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櫃在寂寥的秋風中獨自佇立了很久,臉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複雜,有幾分憂慮,有幾分慶幸,又有幾分茫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掌櫃才毅然決然地轉過身,不想,回過頭正好撞上了負劍男子。後者臉上笑意盎然,從容不迫地道:“老掌櫃,我想我應該走了。”
老掌櫃低著頭,默然不語。
陸鳴道:“老掌櫃也沒必要覺得愧疚,避凶趨吉、明哲保身這是人之常情。某之所以還未離開,不過是有一件事向老掌櫃確認一下。”
老掌櫃仍然一言不發。
陸鳴又道:“剛剛那位兄台提到有兩名錦衣衛死了,是否確有其事?”
老掌櫃終於開口,但也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個“是”。
陸鳴笑了笑,又頗有些落寞地道:“未能與老掌櫃把臂言歡,共嘗人生百味,實乃一大憾事,在下告辭。”
他抱拳離去,剛走出兩步,突然被老掌櫃喊住,回過頭,微笑以對:“不知老掌櫃還有什麽事情要囑咐在下?”
老掌櫃唯唯諾諾地道:“恕小老兒直言,這賀卅城內恐怕沒有那家客棧敢收留尊駕了,還希望........”
陸鳴打斷了他的話,笑道:“老掌櫃心地善良,還希望能夠長此以往。至於某.......”
“天下之大,大丈夫何懼無容身之地!”
話畢,陸鳴灑然而去,再不回顧,陪伴他的只有一縷孤寂的秋風,還有一柄傲骨嶙峋的長劍。
.......
在給爹娘磕過頭後,草鞋少年又忙碌起來,矮小的身形流竄在不大的土坯房裡,東奔西跑,無處不在。
那份碎銀被他分成了十份,分別藏在了十個不同的角落裡。
做完這一切,他仍然覺得很不放心,跑到院子中,去查看門閂是否插好。
正在他抵達門口那一刻,從門縫裡突然發現那位送他錢的陸叔叔出現在門外,他愣了一下,打開門,乖巧地喊道:“陸叔叔。”
那位“陸叔叔”似乎有一秒地失神,在看到自己後,盈盈一笑道:“這是你家嗎?”
陸鳴仰起頭,打量了一番可以說是斷壁殘垣的宅子。
草鞋少年點點頭道:“嗯,這是我家。”
想了想,他又說道:“陸叔叔,你要不要進來坐會兒?”
陸鳴蹙起眉頭,默然無言。
草鞋少年注意到“陸叔叔”的表情,自卑的他以為陸鳴是覺得自己的宅子太過寒酸,配不上後者的身份,不願入內,故而有些沉悶地低下頭去,捏起了衣角。
陸鳴同樣注意到草鞋少年的動作,笑道:“怎麽了?”
草鞋少年悶悶不樂地道:“陸叔叔,對不起了,我家的宅子太破了。”
陸鳴大抵明白了來龍去脈,呵呵一笑,摸摸草鞋少年的腦殼道:“沒有的事,我只是........嗯,你不怕我是個壞人嗎?”
草鞋少年堅定地搖搖頭。
陸鳴左右環視,見無人在場,又看了看態度真摯的草鞋少年,笑道:“那好,我就進去坐一會兒!”
草鞋少年忙上前開路,三步並兩步跑進了屋中,抱起小板凳用袖子擦了擦,然後笑盈盈地對“陸叔叔”道:“陸叔叔,你坐。”
陸鳴進屋後,並沒有急於坐下,而是先四周環視了一遍小屋,在瞥見那兩座神位後,迅速地轉移了視線,接過小板凳,坐了上去。
誰知,劍鞘磕在了地上,
發出“嘭”的一聲金石之音。他哭笑不得地把長劍取了下來,放在了膝蓋上。 這一動作引起了草鞋少年的好奇心,呆呆地注視著雕刻著秀美花紋的劍鞘。
陸鳴問道:“你想看?”
草鞋少年有些猶豫不決地看著陸鳴,點頭之後又是搖頭。
陸鳴啼笑皆非地把劍遞給了草鞋少年:“想看的話,直接告訴我就好。”
草鞋少年畏畏縮縮地接到了手中,很沉,比那包銅錢還要沉,他細細端詳起來,一絲不苟。
流暢的花紋,細膩的紋絡,繁而不亂的色彩,很漂亮,草鞋少年想撫摸兩下又怕弄髒了,便急忙遞了回去。
像是特意要為草鞋少年展示似的,陸鳴緩緩拔出了長劍。
“噌”,令人牙酸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草鞋少年的眉毛不自禁地跳了兩下。
說是“拔出”,但實則不然,仍然有一小節留在劍鞘之中,陸鳴將長劍和劍鞘平攤在手心,問道:“怎麽樣?好看嗎?”
