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入秋,天氣轉涼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今天涼得透入骨髓。
從七品小騎蔣臣全身蜷縮成蝸牛狀,左右腿彼此緊貼,以頭頂地,跪倒在地上。
發絲垂落在肩頭,遮住了他此時的表情,但可想而知,不是很好。
他的身前有兩級台階,台階上面有一扇門,門很普通,不值一提。
門內很寬敞,桌椅板凳一應俱全,角落裡還有兩株豔麗盛開的黃色菊花,為肅殺的秋日添了一抹濃墨重彩。
看樣子,是某處偏房的大廳。
大廳內無人,卻有朗朗翻書聲從左側書房傳出。
而每當這個時候,蔣臣都會瑟瑟發抖。
他的同伴,那位被不知來歷的劍客斬去一臂的小旗——連震,死了。
這個結果似乎並不意外,但對他而言,卻是一記晴天霹靂。
因為在無功而返後,千戶大人沒有為他尋醫問診,而是直接將其丟在了殮房,並親手捏斷了他的脖子。
同伴臨死前掙扎那一幕反覆出現在腦海裡,鼓脹的眼睛、絕望的眼神、伸直的舌頭、漲紅的臉龐,還有那猩紅的鮮血,無不令他脊背生寒。
他很害怕,害怕和他同樣下場,而不幸的是,時間快到了。
“嗒嗒”,腳步聲從書房裡傳出,這一刻,蔣臣甚至想將自己的腦袋埋進土裡。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抬起頭來。”
蔣臣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聽從,他抬起頭,仰望著這位能夠決定他生死的閻羅王。
鄭雲逸負手而立,寒聲道:“知道我為什麽不殺你嘛?”
蔣臣吞吞吐吐地道:“不.......不知道。”
鄭雲逸蹲下身來,目光灼灼地看著屬下:“因為你還有用!”
蔣臣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鄭雲逸眯起眼睛,耐人尋味地道:“你知道自己還有什麽用嗎?”
蔣臣猛然醒悟,頭如搗蒜:“小的願為大人鞍前馬後,肝腦塗地。”
“好,很好。”鄭雲逸心滿意足地笑了,他從背後拿出兩封信來,遞到下屬面前:“拿著你的表彰信回京吧,還有一封是給指揮同知范大人的,一定要親手送到他的手中。”
蔣臣茫然失措地接過兩封信,支支吾吾地道:“表........表彰信。”
鄭雲逸道:“你不知道自己立了大功嘛?”
蔣臣還是滿臉疑惑。
鄭雲逸笑道:“有刁民煽動他人,稱連年天災乃上蒼懲戒陛下昏庸無道,其心可誅。蔣臣、元豐、連震為保我大明江山千秋萬代連夜查訪,忠心日月可鑒,在擒拿刁民時奮不顧身、一往無前,無奈寡不敵眾,元豐犧牲,而連震斷去一臂不治而亡,唯有蔣臣等來胡知縣救援,將賊人一網打盡。此戰中,蔣臣擊殺賊人十余名,更為胡知縣整兵救援贏得時間,功勳卓著。”
聽著大人意氣風發地信口雌黃,蔣臣呆若木雞,很久才定下神來,叩首道:“謝大人大恩。”
鄭雲逸走下台階,將之扶起,微笑道:“下次見面時,我可能要喊你蔣千戶了,你我到時候平起平坐。”
蔣臣誠惶誠恐地後退一步,行禮道:“屬下不敢。”
鄭雲逸拍拍他的肩膀道:“行了,時候不早了,你該啟程了。”
蔣臣再次行禮道:“是,大人。”
說完,他倒退著向後走去,走了兩步後,忽然想起了什麽,穩住身形,猶猶豫豫地問道:“大人,
小的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鄭雲逸道:“說吧。”
蔣臣道:“那胡知縣那邊.......”
