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晚上七點多。因為希望女神咖啡館平日隻提供白葡萄酒,老客戶們的習慣還沒調整過來,新招的調酒師沒什麽事情要乾,正在櫃台處低頭看最新的時尚雜志《自由發聲》。
“電視機遙控器在哪裡?客人們要看歐洲足球賽。”老板盧維林·M·內維爾走過來說。
調酒師頭也不回地指了指酒櫃裡:“在第三層,你平常放車鑰匙的位置。”
“遙控器為什麽會在這裡?”
“問你自己。”
盧維林拿了遙控器走了。
調酒師給雜志翻了一頁。
不久之後,盧維林又過來了。這回他皺著眉頭問道:“卡洛琳,空調遙控器呢?現在屋子裡濕度太重了。”
“就在你眼前,沒看見麽?”調酒師歎息著指了指,“香薰的左邊,你又不是沒長眼睛。怎麽什麽東西都不記得在哪裡?”
“我就是一時忘了。”
“是啊,你不僅找東西的時候忘了,放東西的時候也忘了。”
“可不是像你說的那樣,”盧維林試圖糾正,“我在放東西的時候還是記得它在哪裡的,只不過是現在忘了罷了。”
“那你就是老年癡呆了?”
“我才三十三歲。”
“隨你吧,反正我現在是休息時間,我們之前說好的,”卡洛琳豎起雜志,把自己藏在雜志背後,“現在起什麽東西都自己去找,我不會再給你提示了。”
“算了吧,老天。”
“反正這個小時不會。”
他隻好聳了聳肩,準備去調空調。
“等等。”她提醒。
“怎麽了?”
“你忘拿遙控器了。”
“該死。”咖啡店老板抹了把臉,拿了遙控器就走。
咖啡館的空調在房間的角落裡,葉片朝上打,呼出的冷風正對著懸掛在上空的電視機。因為是新買來不久,它顯示屏上的很多符號盧維林都不認得,而會擺弄這個的卡洛琳又在櫃台那裡偷懶,所以他隻好拿著遙控器在哪裡一通亂按。
如果接下來沒什麽大事的話,盧維林恐怕只能在一頭亂麻中放棄,轉而向調酒師小姐投降。但是凡事都有意外。
隨著門鈴一陣亂響,咖啡館的大門“砰”得一聲猛然打開,風雨聲大作,一個男人衝進了咖啡館。
他幾乎瞬間衝到了盧維林眼前,雙手抓住他的肩膀,像一條被淋濕的老狗一樣迫切地問道:“盧維林,你這裡有電話簿嗎?”
這時候門鈴還在響著,盧維林皺了皺眉頭,上下掃視了一遍男人:“你先坐下吧,把傘和雨衣掛好,等我給你拿過來。”
他走到櫃台處問:“電話薄在哪?”
卡洛琳在門口拿手止住亂晃的門鈴:“在抽屜裡,左手起第三層。”
盧維林認真找了找,但是沒找到。
她隻好推開他,俯身拉開抽屜。
“他看起來不太對勁。”
“安德魯嗎?什麽不太對勁,聞起來不太對勁?”盧維林看了看安德魯,他正在八號桌那裡掛他的雨傘。
卡洛琳衝他翻了個白眼,將東西遞交給他:“在這裡了。”
盧維林就順勢把空調遙控器丟在櫃台上,吩咐道:“待會拿一個冰桶、兩個酒杯和杯碟、一隻香檳酒到八號桌,我得先過去了。”
“酒杯要?”
“普通的波爾多酒杯就好了。”
“是不是還得幫你調空調?”
“所以你一直看著呢。
” “嗯哼。”她束起長發,拿出酒杯。
盧維林搖了搖頭,帶著電話簿來到八號桌。
他坐在安德魯對面,將這本頗厚的冊子丟給了他。
安德魯立刻開始從第五大道分區開始翻找。盧維林注意到他的五指在禁不住地顫抖,幾次沒能正常翻頁。他的頭髮是濕的,發梢糾纏在一起,讓盧維林懷疑是否需要再找條毛巾給他擦一擦。
他似乎越翻越亂了,幾次翻頁太快不得不重新回到前面。
幾乎要不小心撕碎紙張,安德魯似乎找到了礁石街這一頁。
電話簿上螞蟻排衙似地羅列著一整條街的電話號碼。一號、二號……十一號樓。他顫抖著的手指在紙上一寸寸滑過,最後停在十一號樓二零一號的位置上——卡珊卓·阿達莫斯,電話是“643-128-7641”
盧維林看著他神經質地揉搓著手腕。
安德魯低下頭,舉著手緩慢地移到腦袋上,不自覺地摩挲著頭皮。盧維林聽到他自語道:“是了,是了,巴塞爾·阿達莫斯,她的姓和巴塞爾·阿達莫斯一樣,是又一個阿達莫斯……這不過是個合情的巧合,她問的問題、我們的相遇都不過是意外罷了……還能怎麽樣?興許是我的病還沒養好,還能怎樣?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得看醫生了……”
說到後面,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有嘴唇在無聲翕動。
“喂,安德魯?”盧維林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咖啡館老板驚訝地發現警司似乎才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他身邊。他這一聲喊下去,安德魯如同從水裡剛撈出來似的猛打了個寒顫,茫然而驚悚地環顧四周。
波爾多酒杯和香檳酒都已經拿過來了,估計是卡洛琳考慮到高腳杯不好放在杯碟裡,所以就沒有杯碟。他的兩個要求確實是有衝突。盧維林打開酒瓶倒入香檳酒,橙黃色的酒液中上浮著誘人的氣泡。
他將酒杯用食指和中指推至安德魯身前。
安德魯半天方才緩過神。
“……啊,抱歉,怎麽了?”