銀光在眼眸中晃動著,草鞋少年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忽然他注意到劍柄下的兩個文字圖案,疑惑地道:“陸叔叔,這是兩個什麽字?”
低頭看了一眼,陸鳴答道:“這兩個字是‘不平’。這是這把劍的名字。”
草鞋少年詫異地道:“劍還要起名?”
陸鳴理所當然地道:“劍當然可以起名字了。”
草鞋少年歪著腦袋問道:“可這個名字好古怪啊,劍本來就是不平的,為什麽還要特意叫‘不平’呢?”
這句話好像觸動了陸鳴心中的傷疤,他語氣哀怨起來,幽幽地道:“是啊,這個名字........確實有點奇怪。”
他沉默片刻,把長劍插回了劍鞘之中,揉揉草鞋少年蓬亂的發絲,說道:“陸叔叔還有些事情,就先走一步了。”
草鞋少年飛快地站起身來,說道:“那陸叔叔我送你。”
微微一笑,陸鳴說道:“這就不必了,你好好在屋裡待著。嗯........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情,這段時間盡量不要出門。”
“奧。”草鞋少年木訥地點點頭。
........
林長庚在命令店裡小廝收拾好大堂後,便坐在了櫃台前,那位掌櫃,也即是他的二叔,至今仍有些心神不寧,無法待客,隻好由他暫為代勞。
只是,他等待的不是客人,現在的情況看起來也不會有客人,他等待的是那名負劍男子——劍仙陸鳴。
之前陸鳴離開風雅居時,他曾經提出過挽留,目的不言而喻,就是要買一個護身符,只是被後者無情地拒絕。
對方很明顯並不想和自己產生過多的瓜葛。
想想也對,堂堂劍仙憑什麽要搭理自己這個市井小民?更何況,自己還得罪過他。
若如此看來,陸鳴似乎完全沒有理由去而複返,而他更沒有必要在這裡苦苦等待。
但人生在世,許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即使是武功蓋世的劍仙也會有左支右絀的時候。
衙門搞出這麽大的陣仗,想要瞞天過海是不可能的,相信用不了多久,兩名錦衣衛命喪風雅居的事情就會傳開,到時候,陸鳴可就沒有了容身之所。
平頭百姓自不必多說,而那些豪門望族在不知其身份的情況下,也不可能貿貿然收留此人。
如此一來, 擺在陸鳴面前的就只有一條路了——回到這裡。
不過,這裡有一個前提,即陸鳴來賀卅城並非是無的放矢,而是有所圖謀。當然,陸鳴出手教訓錦衣衛也就不單單是出於憤慨。否則的話,他大可以拍拍屁股離開賀卅城。
林長庚不希望陸鳴會離開,但此時此刻他只能等待,等待著事情出現一縷轉機。
正在他翹首以盼時,突然,一縷涼風吹起了一襲衣擺。
.......
還真是諷刺,叱吒風雲的劍仙居然會淪落到仰人鼻息的田地,陸鳴站定在高大壯麗的風雅居前,苦笑著搖搖頭。
兩個時辰前,他曾以同樣的姿勢出現在這裡,不同的是,彼時秋風勁,如今隻余悲。
他仰頭望去,視線越過平整的台階,跨過朱紅色的門檻,凝在了空無一人的綠色氍毹,花團錦簇的背景牆上依舊萬彩繽紛,不知秋意為何物。順著兩旁的樓梯往上走,是盡顯富麗的粉紅欄杆,在其之上,千束彩綢織成萬道錦霞,壯美如畫。
之前錯過的風景,此刻盡收眼底。
陸鳴收回視線,低頭沉思。
幾片枯黃的落葉飛落在他的身畔,攀過黑色靴子化作的山巒,留戀地回頭看了一眼,繼續向前。
許久許久,秋風不知道走了幾個來回,陸鳴終於邁動腳步,走上台階。
腳步在門前停滯,陸鳴的目光看向了櫃台前垂手拱立的林長庚。
此情此景,陸鳴更像是風雅居的主人,而林長庚只是某個不起眼的小廝。
輕笑一聲,他舉步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