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少年全身心投入到一針一線的生活瑣事中,渾然忘我。
“噝”,草鞋少年感覺到左手食指指尖一道灼痛,倒抽一口涼氣,連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棉被,按住了指節。
鮮豔似火的血液慢慢地從黝黑的肌膚裡滲出,越來越大,直到黃豆大小。
等手指麻了,也就不疼了。草鞋少年拿起藤筐裡的布條簡單地纏了兩下,然後繼續縫補被褥。
只是臃腫的手指很不靈光,草鞋少年害怕再次受傷,不得不停下來。
從破洞百出的紙糊窗戶望去,隻得到一片片破碎的天空。
草鞋少年仿佛老僧入定,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一陣淒厲的鴉鳴,把沉浸在自我世界裡的草鞋少年驚醒,他皺了皺細長的眉毛,跳下火炕,三下五除二穿上草鞋,跑出了小屋。
就在大門外乾枯的老槐樹上,棲息著幾隻烏鴉,它們不停地朝著東方鳴叫,讓人心煩意亂。
草鞋少年從雜物間找出一根長竹竿來,衝了出去。
爹說,烏鴉是不詳的征兆。
........
七品知縣胡知運在退出大堂那一刻,氣急敗壞地給了馱自己來此的畜牲兩腳,當然,沒真使上勁兒,因為如今的賀卅城讓他忌憚的不止一位。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原來有四位,現在還剩下兩個半。
他瞥了一眼旁邊如同踩了狗屎般繃著臉的“大人”,滿心地不爽,憑什麽讓我一個正七品的知縣給你一個從七品的小旗低身俯首,一路顛簸從東跑到西來幫你擦屁股。
我這個七品知縣當得真憋屈,給大人物當牛做馬也就算了,還要被小的呼來喝去。
可憐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被拆散了,一句好話沒聽著,全都是一副死了爹娘的冷臉。好歹我也是一縣之主,當的是陛下的差,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
胡知運越想越氣,忍不住在心中咒罵,最好啊,你們在裡邊打個兩敗俱傷,誰也別走出這道門,我呢,就等著坐收漁翁之利。
送死你們去,功勞我來領,豈不美哉。
想著想著,胡知運竟然笑了出來。
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在氣氛凝重的門外顯得異常刺耳,那位小騎凶光畢露地擰過頭來,前者急忙收斂心神,搖頭晃腦,裝作在尋找笑聲源頭的樣子。
壞就壞在,這位小騎不瞪別人,隻瞪著自己。胡知運也裝不下去了,尷尬地掐掐嗓子,眼神飄忽盡可能避開他的對視。
雖然表面上有些膽怯,但胡知運心中卻是另外一番光景,在這個節骨眼上,對方當務之急是保住自己的小命,而不是為了逞一時之快與他斤斤計較。
所以,即便被抓了現行,他心中也毫無負擔。
時間一點點流逝,冷風瑟瑟,無所事事的胡知運逐漸不耐煩起來,兩個人嘀嘀咕咕半天,天曉得發生了什麽狀況。
雖然說心中期盼著一場大戰,可那畢竟是氣話,真要在他的地盤出了差錯,丟了烏紗帽都在其次。
恰在此時,大廳內的鄭雲逸動了,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帶著些許譏諷的聲音。
“這是在給我選擇嗎?大名鼎鼎的劍仙陸鳴?”
胡知運登時愣住了,這人是.........劍仙?
.......
鄭雲逸走後,風雅居霎時安靜了不少。
注視著身前精致的酒杯,負劍男子眼中多了一絲淒然。
這酒裡,
本該有兩個人,如今卻只能照出他一個人的身影。 故友重逢時,他鄉遇故知,本該有聊不完的話題,扯不完的思緒,喝不完的好酒,可事實卻恰恰相反。
三言即止,兩語道盡,一杯酒都難以下咽。
糾結許久,負劍男子最終還是沒有飲下那杯酒,因為........
借酒澆愁愁更愁。
他搖搖頭,散去所有傷情別緒,站起身,筆直地向門外走去。
默然觀察著負劍男子一舉一動的林長庚連忙走了過去,攔在他身前,畢恭畢敬地道:“還請大俠留步。”
“留步?”負劍男子似笑非笑地道,“你的酒我可是一杯都沒喝。”
冷淡地凝視林長庚一眼,他揚長而去。
........
