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知運揭開奏折,逐字默讀,越到最後,眼睛瞪得越大,簡直要脫眶而出。
在默讀結束後,他良久都沒有開口,拿著奏折的手掌微微顫抖,目光呆滯地注視著空無一物的前方,一雙眉毛擰成了麻花。
而鄭雲逸似乎對胡知運的作派並不驚訝,氣定神閑抿一小口茶水。放下茶杯,他對仍然魂不守舍的胡知運說道:“胡大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胡知運木訥地轉過頭去,呆了片刻,才幽幽說道:“鄭大人好大的手筆。”
萬萬沒想到,對方不只是想蒙混過關,還要混水摸魚。
鄭雲逸意味深長地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胡大人如果想頤養天年,那在下勸你還是回鄉下種田。”
這句話說得毫不客氣,即便是當慣了老好人的胡知運都差點翻臉,他惡狠狠地瞪了前者一眼,低頭不語。
過了有一會兒,他優柔寡斷地問道:“有把握嗎?”
鄭雲逸信誓旦旦地道:“胡大人,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話雖這樣說,可胡知運仍然難以決斷。如果對方隻想推脫責任,他倒願意助一臂之力,現在這樣做,毫無疑問兩人就要綁在一起,大火燒過來,自己也好化為灰燼。
這可是欺君之罪,要掉腦袋的。
賭注太大,由不得他不三思而後行,盡管好處很誘人,但還看不見影。
鄭雲逸誘惑道:“胡大人,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從此登高望遠,一覽眾山小,你還在猶豫什麽?”
胡知運苦笑道:“可是,高處不勝寒啊!”
鄭雲逸不以為意道:“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大人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吧?”
胡知運謹慎地問道:“那麽,反賊去哪裡找?”
鄭雲逸道:“大牢裡拎出來幾個死刑犯不就可以了嗎?”
胡知運苦著臉道:“賀卅城人煙稀少,街坊鄰居都是相熟之人,小偷小摸都少之又少,臨時拚湊,去哪兒找那麽多死刑犯?”
鄭雲逸冷笑道:“那就把那些城外行將就木的乞丐拉進來充數,反正他們死了也沒人在乎!”
胡知運倒抽一口涼氣,嘶聲道:“鄭大人不覺得這樣太過心狠手辣了嘛?”
鄭雲逸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胡大人,你和我都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如果還想闖出一番事業,還不如做個乾脆的真小人。”
鄭雲逸凝視著默然無語的胡知運:“胡大人,我知道你是在擔心在下過河拆橋,那時候你我已經在一條船上,想反悔也來不及了,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或許能打消你的疑慮。”
胡知運抬起頭,注視著對方。
“胡大人應該已經收到了消息,連震死了,不過.......胡大人應該還不知道他是我殺的!”
胡知運難以置信地看著雲淡風輕的鄭雲逸,眉心緊皺。在他看來,這番話不僅僅是在拉攏,更多的是威脅,如若不從,魚死網破。
事已至此,胡知運明白他和鄭雲逸之間已經沒有了緩和的余地,要麽與他攜手同行,要麽翻臉成仇。
胡知運苦澀一笑:“既然鄭大人這般坦白,我也沒有什麽好猶豫的了,大家以後就在一條船上,希望能夠同舟共濟,共謀大業。”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奏折,沉默了片刻,才極不情願地道:“這封奏折我明日會交給驛丞。”
他突然感覺到很累,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朝堂後走去,
邊走邊說:“在下身體抱恙,招待不周,還望鄭大人見諒。” 鄭雲逸道:“胡大人且慢,我還有一事相求。”
胡知運背對著鄭雲逸說道:“鄭大人但說無妨。”
“在下要查看當地的戶籍,另外還需要些人手。”
.......
雖然負劍男子有言在先,草鞋少年仍然表現得有些怯弱,他咽了口唾沫,看著面前的牛肉臉上露出了彷徨的表情。
既是因為這盤他沒吃過的美味,又是因為除了爹娘,這個世上從來沒有人對他這麽好。
負劍男子則一臉輕松,他從竹筒裡拿出兩根筷子,在桌上比直,遞到草鞋少年身前,微笑道:“不用我幫你夾了吧?”
看著和藹的負劍男子,草鞋少年心中霎時放松,不由自主地將筷子接到手中,一邊觀察著負劍男子的表情,一邊畏畏縮縮地夾了一片鮮嫩的牛肉,然後放入了口中。
整個過程非常有儀式感,甚至比那些跪倒在佛像前祈禱的信徒還要虔誠。
牛肉入口,草鞋少年細細的咀嚼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從舌苔傳來,他挖空腦殼都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去描述。
因為,沒有對比。他只知道這種味道與以往所有的味道都不相同。
負劍男子道:“味道如何?”
忘乎所以的草鞋少年被他喊醒,點點頭:“很好吃。”
負劍男子道:“那就多吃點。”
草鞋少年卻放下了筷子,他知道這牛肉不屬於自己,之前那一片也只是買前試吃。他那一雙靈秀的小眼睛看著不遠處的廚房,翹首以盼。
終於,老掌櫃出來了,餐盤上除了應有的盤子,還有一口大碗,踩著小碎步走到草鞋少年跟前,一邊把東西放在桌上,一面解釋道:“這碗面就當是我贈你的,希望小爺您常來。”
雖然明知老掌櫃是在逗趣,但他諂媚的樣子把負劍男子逗笑了,後者吐出剛送入口中的面條,啼笑皆非地道:“老掌櫃以前做過海上營生嘛?”
