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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的回流》一十六.斷頭案(一十)
  參加審訊的有布萊恩、安德魯以及專案組裡的心理學家。

  布萊恩一直都傾向於面對面審訊,而剛剛安德魯狀態也不是特別好,甚至有點口齒不清。因此安德魯也無意與他爭搶位置,一邊叉起速凍波蘭餃子吃,一邊在審訊室外做筆錄。

  心理學家在一旁喝著咖啡問道:“你們把他在這裡晾了多久了?”

  “大概四五個小時吧。給他帶了晚餐,”安德魯狀態好多了,漫不經心地說,“我現在把光調暗。”

  說話間,布萊恩已經推門走進了房間。

  兩人看到他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對面,開口說道:“晚上好,約翰尼先生。”

  在慘白的燈光下,艾倫·約翰尼如同一位僧侶般一動不動地坐著。看到布萊恩,他破舊麻布般的疤臉樣貌可憎地微笑起來。

  “晚上好,警官。”他眯著眼睛說。

  “我猜你已經知道我們為什麽要找你了?”

  “還不清楚,我說的一切屬實,先生。”

  “你最好還是不要裝傻,艾倫·約翰尼,”布萊恩隨手翻了翻手頭的資料,“我必須得告訴您,就我們手頭上得到的情報而言,它們大多是對您不太有利的,您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

  “您現在是案發之前最近與桑松·安東尼奧發生過嚴重衝突的人,是少數與他關系很好的人,同時也是少數知道他回家路線的人。前幾日,安東尼奧先生在傍晚回家的途中被人在廠區的卡托街附近的女廁所殺死,他的首級則被棄置於水桶中。”

  布萊恩死死盯著艾倫·約翰尼,到了最後一字一句地說道——

  “您是目前我們發現的唯一一位,有能力也有動機實施犯罪的嫌疑人。”坐在外面做筆錄的安德魯隨著布萊恩所說的話,低聲重複了一遍。

  “這是他的老一套了,不過這次倒沒有以前那麽流利了。”安德魯倒過筆杆子敲了敲自己的骨節,轉頭看向心理學家,“你覺得艾倫·約翰尼接下來會怎麽說?”

  心理學家調開攝像頭,目不轉睛地分析艾倫·約翰尼的微表情。這個工人如同鐵塑的雕像,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他始終眯著雙眼,眼角的皺紋微微翹起,不知道在看向何處。

  “我不知道……”心理學家摸了摸嘴唇說,久違得感到了挫敗,“他的表情實在是太,太過……”

  他的話音剛落,艾倫·約翰尼就說話了。

  仿佛被按在鐵砧上一寸寸錘平,艾倫·約翰尼那詭異微笑似乎強行扭直了。他說道:“我不知道您的意思是什麽?”

  他平靜地說:“我無法回答我不理解的問題。但是如果您的問題我能做出的回應的話,我會忠實地向您交代的。”

  “那就好。”審訊室外的兩人聽見布萊恩如是說。

  安德魯回了回神,扭頭看心理學家,隨口揶揄,“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家夥能做到這個地步。”

  “這不是我……我從他的表情裡看不出任何東西,但是他的肢體語言,也許我能讀出什麽來……不過我能肯定現在布萊恩警司肯定感覺不好受。”心理學家倒也沒有在意安德魯所說的,作為一個年輕有為的教授,他一眼就看出了布萊恩似乎稍微有些煩躁的苗頭。

  “布萊恩?”

  “嗯,他看起來不是很在狀態。”

  “我倒是沒看出來。”

  安德魯看不出布萊恩現在感覺怎麽樣。他只知道自己現在得乾活了。

  牆的另一面,

布萊恩眉毛一挑。他第一個問題是:“桑松·安東尼奧在你眼中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一個十足的蠢人罷了。”

  “具體講講。”

  “做善事不舍得付出,做惡事又不舍得冒險。碰到喜歡的姑娘隻敢在背後手瀆,碰到厭惡的人也不敢與他當面抗衡,”艾倫·約翰尼平靜地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就是在背叛他的朋友,給所有愛他的人帶來傷痛罷了。偏偏他自己還意識不到,既自卑又自傲,以為自己是什麽偉人。”

  “你說的可不像是一時半會想出來的。”

  “今天下午抽空瞎想的。”

  這就是在點他們了。不消心理學家說,安德魯也能看出布萊恩有些惱怒,因為他在外面坐著也被挑釁到了。不過老夥計還是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態,提出了下一個問題。

  布萊恩只是點了點頭,“所以你為什麽在得知他寫了你的舉報信之後還在月初的幾天和他一起上下班?”

