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少年半信半疑地道:“是嘛?”
老掌櫃口中唾沫橫飛:“老子她媽有必要騙你嗎?”
草鞋少年悻悻一笑,然後喜不自勝地接過銀票,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了懷中,拍了拍打滿補丁的胸膛。做完這一切,他仍然覺得不保險,一雙可愛的小眼睛向街道兩側張望,生怕有人突然竄出來搶走。
負劍男子看他的動作,笑道:“看來不用我提醒你該怎麽做了。”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揉揉草鞋少年的小腦瓜,哪知道對方飛快地閃躲到一側,警惕地看著前者。
負劍男子也沒想到對方動作如此敏捷,這手隻握到一團可有可無的空氣,他尷尬地笑了笑,搖搖頭從容回到了座位。
草鞋少年害怕得罪了賞錢的大爺,忙說道:“大爺,這乾柴我給您放在哪兒?”
負劍男子道:“放他們後院就行。”
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你知道在哪吧?”
見大爺沒生氣,草鞋少年很開心,斬釘截鐵地道:“知道。”
他大步流星地邁進了神軒樓,然後朝後院走去,在經過負劍男子身旁時,又突然停下,看著那盤牛肉,舔了舔嘴唇,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亂叫。
負劍男子停下筷子,看著草鞋少年,問道:“你想吃?”
草鞋少年先是點頭後是搖頭,接著邁動腳步,逃似的跑進了後院。
負劍男子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對老掌櫃道:“這小孩挺有趣。”
老掌櫃只是一笑置之,心說您是大爺,您說是就是,走回了櫃台。
草鞋少年出來時,背後已經沒有了乾柴,他雙手趴在櫃台上,踮起腳尖怯生生問道:“王........王叔,牛肉多少錢一盤?”
老掌櫃樂道:“呦,挺豪氣的,平時連碗面都舍不得要,今天都敢要牛肉了,也不貴,十文錢。”
草鞋少年咬著手指想了想:“那我要一盤牛肉,你給我.......”
他不知道該如何表述,掰著手指算了起來。
沒等他算清楚,負劍男子就說道:“一共是六千九百八十枚銅錢。這小孩還挺聰明的,明著是要盤牛肉,其實是為了換零錢,估摸著是不好意思,所以才沒要面。”
被識破後,草鞋少年有些窘迫的一笑。
老掌櫃一聽這數字,頭都大了,哭笑不得地道:“我不是你劉叔,我是你侄兒,近七千的銅錢我從哪兒給你找去,你知道那得多大一堆嘛?”
草鞋少年沒見過,搖搖頭。
老掌櫃從櫃台下面掏出放銅板的餐盤,又從懷裡拿出從負劍男子處收到的十幾粒碎銀子,堆在了桌上:“就這些了,你換不換?換的話,我給你包起來。”
草鞋少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轉過頭去,向負劍男子求助。
經過這次的事情,他總覺得他是個好人,不會害自己。
後者點點頭道:“虧了虧了點,不過也值了,狡兔三窟,拿回去可以多藏幾個地方,就算有賊也不用擔心被一鍋端。”
草鞋少年轉過頭去,一臉堅決地把懷中的銀票放在了櫃台上。
老掌櫃佔了便宜,自然也很開心,收起銀票,麻溜地拿了一塊布將銅板、銀子包了起來,遞到了草鞋少年手中。
這銀錢沉甸甸的,差點壓得草鞋少年手抬不起來,他連忙跑到了一旁的桌子,放了上去。
“牛肉是吧,等會兒。”
話畢,老掌櫃走進了廚房。
這時候,負劍男子端起面和牛肉湊到了草鞋少年桌上,把牛肉推到他面前:“你餓了,先墊墊肚子,還得好一會兒呢。”
草鞋少年饞得直流口水,他的目光在負劍男子和鮮紅的牛肉上不斷交替,糾結了許久。
“我又不會害你,不過有一個條件.......”
