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卅城西有座小山坡,不高也不大,唯一值得稱道的便是那漫山遍野的蒼勁楓樹。故而,這座平常的小山坡有了一個別致的名字,蒼楓嶺。
秋意愈濃,不同於別處千篇一律的風景,蒼楓嶺上一片火紅,恰如那騰騰燃燒的篝火。
這篝火蔓延至清澈的河水,圓潤光滑的鵝卵石像珠寶般閃耀著璀璨奪目的紅光,勾勒出一個美輪美奐的水底世界。
在這一片和諧的景象中,有一個聲音十分刺耳,仿佛是夜貓子的啼叫從遠方傳來。
穿著一身海青、背著包袱的小和尚釋仁穿梭在密林中,異常顯眼,他低著頭,時不時抹一把眼淚,腳底紅葉似乎也感受他的悲痛,呻吟不斷。
師父死了,十天前的早晨還在與周公下棋的他突然收到這個噩耗,釋仁瞬間感覺天都塌了,直到現在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與師父生活在一起的點滴反覆出現在腦海裡,尤其是最後那一段相處的時間。
或許我真的不應該對他發脾氣的,釋仁悲傷地這樣想。
默默地行走了一會兒,大概是眼淚把身體裡的水都抽幹了,釋仁忽然感覺有點渴,他轉過身,向水流走去。
水邊的濕泥有些滑,他小心翼翼地彎下腰,柔軟的小手曲成半月形,一點一點送入口中。
就在這時,釋仁聽到了鈴鐺般的響聲,只是有些雜亂,他抬起頭,向對面望去。
高大的城門下,荒涼的土地上,一位和他差不多年齡的少年正從遠處跑來。隨著他越來越近,釋仁發現他肩膀上還挑著扁擔,兩個水桶毫無規律地跳動著,仿佛兩頭被猛獸追趕、慌不擇路的小鹿。
不知為何,他聽到了敲鼓時的悶響。
砰.........砰........砰........
.......
當看到城牆下那堆形銷骨立、近乎餓殍的乞丐時,草鞋少年很害怕,害怕有一天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事實上,如果不是陸叔叔慷慨解囊,或許此時的他已經和他們躺在了一起。
之後,會變成一個行屍走肉,暮氣沉沉地活著,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他不想死,他答應過爹娘會好好活下去的。
所以,他半眯著眼睛,慌慌張張地向遠處飛奔,直到低下去的視線裡出現河水,才停下腳步。
草鞋少年如釋重負,擦擦額頭上的汗珠,蹲下身把水桶放在地上,然後取出藏在水桶裡的半根糖葫蘆。
正想把糖葫蘆吃下去,突然,視線裡多了一個人,準確地說,是一個小和尚。
小和尚也在看著他,準確地說,是看著他手中的糖葫蘆。
兩個蒙昧的孩童一動不動,隔著紅霞滿布的河水彼此相望,一個背後紅光蓋頂,一個背後蒼涼悲愴。
一秒過去了,兩秒過去了........兩人同時開口。
“你再哭,可就有人來抓你了。”
“我可以吃一個糖葫蘆嘛?”
兩人又同時愣了一瞬,下一刻草鞋少年開心地笑道:“可以啊!”
..........
“哎呀,好酸啊!”小和尚一邊呲牙咧嘴地咀嚼著口中的糖葫蘆,一邊嘀咕道。
這糖葫蘆隨草鞋少年一路顛簸,冰糖十去八九,僅剩的那點自然撐不起該有的甜味,釋仁吃起來酸的倒牙理所應當。
草鞋少年有些緊張地看他一眼,問道:“怎麽,不好吃嘛?”
釋仁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
說道:“沒有啊!我就愛吃酸的。” 草鞋少年把心放回了肚子裡。
釋仁戀戀不舍地看一眼糖葫蘆,還給了草鞋少年。用那張黝黑的右手從小和尚粉嫩的左手接過糖葫蘆,草鞋少年有些不解地看著他,問道:“你不吃了嗎?”
釋仁比個單掌禮,微笑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說吃一個就吃一個!”
草鞋少年覺得小和尚的姿勢很有趣,也跟著笑了,接著問道:“你住在蒼楓嶺那座廟裡嘛?”
釋仁搖搖頭,指指肩頭的包袱:“不是啊,我原來住在青竹峰上,不過以後可能就要住在這裡了。”
“青竹峰在哪兒啊?”
“青竹峰?嗯.......”釋仁想了想,指著西北方向道,“離這裡也不算遠,我這次出門走了一天一夜。”
草鞋少年瞪大了眼睛,驚訝道:“你是說你一個人在荒山野嶺裡走了一天一夜?”
釋仁點點頭。
草鞋少年匪夷所思地看著他:“那你不怕被壞人抓了去?”
釋仁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驕傲地道:“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怕什麽?而且你不要看我個子小,我可是會功夫的!”
草鞋少年訝異道:“你會功夫?”
釋仁道:“不信?我給你打一段?”
說著,他拍了拍屁股上的草芥和泥土,把包袱放在草地上,站起身,嘿嘿呀呀地打了一段,草鞋少年不懂,但是看小和尚不遺余力地表演著,頭上全是汗珠,不忍心說實話,於是鼓了鼓掌。
釋仁喘了口氣,又坐了回去,說道:“我厲害吧!”