  “出於憐憫,我以為我能夠原諒他,而他也能適可而止。”

  “出於對什麽的憐憫?”布萊恩敏銳地問。

  “對他母親的憐憫,就像他認識我的母親一樣,我也認識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已經很老了,受不了太多折騰了。”

  “這種事情我倒是很少聽說。”

  艾倫·約翰尼說道:“現在您見過了,長官。”

  “你說的話,看起來不像一個朋友,而像朋友的父親。”

  “與之相對應的,警官,您的問題也未免太富童趣了。”

  布萊恩這回倒是見怪不怪,約翰尼雖說是很配合,但是在兩人關系的問題上總是忍不住夾槍帶棒,既然如此,艾倫·約翰尼與桑松·安東尼奧兩人之間關系暫且放放倒也不遲。

  布萊恩警司很自然地轉換了賽道,開始深挖桑松·安東尼奧其人的家庭與日常的交際。

  而在這之前心理學家剛要拿起對講機,給布萊恩引導就被安德魯打斷了。

  安德魯在做筆錄中抽空給自己來了最後一口餃子,彎過手肘碰了碰心理學家,“給他一點時間自由發揮吧。”

  心理學家確定了審訊的進展,照做了,不過他還是很緊張地問了一句:“你和蘇珊娜今天上午去見他們的時候,我是說就這位艾倫·約翰尼,他當時的表現和現在差不多嗎?”

  “我不確定……嗯,當時他確實也很有戒心,但是我想這種事情不是常有的嘛?”安德魯沉默了一下,他目前只是隨手摸出一兩段速記,“有些人在審訊室內外完全是兩種樣子,也許他也是其中之一。”

  很快他又說:“沒必要擔心,布萊恩在審訊這方面是老手了。”

  “不,我沒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位約翰尼先生未免太奇怪了,”心理學家冷汗津津,伸出一隻手指著一旁黑白顯示屏,“我剛剛是一直盯著錄像看的,你看吧,這家夥的身體的姿勢一點沒變過。”

  安德魯這下才發現這位同事的汗已然打透了襯衫。

  “什麽鬼?”他皺了皺眉,“您看錯了吧?”

  “不,絕對不可能,你直接透過玻璃還可能因為角度原因偏移。但攝像頭不是的,”心理學家微微顫抖地指著顯示屏上艾倫·約翰尼的影像,“他的臉尚可以說是難以讀出信息,但是他的身體就不一樣了。他幾乎上凝固在了座位上。”

  就在安德魯疑惑地凝視著顯示屏時,突然,艾倫·約翰尼的身子晃了一晃,似乎是在迫近布萊恩,但是很快又坐正了。

  深夜的警局裡,兩人為了防止老化的玻璃透光,一直沒有開燈。攝像頭的顯示器以俯角直接對準嫌疑人。伴隨著嫌疑人坐姿的變化,顯示屏的光亮也隨之一變,反應到安德魯與心理學家二人的臉上就顯得詭異非常。

  “不……這是不可能的……”心理學家的喉結滾動。

  “也許只是你看錯了,”安德魯盡力輕松詼諧地說,“再說,就算是真的,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嘛。”

  不過對方好像沒聽見。

  “這不可能……絕不可能,他應該意識到了。這是……偽裝,偽裝罷了……”

  心理學家不知道在喃喃自語著什麽,拉過椅子守在了顯示屏前,遮住了房間裡的大部分光源。安德魯注意到他的眼睛睜得極大,裡面的每一根血絲都清晰可見。顯示屏的影像投在他的眼鏡上,就好像是倒影在一面鏡子上。

  “夥計,你還好嗎?”他輕輕地拍擊心理學家的肩膀。

  但是他已經很難得到回應了。

  而在審訊室內,不過一牆之隔,布萊恩和艾倫·約翰尼的審訊已然漸入佳境。

  “從哪裡開始,你決定和桑松·安東尼奧徹底決裂的?”