老掌櫃莫名其妙地道:“客官何出此言?賀卅城地處內陸,也就城西有條小水溝子,說它是河都有些誇誇其談,哪來的海啊?”
負劍男子打趣道:“那你這手見風使舵的本事是從哪裡學來的?”
老掌櫃頓時明白過味來,笑了笑,沒多說話。
兩人的對話在草鞋少年聽來,有些晦澀,什麽誇誇其談,什麽見風使舵,他不知道什麽意思,斜仰著小腦袋,疑惑不解地看著他們。
負劍男子指了指草鞋少年身前的面條,說道:“老掌櫃心地不壞,剛才怎麽舍得對一個小毛孩動粗呢,還用上笤帚了,不就是兩文錢的事嗎?”
老掌櫃歎息道:“這事確實是我的錯,但是您要是我,您不一定比我好多少。”
負劍男子道:“此話怎講?”
老掌櫃解釋道:“雖然收了您十來兩銀子,但是也就剛剛彌補我這些天的損失,沒客人來,我店裡許多東西都撂壞了。這煎熬的日子還不知道什麽是個頭呢,即便有您救濟,坐吃山空也是遲早的事情,所以我愁啊!這小子也是氣人,為了讓我買他的柴火,一天能跑七八次,可是您可以自己去數數後院裡多少捆柴火,全是他送來的,根本用不完。要是再過個幾天,都得堆滿了。你說我不讓他拿回去,我還能怎麽辦?”
“而且咱兒是個生意人,你總不能一直讓我虧著本乾下去吧。”
就連草鞋少年也為老掌櫃辯解道:“劉叔對我很好的,別人都不願意買我的柴火,只有他願意。”
負劍男子眉開眼笑道:“原來你也算是老掌櫃的半個幫工啊!”
草鞋少年重重地點點頭。
老掌櫃欣然道:“算你小子懂事,沒白疼你!”
他又對負劍男子道:“客官,讓您見笑了。不過說實在的,我就是個繞著茶米油鹽打轉的升鬥小民,比不了你們這些隨性而為的江湖俠士,你們講的是千金散盡還複來,我講的是今天的豬肉漲了幾錢?”
負劍男子笑呵呵地道:“老掌櫃你就別妄自菲薄了。你們羨慕我們瀟灑縱情,我們還羨慕你們安居樂業呢!正所謂人生如戲,每個人都在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扮演者都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劇本。”
老掌櫃眼前一亮,拍手稱慶道:“好一個人生如戲,客官說的好。客官,要不咱們來兩盅小酒?”
他拍拍胸膛,豪氣乾雲地道:“不用您掏錢,就當是我贈您的。”
負劍男子眨眨眼睛道:“我不喝酒了。”
老掌櫃有些驚訝,但也沒太當回事兒。雖然身為江湖中人少有不沾酒水的,但此人舉手投足與眾不同,難免有些怪癖。
他滿臉遺憾的道:“那還真是遺憾了。”
負劍男子又道:“不過有一件事你可以把心放回肚子裡,這慘淡的光景持續不了多長時間。”
老掌櫃詫異道:“難道那群錦衣衛大爺走了?”
負劍男子道:“應該沒有,不過應該會收斂不少。”
老掌櫃又問:“客官,你是怎麽知道的?”
負劍男子只是一笑而過,並未多做解釋。
他不說,老掌櫃也沒有胡亂猜測的道理,隻道是負劍男子在江湖上廝混已久,有些自己的門路,沒太在意,低下頭陷入沉默。
在低頭的一瞬,余光不經意間瞥見了一頭霧水的草鞋少年,看他傻愣的樣子,老掌櫃笑道:“大人說話小孩有什麽好關心的, 聽得懂嗎?聽不懂還不趕緊吃飯,再不吃就不好吃了。”
草鞋少年端起連湯都不剩一點的空碗,說道:“我吃完了。”
他實在太餓了,就在另外兩人說話的工夫兒,已經將面條吃得一乾二淨。
“呦,還吃得挺快。”老掌櫃看了一眼幾乎分毫未少的牛肉,問道,“你是打算把牛肉留給我?”
草鞋少年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劉叔,能不能給我打包,我想把牛肉帶回去吃。”
老掌櫃樂了,笑道:“嗨,你小子還會使喚人了?行,今天你是大爺,事事都順你心,等會兒啊,我去廚房給你找塊油紙。”
說完,老掌櫃搖頭晃腦地念叨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想到今兒還讓你支使上了”,又走向了廚房。
負劍男子笑道:“好東西就要省著吃。”
草鞋少年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不多時,老掌櫃走了出來,手裡多了一口油紙,非常麻溜地將牛肉包了起來,遞給草鞋少年。
草鞋少年一手提著牛肉,一手提著錢袋,臉上笑開了花,離開座位一路歡快地蹦跳著走向門外,在跨過門檻時,突然回過頭,彎腰低頭道:“劉叔和........”
他的目光移向負劍男子,不知道該喊他什麽。
負劍男子笑盈盈地道:“我叫陸鳴,你可以喊我一聲陸叔叔。”
草鞋少年欣然道:“劉叔和陸叔叔謝謝你們了,再見。”
老掌櫃揮揮手道:“趕緊走吧,看見你我就想起了後院那堆柴火,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