草鞋少年點點頭,不過,相較於這些,他更關注這一天一夜小和尚是如何熬過來的,作為窮苦家的孩子,他可沒少收腹熱腸荒的折磨。
“那你這一天一夜吃什麽啊?”
小和尚掰著手指道:“有什麽就吃什麽白,比如說雞、兔子、野果子等等等等!”
草鞋少年目瞪口呆道:“出家人不是不能吃肉嘛?”
小和尚狡獪地一笑,眨眨眼睛道:“師父說,我遲早有一天要還俗的,所以我從來不忌口,早吃晚吃都一樣,我幹嘛那麽死板?退一步說,有位有名的大師還說了呢,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奧。”草鞋少年恍然大悟,然後把手中的糖葫蘆又遞給了他,笑眯眯地道,“反正遲早要壞規矩,早壞晚壞都一樣。”
釋仁臉上笑開了花,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大大咧咧地道:“那我可真吃了。”
不等草鞋少年,釋仁已經咬了一顆下來,心滿意足地咀嚼著,一邊吃一邊擠眉弄眼。
草鞋少年開心地笑了,繼續問道:“那你為什麽大老遠跑到這蒼楓嶺啊?”
小和尚不高興了,吐出口中的山楂核,撅著嘴巴,沉默不語。
草鞋少年有些忐忑地問道:“怎麽了?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小和尚搖搖頭道:“不關你的事,是因為我想起了我師父。”
草鞋少年沒有說話,靜靜聆聽。
“他死了,被別人殺死了!”
氣氛有些沉重,草鞋少年悶悶不樂地道:“對不起啊,我不該一直問下去的!”
釋仁堅定地搖搖頭,說道:“沒有的事,就算你不說,等會兒進了蒼楓廟,我也會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方丈師伯!而且,我不會忘記師父的,我一定要為他報仇!”
草鞋少年喃喃自語道:“報仇?”
釋仁站起身來,斬釘截鐵地道:“對,報仇,我要為師父報仇!”
小和尚面對著蒼楓嶺高聲立下誓言,而那漫山遍野的火紅楓樹仿佛化作了他那熊熊燃燒的怒火!
小和尚在發表豪言壯語時,大有“大風起兮雲飛揚”的豪邁氣概,猶如一位英姿颯爽的戍邊大將,只是這樣的狀態沒有持續多久,就泥牛入海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咬下最後一顆糖葫蘆,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滿臉的孩子氣。
猛然想起什麽,小和尚回過頭來,問道:“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草鞋少年有些茫然,想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好像叫李盡。”
小和尚愣了,說道:“什麽叫好像?”
草鞋少年撓撓頭,說道:“好久都沒有人喊我的名字了,連我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小和尚不解道:“那他們喊你什麽啊?”
草鞋少年抱緊雙膝,低著頭鬱鬱寡歡地道:“比如說喪門星、掃把星、小雜種。”
沉默了片刻,小和尚問道:“那你爹娘總不可能這樣喊你吧?”
草鞋少年頭埋得更低,下巴磕著膝蓋,愁眉不展地道:“他們早死了。”
這次輪到小和尚說對不起了。
草鞋少年勉強地笑笑,說道:“沒事,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
可是,他的表情卻不是如此,稀疏的眉毛扭成麻花狀。
可能是為了調解尷尬的氣氛,小和尚用力拍拍草鞋少年的肩膀,振奮人心地高聲說道:“喂,你怎麽不問問我的名字?”
草鞋少年如夢初醒:“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釋仁。 ”
“這名字好怪啊。”
“當然怪了,這是我的法號,我是釋字輩的,別看我年紀小,但是我輩分很高的!”他指指遙遠的北方,“青竹廟裡許多三十多歲的大人,還得喊我小師兄呢!”
草鞋少年伸出大拇指,讚歎道:“那你真厲害!”
釋仁拍拍挺起的胸脯,傲然道:“那當然。”
他背起擱置在草地上的包袱,爽利地道:“行了,我該去蒼楓廟上見我那位七老八十的方丈師叔了。”
他笑眯眯地道:“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如果有時間可以去山上找我玩!”
草鞋少年問道:“我們是朋友嗎?”
釋仁指指丟在地上的竹簽,天經地義地道:“那當然了,別忘了,你請我吃了一個糖葫蘆。”
草鞋少年欣喜道:“那你以後也可以去我家找我玩,不過最好快點,要不然昨天買的牛肉可就要放壞了!”
釋仁上下打量一眼衣著破破爛爛的草鞋少年,驚愕道:“你家還有牛肉?”
草鞋少年解釋道:“嗯,昨天我遇到一位姓陸的叔叔,他人很好,給了我好多錢,然後就買了一點牛肉打打牙祭。以後遇上他了,我可以介紹給你。”
釋仁篤定地道:“那你放心,改天我一定去你家把牛肉吃光。”
草鞋少年笑道:“那我給你留著了。”
“嗯。”釋仁不假思索地點點頭,然後小聲道,“那以後我們再見。”
“嗯,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