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筒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隨後就是一個疲憊的女人的聲音:“您好,這裡是茱莉亞·加西亞,請問有什麽事嗎?”
“茱莉亞……這裡是安德魯,安德魯·米歇爾。很抱歉這幾年沒怎麽聯系,你最近還好嗎?”
“哦,安德魯,你最近怎麽樣?你的傷還好嗎?”電話那頭女人似乎很驚訝。
“我麽?我已經複職了,現在姑且還算是能蹦能跳吧,”安德魯撥弄著櫃台上的筆筒,盡力集中注意力,“我最近從老朋友那裡聽說一點你的事,我在想也許你明天晚上有空,能在家裡稍微招待一下老朋友。”
“哦……當然了,我周五一天都有時間。”
“七點鍾可以嗎?”
“當然了,我會等著你的。”
“那再好不過了。”安德魯如是說。
這是一通很短的電話,自卡梅倫去世之後,這還是安德魯第一次聽到他夫人茱莉亞·加西亞的聲音。相較於之前,女人的聲音變溫和了不少,不複他印象中的蠻橫尖銳。
時間總是會改變人。
他想著將聽筒放回,然後將之遞交給調酒師。
“過幾天見吧,盧維林。”他從八號桌的掛鉤上取回雨傘,推門就要離開。
“不在這裡吃點嗎?”盧維林倚在櫃台問。
“不,我回去再吃吧。”
“等等,我送你。”
安德魯剛想拒絕,但是盧維林已經拍過他的肩膀走在他前面了。
夜裡雨已經停了,只是偶爾飄過幾片烏雲。夜幕之上點綴著漫漫星辰,月輪在高塔的尖端高懸,明亮如西落的太陽。通往停車場的道路被鐵絲網攔住,安德魯推開門,沾了滿手的露珠。
“注意水窪。”盧維林說。
“我不知道你又招了員工,還是個小女孩,”安德魯踩著水窪的邊沿過去了,“之前那個呢?”
“偷懶被我發現了。”
“這個就不偷懶了?”
“更厲害,”盧維林頓了頓,接著他隨口問到,“你打給卡梅倫他夫人了?”
“她的名字叫茱莉亞,茱莉亞·加西亞。”警司搖了搖頭。
“一樣的。”
看著安德魯坐進駕駛位、打開車前燈,盧維林安靜地退到了一旁。
不知道為什麽,有那麽一瞬安德魯以為他要對自己說些什麽。但是待他回過神來,盧維林卻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靜地注視著他,眼神古井無波。所以他僅僅是默默地踩下了油門,駛離了此地。
………………
安德魯住在城西的聖喬治街邊。
窗戶沿街打開,幾束月光從外面打進來,屋子裡不知道溜進去了多少蚊蟲。他“嘎吱嘎吱”地推開門,走進廚房,將沒吃完的意面從冰箱裡取出,然後丟到微波爐裡加熱。
熱過後的意面簡直和一坨糊糊沒什麽兩樣,他擠上了大量的辣椒醬,往裡面加了點堅果碎和燕麥,然後盡力舀著吃。
不過到了這個地步,把意面丟掉也差不多吧。他想。他後悔沒有到外面解決完了。
這時候靜下心來想,為什麽剛才他沒有在盧維林的“希望女神”咖啡館撥通卡珊卓的電話,而是打給了加西亞家。安德魯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想著他打了又會怎麽樣——如果卡珊卓真接通了,我應該提什麽當話題呢?她也許是因為她的兄弟才會突兀地問我這個問題,之前也是。打通電話之後我也許該談談她死去的兄弟和我現在在忙的謀殺案?還是約她出來?可是我對她不感興趣。
問之前那股劇痛嗎?還是為我的魯莽之舉道歉……是那股突然的疼痛真的與她有關,還是只不過是我的錯覺……安德魯摩挲著手背,不由得想著:“還是說我的病還沒養好?這會又有什麽別的病了。”
也許他得找機會再去看看醫生。
思緒在他的腦海裡亂成一團,安德魯起身時不小心碰倒了意面,塑料碗啪地倒扣在地上,等他拿起來已經糊了一地都是。他簡單地打掃了一下,半點胃口沒有,點了根煙臥倒在客廳的沙發裡。