草鞋少年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讓我摸摸腦瓜。”
話音未落,負劍男子的手已經落在了草鞋少年頭頂。
兩人一大一小,一蓋世劍仙和一平凡少年,布滿老繭的手和布滿泥垢的發絲,此時卻像兩個蒙昧的少年在嘻笑打鬧。
兩人同時笑了,一個笑得放肆,一個笑得靦腆。
“吃吧。”
........
“這麽好的茶,便宜他了。”胡知運咂咂嘴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等了良久,鄭雲逸仍舊沒有現身,這不禁讓胡知運有些著急。他站起身,在古色古香的大廳裡來來回回踱著小碎步。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前一刻,他的夫人同樣如此。這個他心目中的母老虎,已經被他以公事為由支走。
伴隨著靴子在青石板發出“嚓嚓”連貫的聲響,胡知運嘴裡絮絮叨叨,不對啊,身為一個正五品的千戶,怎麽可能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見地都沒有,莫非在皇城當官當傻了,來到這千裡之外的賀卅城有點水土不服?
那也不應該啊,皇城裡達官顯貴多如牛毛,藏汙納垢恐怕隻多不少,他一個不知何為明哲保身的傻子,又是如何活到現在的?
如果他是包公轉世,辦事向來剛正不阿,也不會放由元凶離開,就算是拚了命也會為手下報仇雪恨,更何況是那些自詡義薄雲天的野路子出身。
這位正五品的千戶,雖然吃的是朝廷俸祿,但那一身的江湖氣明眼人一目了然,大家只是心照不宣。
剛辦完差事,就要去探望江湖上的朋友,急切如斯,足見其心。
倘若不是因此,他的屬下也不會闖出彌天大禍,有他在,誰敢胡作非為?那不是提著燈籠上茅房,明擺著找死嘛!
所以說,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無緣無故折損兩員親衛,他這輩子恐怕也別想向上爬了,無論如何也要找個緣故搪塞過去。
而在此之前,必不可少地要許諾些好處堵住我這個目擊證人的嘴巴。
幾番思慮下來,胡知運可以確定這一層層邏輯環環相扣,挑不出一丁點瑕疵。
難道有其他的變數?那位不知名劍客?害怕他把天捅破?可是,在風雅居內,兩人討價還價如此之久,不可能談不攏吧?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時,老管家從門外走進了庭院,身後還有一人,正是他苦等已久的鄭雲逸,他換了一身便裝,長袍大袖,配上那高大的身材,風度翩翩。
一見到對方,胡知運愁眉頓消,展顏一笑,彎腰行禮道:“鄭大人,胡某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鄭雲逸也很客氣地俯身作揖道:“未事先遞交名貼,唐突登門貴府,是在下失禮了才對。”
胡知運也客氣道:“那裡那裡,鄭大人今日屈尊降臨寒舍,不勝榮幸。”
兩人相隔數丈,便開始親切寒暄,主人熱情好客,客人通情達理,好一副主賓融洽的畫面。
走到一起時,兩人對視一笑,同時作了一個“請”的姿勢。
走到門前時,兩人又同時作了一個“請”的姿勢,無奈誰也不肯先行一步,最後還是由胡知運把住鄭雲逸的臂膀,兩人一起邁入大廳。
唯有在落座時,胡知運不再推辭,主動坐在了主位上,而鄭雲逸則坐在了他右手下首處。
不必胡知運示意,便有身材窈窕的丫鬟上前為鄭雲逸斟了一杯茶,胡知運頗有深意地道:“鄭大人來的真是時候,要是再來晚點,恐怕就要涼了。”
鄭雲逸目光閃動,若有所思:“哦,難道這茶大有來頭?”
胡知運抬起手臂,欣然道:“鄭大人可以品嘗品嘗。”
鄭雲逸端起茶杯,用杯蓋緩緩撩撥兩下茶水,輕輕吹口氣,抿一小口,動作輕柔,完全不似一位殺人如麻的錦衣衛手筆,反倒像是位儒雅的謙謙君子。
胡知運問道:“鄭大人可品得出這茶葉是何品種?”