“沒怎麽,只不過你現在看起來不太對,”盧維林屈指彈了彈酒杯,“喝酒吧。”
安德魯抹了把臉,似乎陡然變得平靜起來。然後他端過酒杯,強笑著說:“奇怪?明明前幾天你還隻給我喝蘇打水,怎麽過了兩天你這就提供香檳酒了?”
“如果你不想要,我也可以替你效勞。”
“不用了,”安德魯喝了口酒,“我可以解決。”
“最近有什麽事嗎?”盧維林看了一會,突然問。
“什麽是什麽事情?”安德魯搖了搖頭。
盧維林撣了撣襯衣的袖口。今天他別著朱紅色的領帶,手腕上帶著墨丘利今年剛出的雙獅金表。
“什麽都可以,工作啊之類的,什麽都可以,”他隨口說著,伸出手去撥弄一旁的冰桶,“好吧,我給你起個頭——複職後,分局的警監對你是怎麽安排的?”
安德魯歎了口氣:“還能怎麽樣?我現在在布萊恩手下的專案組工作。”
“專案組?什麽鬼?”
“你無法理解吧,我也無法理解。”
“你去見過那個新警監了嗎?他的名字叫什麽來著……好吧,這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盧維林擺了擺手,“他有告訴你之後是怎麽安排的嗎?是回原崗位還是調崗?”
“我猜他已經把我之前的位置給別人坐了。”
“他沒有跟你說具體的安排?也是我們也不能奢望你離職了一年局裡還有你的位置,”盧維林說,“但是具體安排是什麽他沒說嗎?”
安德魯搖了搖頭。
盧維林歎息著直起身子,給兩人的杯子裡倒滿酒,指著酒杯說:“喝酒。”
安德魯聳了聳肩,照辦了。
“這事還有轉機,他不給你安排就沒把你拿死了,你必須得約他出去,你那兩瓶酒是不夠的。你之後坐到什麽位置,怎麽坐,這都是要看價再議的,”盧維林說,“我可以再給你打個電話探探口風,但是你必須得約他出去才行,打高爾夫、去浴場都可以。”
“謝謝。”警司將酒水一口飲盡。
“不用客氣。”
盧維林側目看了一眼櫃台,突然問道:“那麽,你要用電話嗎?”
“什麽?電話?”安德魯愣住了。
“你剛才不是在查電話嗎?怎麽?要用電話嗎?店裡櫃台有。”
“不……我不確定……也許我舉止失措了,我得道歉……不,不,不,也許還是不聯系比較好……”
有那麽一會,安德魯似乎又陷入某種焦躁的境遇之中,他開始反覆地摩挲手臂,並且下意識地扣撓自己的皮膚。這可不太妙,盧維林幾乎就要止住他了,卻在這時安德魯突然抬頭說:“我得借一下你的電話。”
他的聲音虛弱得要墜到地下去。
但是盧維林還是聽到了, 他拉著安德魯起來,到櫃台那裡打電話。
卡洛琳正在擦酒杯,空出來的那隻手指了指她提前就搬出來的電話。
盧維林將座機遞到安德魯手裡,為了給他留點空間就往旁邊走了幾步,站到調酒師旁邊。櫃台後邊的女孩以一種“我有話說”的目光平靜地、一眼不眨地盯著他看。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盧維林率先放棄了。
“你想說什麽?”他歎了口氣。不遠處安德魯已經開始敲電話號碼了,他清楚地看見安德魯幾次輸完了密碼又放回聽筒重新輸入。
卡洛琳沒說話。
“到底有什麽事?”他再次問道。
她指了指安德魯,故意低聲提醒盧維林:“他已經在打電話了。你不要去聽嗎?”
老板深吸一口氣:“我又不是偷窺狂,我聽這些幹什麽?”
“那上次是誰偷聽我打電話的?”
他覺得自己完全有義務捍衛自己的清白。盧維林重申:“如果你覺得難受的話,我可以盡量少在你面前表現出來。但是不管如何我都不是在偷聽,我只是聽到罷了……”
卡洛琳豎起一根指頭止住了盧維林。她輕輕瞥了一眼旁邊打電話的警司:“你能安靜一點嗎?有人在說話呢。”
盧維林下意識看向警司。在幾步遠的地方,安德魯已經開始對話了。
但是他很清楚警司撥通不是那個電話,而是更早的、他所建議撥通的那個電話。
盧維林最後白了一眼卡洛琳。
不過都無所謂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