“最好別想這些了。”他歎了口氣,打開電視,老舊的機器傳來信號不良的滋滋聲。他調到佐治亞州的頻道。
“近日白石鎮暴雨不斷,地下交通線已經癱瘓,市政廳敦促……”
換台。他看了眼電視上天洪浩蕩的都市。
“白宮宣布這是今年第四起偵破的跨境犯罪……”
換台。
“各位觀眾歡迎來到克裡斯托弗的午夜藍港,這一期我們采訪到了金發女郎的靈魂人物克裡斯·斯坦,一位傑出的吉他手、了不起的作曲人,同時也是美人狄波拉·哈利的摯愛情人……”
換台。“蠢狗,人家早分了。”
“賓夕法尼亞湖鳥……”
換台。湖鳥隊連勝。
“……大賽已經來到了後半段,該死,原本一馬當先的路易斯·羅保特的車胎居然爆了。路易斯現在必須抓緊時間更換車胎,因為在一公裡以外的位置我們的老朋友本·弗蘭克和瑞安·克裡斯汀逼近。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正在讓路易斯一點點地喪失自己的優勢……”
這是新澤西洲的越野比賽嗎?他調出頻道看了一眼。
唔,估計是上周的轉播了。新澤西洲的越野比賽競爭烈度比佐治亞洲可高多了,就他能看到的線路、參賽選手的表現和演說的專業程度都比他們佐治亞洲強。前幾屆的北美越野汽車錦標賽的冠軍得住就有三個是新澤西出身。
他以前也挺關注新澤西的比賽的……只是現在對這些參賽選手居然都不怎麽認識了。不對,這不會是業余比賽吧……
安德魯認真看了一眼,頗有物是人非之感,撣了撣煙灰:“居然不是嗎?那怎麽會讓這些新人奪冠,嘖,看來自我退賽已經過了這麽久啊,那邊環境換得也快啊。”
想起來他們當年貸款買的賽車也賣掉了。
當時賣車得的錢好像都是給茱莉亞·加西亞了。聽說這些年她沒什麽工作,卡梅倫留下來的東西還有多少呢?
他現在已經很疲憊了,只能盡量不去想。
“……到了到了,現在本……啪。”安德魯隨手關掉了電視。
“明天……就在明天。”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到盥洗室裡漱口。他太困了,過去的幻影與近日裡如水霧的天色在他的腦海裡逐幀閃過,他盡力得思考著明天的規劃:“我下班之後可以直接開車過去,那樣就不要多久,大概六點半之前一定能到……”
“……我會和蘇珊娜會順著線索往下走,日記她今天晚上應該看得差不多了,還有手機……”
他在牙刷上塗過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牙膏,順著牙縫上下掃動,一邊想著:“桑松·安東尼奧在最近的日記裡記錄了在廠區,他和人發生了爭執……這幾天我態度實在太松懈了,必須打起精神才行,不然布萊恩不過多久就要找上門來了……”
“還有阿達莫斯……那個姓阿達莫斯的女人……我該怎麽做……”他想。
清新的牙膏香氣中混雜著些許鐵鏽味。
安德魯吐出一口含著泡沫的漱口水。漱口水沿著洗手池的瓷壁流下,他發現在寡淡的月光下他的唾沫呈令人不安的朱紅色。
牙齦出血麽?
唇齒間的腥味愈發濃厚,他伸出掰住一顆智齒,不過是稍一用力便不小心把它掐斷攥碎。警司疑惑地看著手裡的斷齒,血水從創口流出,在他的舌苔上蔓延。
“智齒壞了?”
昏暗的盥洗室裡,他下意識抬頭看了眼鏡面。借著浴室百葉窗外的月光,他看見自己久病的臉蒼白如幽魂,雙眼浮腫滿是血絲。血水溢過齒縫、浸潤了他乾裂的雙唇。
燒傷後的痛感在他手腕處如藤蔓般生長。
他打開水龍頭,使得流水浸過他的手腕,將手中的血液、碎齒與池中的唾液盡數衝入下水道。
客廳裡的時鍾一格一格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