鄭雲逸打斷了他的話道:“胡知縣那邊我會處理,你隻管把信送到指揮同知大人的手中。”
蔣臣心中大定,彎腰深作一禮,退出宅院。
跨過月亮門,直起身子後,蔣臣捧著兩封薄薄信件的雙手抖動不止,仿佛難承其負。
而走進屋內的鄭雲逸拿起掛在洗臉架上的銅鏡,看著銅鏡裡的自己,淒然苦笑。
鄭雲逸,你真的變了。
........
負劍男子走後,老掌櫃第一時間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甚至拿出來銀子端詳一二,在確定沒有丟失,且不是假銀子的情況下,長舒一口氣。
這神出鬼沒的,真讓人心驚膽顫。
放下手中的餐盤,老掌櫃坐在了桌前,舒舒服服地翹起了二郎腿。
他百無聊賴地望向了門外的天空,雖然仍舊陰沉似海,但此時此刻,卻多了一分安慰。
老掌櫃拿起一片牛肉丟進口中,黃澄澄的牙齒與細膩松軟的牛肉反覆碰撞,將所有的精華壓榨出來。
午後的恬淡時光,讓他心情逐漸平靜,視線跳過那堵與枯萎草芥相伴的灰黑色牆壁,被微涼的秋風送向了遠方。
屋外忽然有鴉鳴,淒切驚醒夢中人。
老掌櫃悵然若失地收回視線,蹙起了那對被時光染白的眉毛。
起初,老掌櫃並不在意,但是那烏鴉的叫聲越來越響,蜩膛羹沸,似乎越聚越多,紛擾難寧。
老掌櫃氣咻咻地站起身,向門外走去。
越遠越窄的巷子裡,一名小男孩從家門跑了出來,手裡還拿著一杆長竹竿,對著群鴉佇立的老槐樹就是一通猛打。
紛亂如雨的乾枯槐葉落在了他的頭頂、肩膀,可是他不管不顧,仿佛與這群烏鴉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在他不懈的努力下,一隻又一隻烏鴉不得不離開槐樹展翅高飛,示威似的鳴叫幾聲後,遠遠遁去,眨眼消失在屋舍房簷。
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巷子裡漸趨寂靜。
老掌櫃滿意地回過頭去,看著桌上的餐盤心說,那負劍男子大概不會回來了,便要收拾收拾打烊。
誰知這時候,如同滾滾奔雷般整齊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他不勝其煩地又走到門前,探出身去。
一大隊人馬從遠處緩緩向前,當首的那位身穿飛魚服,騎在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上,英姿颯爽。
老掌櫃如遭雷殛,匆匆關上門,唯恐下一秒人頭落地。他靠在門上,掩住耳朵,一次次深呼吸,嘗試讓悸動不安的心冷靜下來。
可是,令他萬分恐懼的腳步聲無孔不入,即便他已經足夠用力,甚至腦殼都有些發脹,仍然無法阻擋它的侵襲。
惶恐不安的情緒從顫抖的身軀溢出,蔓延至門板上,連帶它也抖動不止。
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響,直到某一刻達到峰值,老掌櫃意識到對方很可能近在咫尺,僅僅隔著一扇門。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馬蹄聲似乎停了一瞬。此時的老掌櫃咬緊牙關,屏住呼吸,生怕弄出一丁點動靜,默數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
一秒,兩秒,一滴汗珠從額頭滑落。
幸運的是,沒過多久,馬蹄聲就再度響起,漸行漸遠。
老掌櫃沒有掉以輕心,雖然閻羅王已經離開,但其手下那堆牛鬼蛇神猶在門外。
門外的腳步聲密集的就像是奔騰的大海,永不停歇。
長時間處於壓抑的狀態,老掌櫃有點胸悶氣短,他急忙捂住嘴巴,透過手指縫隙緩緩呼吸。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腳步聲消失了。
他如釋重負,整個人霎時萎靡下來,險些癱坐在地,怔了片刻後,慢慢挪動酸麻的雙腿,向桌邊走去。
略顯陰暗的大堂內,老掌櫃半彎著腰、閉著眼睛、喘著粗氣。
呆坐了一會兒,他總算緩過勁來,站起身繼續未完成的工作——收拾桌子。
正在此時,門外響起了一個清朗的聲音。
“老掌櫃,這是打烊了?”
