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潮水般湧來。
安德魯站在公交車上靠下車的位置,緩慢地按摩自己的眼瞼。隨著公交車的發動,車身開始止不住地抖動。他雨衣上殘留的雨水也被甩了下來。
“你為什麽不坐下。”問話的是鄰座的女子。在這個雨夜,她貌似是公交車上僅有的兩個乘客之一。
安德魯下意識張望,以確定她是在跟自己說話,打起精神說:“……我還是不坐了。”
女子也不在意,接著問:“你要坐到哪裡?”
“我坐七站,到南區大橋北。”
“我比你坐得遠一點,要到郊區。”
安德魯側面看了一眼這個唐突的女性。
女人似乎是地中海人,一頭黑發如綢緞般細膩柔順,皮膚則是很漂亮的小麥色。她手腕上的金鏈子隨著她的手勢而“窣窣”作響,小指上的美甲也跟著劃出漂亮的半圓。
“你是……意大利人?”他問。
“不是,我是希臘人。”
“很好的國家,有機會的話我也想去看看。”他說。
“你呢?”女人慵懶地依靠在座位上,反問道,“你從哪裡來的?”
“我嗎?我就出生在佐治亞州。”
“不,我是說你家的祖籍。”
安德魯略略沉默了一會,說:“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的祖父是移民,但是不知道我的祖父是哪裡人。”
“也許你該問問他。”
“他死了。”他說。
女人轉頭看向窗外,輕輕搖著頭說:“是嗎?抱歉,你的面相和我們很像……所以我在想你可能和我來自同一個地方……”
安德魯什麽反應也沒有,他搖了搖頭說:“我接受,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稍微閉眼休息一會……”
“請坐下來吧,到站我會叫醒你的。”她勸道。
隨後,他閉上眼瞼,車上開始安靜起來,強壓不住的睡意立刻將他捕獲了。
………………
“老兄,到點了,該起來了。”
一罐冰過的咖啡碰到了他的臉上。
安德魯揉了揉眼睛起身。一個穿著警服的壯漢坐在桌角上把手裡的咖啡飲料遞給他。
“現在幾點了?”
“八點三十吧,”壯漢看了看表,“我聽門衛說你凌晨四點多鍾就來了?”
壯漢叫馬克·布萊恩,是前幾年和處長一同平調來第五大道的警司,但是相比那個老東西就好相處多了。住院前的一段時間,安德魯和他幾乎天天一起去打羽毛球。
“昨晚和盧維林看球賽到三點多種,我家又離得遠,索性就到警局裡熬了一夜。”他剛要舒展一下老腰,結果發現脖子傳來一陣刺痛。“噢,老天……我的脖子。”安德魯落枕了。
“嘿,沒什麽大問題吧。”
“啊……我猜是吧。”他揉著自己的後頸說。
“把咖啡喝了,和我一起見警監去。”
“現在?”
“老東西可是七點鍾就到了。”
現在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走在廊道裡,可以通敞開的窗口看到南門大橋。海藍色的天空下幾隻白鳥在時而長橋的繩纜間穿梭、時而貼近水面滑翔。今日溫度不如前幾日高,路面上還偶有夜裡的水漬,遠看仿佛大理石上灰色的斑點。
兩人從一眾匆匆忙忙的同事間穿過,沿著樓梯到了三樓。
“警監大人心情怎麽樣?”安德魯喝了一口咖啡問道。這種咖啡飲品雖然質量比較差,但是勝在口味甜,而且往往是在自動販賣機裡冰過,喝下來居然也可以接受,他平時也會買幾罐嘗嘗。當然了,提神是想都不用想的。
“剛來的時候倒是挺樂呵的,現在就不知道了。”布萊恩挑了挑眉。
“我的老天……”他歎了口氣,把飲料瓶子放在一旁的消防設施上,“所以,你會和我一起進去嗎?”
