胡,名知運,今年三十有九,留著兩撇八字胡,長著一雙綠豆大的小眼睛,尖嘴猴腮,皮膚黝黑。面相說不上好看,但也談不上可憎,只是笑起來容易讓人反感,總覺得是在譏笑。
這個名字非常有意思,與別人對他的稱謂——胡知縣,只有一字之差。
胡知運一直調侃自己,這稱謂叫著叫著就把運氣給喊沒了,而事實也的確如此。窩在這窮山僻壤十余年,基本是升遷無望。活了這麽大把年紀,胡知運自己也看透了。
無非是些過眼雲煙。
心裡邊是什麽想法無所謂,總要把臉面掙足了。
應當說,這位知縣大人是個通達樂觀之人,只是今天他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因為,自己的腦袋已經別在了褲腰帶上,更不用說嘴巴了。
胡知運卑微地看了一眼對面的束發男子,說道:“千戶大人真是重情重義,即便已是朝廷重臣,還能降尊臨卑,與眾同樂,實在令在下折服。”
坐在胡知運對面的是一位年過三十的束發男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身穿飛魚服,此時微微一笑,威嚴又不失親切:“胡知縣過獎了,在下也只是順道回鄉下看看而已。倒是辛苦胡知縣了,在下不在這幾天,希望我那些不成才的手下沒有給您添麻煩。”
胡知運連忙擺手道:“鄭大人正己守道,您的手下一定也是知書達禮,怎麽會給在下添麻煩呢?”
正在此時,門外突然響起一個宏亮的聲音:“胡知縣?”
“哐啷”一聲,門直接被推開,一名錦衣衛出現在門口, 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在注意到胡知縣身旁那名束發男子時,霎時呆若木雞。
後堂內的二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搞得滿頭霧水,良久都沒回過神來。
蔣臣結結巴巴地道:“千戶大......大.......”
束發男子打斷了他的話,面色鐵青地道:“進來之前不知道敲門嗎,冒冒失失成何體統?”
胡知運嘴角憋笑,尷尬地咳嗽了兩聲。
看著大發雷霆的千戶大人,蔣臣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胡知運壓下嘴角的笑意,盡可能保持平和的語氣道:“看這位小兄弟滿頭大汗,應該是有什麽急事,千戶大人且聽他怎麽說?”
束發男子氣咻咻地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免受責難的蔣臣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此時卻更不敢說了,他本想趁著千戶大人不在私下把這事給了結了,誰知這麽不巧,千戶大人探親回來了。
在外人面前如此行事,這不相當於打自己臉嗎?束發男子這次再也忍不下去了,站起身抬手就是一巴掌,火冒三丈地道:“你們他娘的是不是又闖禍了?”
這一巴掌力道之大竟然讓蔣臣當下跌坐在地,一道血水緩緩從嘴角流出。
胡知運連忙也站起身,拉住千戶大人的手臂打圓場道:“千戶大人,這可使不得!你再這樣打下去,他想說都開不了口了!”
看著怒發衝冠的千戶大人,蔣臣一咬牙,把剛剛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
死了一個兄弟,紙包不住火,他根本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