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警局後,距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鍾頭,這一個鍾頭安德魯也不是什麽都沒乾,但是他確實把大多數時間花在看雨上了。
夏日的傍晚光線還很充足,但是雨卻愈發地大了起來。
從樓上往下看,往日裡清晰的一切事物都被茫茫的暴雨所掩蓋住了。通往小凱旋門的百米長坡,平日裡總是人堵車車堵人,今天一看卻像是一條川流不息的大河,蒸騰著無邊無際的水霧。
雨真大啊,他想,白天與夜裡又是不一樣的情形。走在雨中的時候,他的耳裡還盡是風聲雨聲。但是今天卻只能聽見風扇晃動、人來人往的動靜了。
“吱——”
他身旁傳來椅子拖動的聲音。
“你在這裡倒是好發呆,卻要我去整理那些證物,”女人倒在他旁邊同事的座位上,踹了踹他的椅子,“剛剛在想什麽呢?”
“我在想我們分局的翻新問題。”安德魯轉過椅子。
蘇珊娜側著頭問:“翻新?”
眾所周知,第五大道最開始叫國王區,是藍港市最老也最大的分區。而它的警局建築自然也是所有分局裡最老的、也是最矮的。“現在分局裡甚至都留不下一個房間給專案組做辦公室了……像這樣一個房間裡要塞下五十個警員的工位。”安德魯攤手笑道。
“得了吧,警司大人,”蘇珊娜伸了個懶腰,“文件已經歸好類了,你想來看看那個手機上的信息嗎?”
“恐怕不行了,”他看了眼鍾,歎了口氣,“我得去取車了。過了六點他們要收我停車錢,這之後我想去見一下盧維林。”
“可惜,我還想著要邀你一起吃晚飯呢。”蘇珊娜說。
“今天天氣不好,也許過幾天吧,我會率先提出邀請。”安德魯愣了一會,很快說。
“那具體是什麽時候呢?”她笑了笑。
“下周六可以嗎?我會在旋轉餐廳訂好桌子的。”
“那麽……看起來我得好好打扮一下。”
蘇珊娜笑了笑,她的眼睛明亮得像月光下湛藍的海面。回過神來時安德魯輕笑著搖頭:“其實也不需要。”
………………
從洗車店提完車後,安德魯開車一路向南過去。
這是一輛老車了,還是當年他來藍港市買的二手車。塊頭不算大,漆黑的車身混雜在車流中就好像一滴不起眼的墨水。
抵達小凱旋門時,前方不出意外地又發生了車禍。幾個交警已經趕往了現場,指揮追尾的車輛挪到兩邊。
雨越來越大,尖頂的大廈、披著橘紅色雨衣的交警、遠光燈都被籠罩在朦朧的水霧當中。太陽已經不見了。隨著道路的清理,紺藍色的天空下,交警們在高處拿著喇叭指揮車輛離開。
他們空洞而富有電子質感的聲音在雨中被敲碎了,穿不過安德魯的車窗。半躺在車裡,他只能聽見模糊細碎的喊聲,如同損壞的磁帶。
但是車流總算開動了。
離開小凱旋門大概是百米還是一百五十米遠,他回頭一瞥,居然發現之前見過的希臘裔女人躲在車站的雨蓬下躲雨。
興許是他閑得慌,他將車速漸漸慢下。
降下車窗,他遠遠地朝那個女人喊:“一個人?”