一聽說有人鬧事,還殺了一位錦衣衛大人,老爺前去處理,知縣夫人就有些坐立不安,來來回回也不知道在大廳內轉了多少圈,默念了多少句我彌陀佛,仍然難以靜下心來。
所以,當老爺安然無恙地出現在眼前時,喜出望外的知縣夫人把所有的儀態禮節全都拋諸腦後,提著裙擺一路飛奔到前者身旁,小鳥依人地勾住了他的臂彎。
胡知運暗自忖度,這母老虎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
雖然自家夫人突然變得溫柔可人讓他渾身不自在,但也沒有理由拒人於千裡之外,很自然地問道:“怎麽了?”
知縣夫人故作嬌羞地拍拍老爺的胸膛,嗔怨道:“這不是擔心你嗎?”
胡知運茅塞頓開,不過看她的樣子卻莫名地覺得嫌棄。
兩人的婚姻雖然在媒人的眼中,是什麽“天造地設”、“琴瑟和鳴”等等完美的結合,可實際上只不過是門當戶對的一場強強聯手,實打實的政治婚姻,在他看來,這段感情連心心相印都談不上,更別提唯美了。
早些年還能依靠著新鮮感艱難維系,二十年過去,再漂亮的美人也會看厭,這最後一點也蕩然無存,再加上現在她年老色衰,胡知運自然提不起半點興趣,休了她另結新歡的心思都有了,只是苦於沒有正當理由。
夫人為他誕下兩子,無論是幸不辱命也好,還是盡職盡責也罷,這都讓他的美好遐想無疾而終。
更何況胡知運的老丈人是前任知縣,在他踏入仕海官途時出了很大力氣,也就有點愛屋及烏了。
也正是因此,這位知縣夫人總覺得自己要高他一頭,在家中一手遮天,豈會順了他的意思另填一房與之爭寵。
走運的是,母老虎在家中雖悍,但在外人面前卻是位賢妻良母,可能是為了維持她良好的形象,對於他在紅花樓拈花惹柳不管不問。
有一個前提,不能帶回家。
這是胡知運用血和淚總結出的經驗,不提也罷。
胡知運伴著夫人一同走入大廳,在落座前才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推開。他靠在座椅上,手臂抵在把手用拳頭撐起腦袋,陷入沉思。
知縣夫人看著夫君,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只能悄悄地對丫鬟揮揮手,讓她沏壺茶水。
等到茶水都已經沏好, 老爺猶在呆坐出神,知縣夫人善解人意地提醒道:“老爺,你在那兒都坐了半天了,渴了就喝口水。”
停頓少許,她又說道:“有什麽事情也可以和我商量商量,我雖是個婦人家,拿不了大主意,可總能陪你說說話。”
胡知運愣愣地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夫人,又看了一眼茶杯,忽然像個彈簧一樣跳了起來,喜不自禁地晃動著手指:“對,茶。”
“還必須是好茶。”
.......
不詳的征兆應驗了。
不久之前,就在草鞋少年把烏鴉趕跑時,有一隊人馬從草鞋少年家門前經過。
領頭的是一位束發的青年男子,或許是因為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緣故,他的身材在草鞋少年眼中變得很是偉岸。
但是,當他注意到那身奇裝異服時,瞬間不寒而栗,倉促地溜回了家,將大門反插,偷偷摸摸扒在門縫凝視了很久。
大隊人馬緩緩前進,賀卅城裡的縣官、師爺等等吃公家飯的人一一露過臉後,出現了兩組擔架。
眼尖的草鞋少年一眼就看出了異常,不僅擔架鋪蓋的白布被染成了紅色,還有紅色的液體緩緩滴落。
草鞋少年聞到那猩氣十足的味道,登時胃裡翻江倒海,險些將之前吃下的窩窩頭全部吐出。
他不敢再看,轉過身,背頂著家門,雙目緊閉。
直到腳步聲漸漸遠去,才如釋重負地睜開眼睛,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娘說,如果你再哭,就讓錦衣衛大爺把你抓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