“對。”
壯漢點點頭,敲了敲警監的辦公室大門。
“請進。”
隨著一聲中氣十足的男聲,兩個人推開門走進了房間。
警監是一位身材健碩的老人,他臥在自己的轉椅上就仿佛一個國王坐在他的寶座上。他戴著一副眼鏡在瀏覽電腦上的資料,看到兩人進屋也只是略略點頭。
“先生,安德魯今天一大早就來了……”布萊恩說著,走進屋讓開道好讓安德魯能進來,“一直在等著您呢。”
“哦,安德魯……所以你現在養好傷回來了啊?”警監扶著眼鏡看了眼安德魯,“一年半……我們有那麽久沒看到你了啊?所以……現在身體還好嗎?”
“啊,差不多吧,不過其實只有一年,我是去年五月份開始養病的,長官。”安德魯摩挲著手背,笑地說。
警監搖頭說:“拜托老兄,不要說‘差不多’,你這次不會又住進醫院吧,我可不希望你再患病受傷。”
“他不會的,”早在安德魯開頭時布萊恩就搶過話頭,“哪裡有人會天天住院?這些天他可是老老實實養好了病回來的。”
布萊恩轉頭問他:“你說是不是,安德魯?”
“那就這樣吧,安德魯,”警監站起身,按在他的肩膀上,“你離開這麽久了很多事恐怕也不熟悉,這段時間你呢,就先跟著布萊恩熟悉熟悉任務,權當做個複健,好嗎?”
說著他轉頭問布萊恩:“布萊恩,這段時間就讓你受累了。”
布萊恩揚了揚眉頭,說:“沒事,我很高興和安德魯共事,他的幫助對我來說一直都很重要。”
“那麽,你意下如何,安德魯?”
安德魯沉默了一會,然後點點頭:“啊……嗯,謝謝長官,我會盡力的,相信我很快就能回到原來的工作裡的。”
警監親切地幫他捋直了肩頭的褶皺。
“你肩膀沒問題吧。”他拍了拍安德魯傾斜的脖子,隨口問道。
“只是落枕罷了,謝謝長官關心。”
“仰睡是有好處的,以後還是仰躺著好。不要謝我嘛,相信未來布萊恩會給你很大幫助的……哦,對了,差點忘了,布萊恩,”他轉了轉手指,“記得待會領安德魯去他的工位,手續下午辦也不遲。”說著,他慢慢地走回辦公桌後,戴上了眼鏡,“那麽如果你們二位沒其他事的話……”
“打擾您了。 ”兩人說著退出了辦公室。
估計是剛進辦公室那會功夫有清潔工來了。門前的地板全是濕的。
安德魯拿了易拉罐。兩人順著樓梯往下走,走了有一會,布萊恩轉頭看他的同事。
“我很抱歉……”他說。
“不,不,沒事……這你也幫不了我。誰叫我修養了這麽久呢?不管怎麽樣,還是謝謝你了,夥計。”
“你沒什麽可謝我的。”
安德魯不小心扭到了頭,隻好用手按住:“得了吧,夥計,謝謝你替我說話。”
理所當然的,安德魯今天早上趴著睡覺的地方其實不是他的工位——事實上,那是他一個相熟的同事的工位——而他本人的工位則在靠近走廊的位置,和其他同事之間只有一道小小的隔板擋住。
“蠻好的,和空調、茶水間的位置都恰到好處。”他摩挲著手背說。
“真的?我希望你能習慣這段時間。抱歉了,兄弟。”布萊恩說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當然。”
看著布萊恩走進他的辦公室,安德魯一屁股倒在他的工位上。桌子上、抽屜裡現在全是空的,紙啊筆啊,還有資料啊一應沒有,更別提他之前滿桌的小擺件了。空調正對著他呼呼地吹著冷風,使他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他無力地一個個塞回抽屜。
“操。”他忍不住低聲歎息。
安德魯捂著脖子走開,把咖啡罐狠狠地一擰,擲到垃圾桶裡。鐵皮罐頭髮出“哐哐”的噪音。
乾他媽快十年,越乾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