“對。”
女人的旁邊沒有一個人。她獨自坐在車站的椅子上,後背輕輕靠著燈牌。透過雨幕,她如同碳火般的瞳孔靜靜地注視著安德魯。
安德魯抽出手抓了抓後頸,
他的車目前已經退出了車流,在消防車通道停下。他喊著:“公交車估計要堵在小凱旋門那了,一時半會我看是過不來的。你要去哪?” 她冒著雨,幾步走近了車窗邊。
雨水從她絲綢般的長發上流下,再從她的發梢滴落,她長長的睫毛上沾著些許雨珠,輕盈地扇動著。
“城南的席翁街,三十一號,你順路嗎?”沙啞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沙子從沙丘滑落。
“雨太大了,你先上車吧。”他撥開了後座的門鎖。
要去席翁街不能從市中心穿過,車輛沿著第五大道西段直行,然後轉喬杉街,避開晚上的高峰期。在幾十分鍾的車程中,後座的女性一直注視著窗玻璃上滑落的水珠,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你的名字是什麽?”他看了看後視鏡,突然問。
“卡珊卓。”
“聽起來像女先知的名字。”
“取這個名字就是為了表示對她的尊敬,”卡珊卓久久地注視窗外,頭也沒回地問,“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安德魯·米歇爾。”他說。
“米歇爾是你的姓?”卡珊卓透過後視鏡和他對視,隨意地問道。
安德魯抓了抓後頸,收回目光說:“很少見對吧?我朋友有用它做中間名的,也有用它做名字的,但是他們都不像我。”
車輛放慢速度,等待著路人走過。
“你是個警察。”
卡珊卓似乎注意到了他後視鏡上掛的合照。圖上兩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互相摟著肩,後面是一輛新提的越野車——要比賽就要有好車,這是他們參加越野比賽前合買一輛越野車的照片。
“……對。”照片被鑲在一個小懷表裡,卡扣松了合不上,他將懷表的繩子系在後視鏡上。當汽車行駛,攤開的懷表就會搖搖晃晃地開始轉圈。
“你聽說過最近的案子嗎?”她問。
“你擔心這個嗎?”安德魯反問。一個希臘裔還能問什麽案件,他隻想知道目前希臘裔內部是怎麽看待當局的。
卡珊卓搖了搖頭,瞥向了窗外:“我只是聽說最近又有一個人死了……巴塞爾·阿達莫斯,這貌似是這起案子死掉的第七個希臘人。”
“那麽你是怎麽看待這件事的?”安德魯想問,但是目的地已經到了,席翁街三十一號,女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停下車。
車輛慢慢停下。
“你需要雨傘嗎?”安德魯搖下車窗問。
“不, 不需要了,”卡珊卓關上車門,俯身和安德魯對話,“你能借我一支筆嗎?我給你留下我的聯系方式。”
安德魯在車裡翻了翻,終於摸到一隻鋼筆。
“我沒帶紙,你有紙嗎?”
“不,你只要借我一隻手就好了。”
冰冷雨水順著女人的長發滴落在他的手腕上。她溫暖而細膩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掌,十指相握。
鋼筆尖幾乎是尖銳地在他的手腕刻下一串數字,劇烈的刺痛像是烙鐵在他的皮肉上劃動,發出“滋滋”的響聲。隨著劇痛襲來,安德魯·米歇爾身體一陣痙攣,不由眼前一黑,不能視物。
這可不是在寫字。
男人的手痛苦地抽搐,試圖掙脫她的束縛。但是卡珊卓的五指幾乎是死死地扣住他的手掌,一直到寫完。
“停下,操,停下。”
安德魯踩了一腳油門,又狠狠地踩下刹車,順勢收回他的手。他握著手腕,在座位上大喘氣。大約過十秒左右,視線才從昏暗逐漸變得模糊,最後恢復正常。
他解下安全帶,踉踉蹌蹌地推開車門,四處尋找著那個希臘女人的聲音。
冷雨劈頭蓋臉地落下,身邊行人來來往往,這一會又哪裡能看到女人的影子了。
他手腕上什麽傷口也沒有。
安德魯喘著粗氣,抬起手。手腕上的筆墨已經被水打濕,模糊不清了,但是其上寫著的不是她的聯系方式,而是一個住址——“卡珊卓礁石街十一號”。
他強忍著痛楚,借著雨水反覆揉搓,直到肌膚上只剩下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