放下茶杯,鄭雲逸氣定神閑地笑道:“我是個粗人,不懂什麽茶道,胡大人就不要為難在下了。”
胡知運從他的笑容中讀出了不同意味,順杆子道:“鄭大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咱們又不是在朝堂之上對質,只是在閑嘮些家常,對了錯了都無傷大雅,何必如此拘謹呢?”
“那就容在下妄言了。”鄭雲逸指著茶杯,“依在下拙見,這應該是產自西湖的龍井。”
胡知運伸出大拇指,誇讚道:“鄭大人果然見識不俗,一猜即中。”
鄭雲逸爽朗地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在下確實對茶道一竅不通,只是見胡大人神神秘秘,這茶一定不是凡品,於是信口胡謅猜了一個。”
胡知運卻說:“縱然是信口胡謅,也不可能是空穴來風,大人應該對西湖龍井有所接觸才對。”
鄭雲逸點點頭,欣然道:“不瞞胡大人,俱在下了解,西湖龍井乃是宮裡的特供,在下偶然獲得了陛下的恩賜,有幸品嘗過一次。雖然味道不覺得別具一格,但名字記憶猶新。”
胡知運道:“哦?鄭大人竟然獲得過陛下的恩賜,想來一定是立下不世之功。”
鄭雲逸擺擺手道:“那裡那裡,不過是近水樓台而已。陛下宅心仁厚,體恤群臣,常常會施以恩典,每日獲得恩賜的大有人在。”
當聽到“近水樓台”四個字的時候,胡知運乾涸的眸子中掠過一絲炙熱,他喃喃自語重複一遍才晃過神來,注意到自己的失態,一拍把手,唉聲歎氣。
鄭雲逸明知故問道:“胡大人何故面露憂傷?”
胡知運佯裝愁腸千轉:“在這窮鄉僻壤無公事累身,雖然逍遙自在、清閑安恬,可少了陛下金口良言提點,總覺得像隻無頭蒼蠅一樣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沒有一點盼頭。”
鄭雲逸道:“那倒也是。”
這兩隻老狐狸一唱一搭,表面上是在說些無關痛癢的風花雪月,其實每句話都不離正題。可到了緊要關頭,雙方就開始裝聾作啞,誰也不肯先拋出自己的承諾,就像做買賣一樣,雙方不停地試探對方底線,進而謀求最大利益。
應當說,胡知運佔據了場面上的主動,畢竟是鄭雲逸屬下鑄成大錯,就算真的無法達成協議,也不會因此傾家蕩產。
他這是無本買賣。
當然,胡知運心中是希望這場交易能夠成功的, 平步青雲雖不至於,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是肯定的,而且多一個朋友,朝堂之上也能說句話。
這也是他一而再再而三放低姿態、主動打破僵局的理由,而且看鄭雲逸的態度應該是能夠拿出匹配的籌碼。
胡知運道:“在下一直很向往繁花似錦的順天府,可惜這輩子恐怕是沒機會了,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還望鄭大人答應?”
鄭雲逸微微一笑:“如果是為大人介紹順天府的風土人情,我想就沒必要了,在下是個粗人,隻懂得打打殺殺,搜腸刮肚也道不出二兩墨水,會讓胡大人大失所望。”
鄭雲逸伸手入袖,掏出一封信箋,笑意盎然地放在了桌上,輕輕地拍了拍,自信滿滿地道:“大人如果真想去順天府,我可以為你寫一封推薦信。指揮同知大人是在下的伯樂,有他相助,胡大人定能一鳴驚人。”
胡知運看到那封信時,兩隻眼瞪得跟牛眼似的,險些蹦跳起來,他雙手緊緊抓住座椅上的把手,強忍著衝過去一睹為快的衝動,悶聲道:“既然鄭大人這麽爽快,在下就不拐彎抹角了,需要在下做些什麽?”
鄭雲逸笑道:“胡大人理應心知肚明。”
胡知運道:“我可以修書一封上報朝廷,只是這內容........”
鄭雲逸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從袖中又掏出一封奏折道:“這些小事就不用勞煩胡大人了,在下自作主張寫好了奏折,只需要胡大人蓋好印章即可。”
說完,他站起身,將奏折遞給胡知運由他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