........
思前想後,草鞋少年決定再去神軒樓試試看,他背起兩捆乾柴,先跳了兩下,然後把門鎖好,走出了家門。
從家門到神軒樓的路不算遠,但他依然走得磕磕絆絆,一來背後的兩捆乾柴對於一個九歲的孩童來說很重,二來順著這條路走過去,會出現兩道斷斷續續的紅色痕跡,他知道這是什麽,所以更不敢看,只能遮著半邊臉貼著牆溜邊而過。
待來到神軒樓時,他發現這次和之前兩次有所不同,沒有緊閉著大門,那張青稚的小臉上立時寫滿了喜悅。
也不覺得累了,他快步走上台階,在門前停下腳步。
有些昏暗的客棧裡,除了相熟的老掌櫃,還有一個身背長劍的男子,正是先前挑水時遇見的那位,看到他,草鞋少年更不敢走進去了。
老掌櫃看到草鞋少年的時候,就沒有他這麽喜悅了,臉上全是厭煩,怒氣衝衝地道:“你這臭小子還真是陰魂不散,趕緊走趕緊走,別讓我看見你。”
草鞋少年委屈巴巴地低下頭,眼淚汪汪。
“嗨,小雜種今天膽肥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老掌櫃見草鞋少年還賴在門口,惱怒地走出櫃台,倒拿起笤帚向他走去,呵斥道:“你走不走?”
看著在身前搖晃的笤帚,草鞋少年不敢說話,只是眼淚嘩嘩往下掉。
老掌櫃抹起袖子道:“還在這裡跟我裝可憐,看我不把你揍得屁股開花。”
話音剛落,“啪”一聲,笤帚落在了草鞋少年大腿上。
“你走不走?”
草鞋少年緊咬著嘴唇,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
這似乎,是他唯一能做的。
“還不走是吧?”
眼看笤帚甩來,草鞋少年任命地閉上了眼睛,可出人意表的是,這次他沒感覺到疼。
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聽到了老掌櫃的聲音:“客官,你這是.......”
又聽到一個不耐煩的聲音:“你在這邊打人,我在那邊能吃的下去飯嗎?行了,他背後的兩捆乾柴我買了,不用你掏錢。”
此話一出, 哭聲戛然而止,草鞋少年睜開了眼睛,盡管烏黑的臉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卻笑得比吃了蜜都甜,他比出兩根手指:“大爺,一共兩文錢。”
看著那張大花臉還有蓬亂的發絲,負劍男子忍俊不禁,一邊伸手入懷,一邊指揮老掌櫃道:“老掌櫃,趕緊幫他擦擦臉,這要是出了門,不知道的還以為遇見鬼了呢。”
老掌櫃順從地點頭稱是,拿起櫃台上放置的毛巾幫草鞋少年擦了擦臉。
完成後,他把毛巾隨手丟在了櫃台上,回過頭時倏然瞪大了眼睛。
草鞋少年倒不在意自己的臉髒不髒,望眼欲穿地注視著男子的手臂一點點從懷中抽出,掌中多了一錠銀子,閃燦燦的,奪人眼球。
他充滿困惑的揚起下巴看著負劍男子,撓撓頭。
負劍男子笑盈盈地道:“怎麽了?”
草鞋少年食指大拇指圈在一起:“怎麽不是錢?就那種中間有窟窿的?”
一聽這話,負劍男子頓時忍俊不禁。而老掌櫃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凶巴巴地給了他一個腦瓜崩:“小雜種,別不知足了,這可是十兩銀子的銀錠,頂七千個你要的銅錢呢,就這麽一個,五六年之內你都花不完!今天你算是遇見活菩薩了。”
老掌櫃又苦著臉道:“客官,您怎麽能言而無信啊?不是說了把全部身家都給我嗎?您這十兩銀錠從哪兒來的?”
負劍男子沒想到老掌櫃還記得這句他信口胡謅的話,放聲大笑道:“哈哈,老掌櫃,聰明人豈會孤注一擲,不留下一兩招後手以策萬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