  “第三天的時候,”艾倫·約翰尼說,“第三天他還沒停下來,我無法忍受了。”

  “桑松·安東尼奧寫的那些內容,我們這邊有相關的複印件,”布萊恩從文件夾中取出一張,抖了抖遞給他,“你認為這裡面有那幾點是不符合現實的。”

  但是他看都沒看,甚至不曾低頭。艾倫·約翰尼斷言:“經理給我看過了,既然他不願意相信,我就沒有理由再懷疑我自己了。這幾封郵件裡沒有一處的是真實的。”

  “你恨桑松·安東尼奧嗎?”

  “我對他的死亡並不惋惜。”

  “你不恨他?”

  “不,我確實恨他。”

  布萊恩驚訝地挑了挑眉,似乎奇怪艾倫·約翰尼為什麽會在這方面主動遞刀子給他。他笑了笑,耐人尋味地暗示道:“我很吃驚,想你這樣的人,也會恨一個人嗎?”

  他得到了想要的反應,卻也不是他想要的……

  “我這樣的一個人?”艾倫·約翰尼陡然發出短促而尖銳的笑聲,他鐵石般的身軀突然活了過來,如同一條林葉下的巨蟒開始遊走。嫌疑人那可怖的面容,似乎裹挾著無窮黑暗,排山倒海地向布萊恩壓過來。

  布萊恩完全僵住了。

  “你什麽時候這麽了解我了?警官。”他低聲說。他的每一處傷疤都在緩慢地蠕動著,一如人濡濕的嘴唇。

  但是早在所有人反應之前,他又坐正了。仿佛美杜莎的目光又落到了他身上,他的肌肉再度僵化了下來。艾倫·約翰尼幾乎是冷漠地說道:“好了,讓我們繼續吧,差不多也快到時候了。”

  ………………

  “好了,各位,差不多也快到時候了。”

  房間裡泄出一地慘白的燈光,布萊恩推開門走出審訊室,拍了拍手,吸引外面的兩人看過來。

  安德魯還在整理速記,頭也沒回地問:“這次怎麽這麽快就好了?”

  “今天問也問得差不多了,”布萊恩很自然地說,然後走過去碰心理學家的肩膀,“夥計,還有飲料嗎?最好要冰的。”

  安德魯側目。心理學家此前一直在盯著顯示屏裡的艾倫·約翰尼出神,現在才渾身打了個哆嗦,仿佛還魂了似地怔怔地扭頭看向布萊恩。

  “有一罐百事,但是恐怕已經不冰了。”

  布萊恩摸了摸耳朵說:“那也行。”

  “在桌子那邊,你自己去取吧。”心理學家說。

  現在他似乎狀態好了一點,明明剛才還和死了人一樣,安德魯悄悄地注意著心理學家。

  他拿過飲料遞給布萊恩,問布萊恩:“你打算怎麽樣?”

  布萊恩一邊低頭扣拉環,一邊說:“什麽怎麽樣?”

  “我們是把他直接放掉,還是先留一留?”

  “嗯,今天晚上就送人家回去吧,”布萊恩聳了聳肩,“安德魯,你能送他一送嗎?畢竟現在十一點了,已經沒有通往郊區的公交車了。”

  “你確定?”

  “當然了,我今天晚上恐怕要在這裡通宵,”布萊恩指了指心理學家,“他的住處在大學附近,還沒開車來,只能搭公交回去。現在能送約翰尼先生回去的只有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 ”安德魯歎了口氣,還是答應了,“唉,就照你說的這麽辦吧。”

  “嗯,你做的速記交給我就好了。”

  安德魯活動自己僵硬的關節,將筆錄遞給布萊恩。他本想提醒布萊恩關照一下心理學家的情況,但是看心理學家已經恢復了正常,也就沒怎麽提。他最後與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自己的二人對視了一會,轉身走入審訊室。

  房間裡艾倫·約翰尼緩慢地站起身,椅子被他的小腿頂開,在一片死寂的室內拉出尖銳刺耳的噪聲。他咧開嘴笑了,露出參差不齊的牙床。

  “警官,我們又見面了。”

  “只不過一個下午沒見罷了。”安德魯走過去,解開他的手銬。

  “我們走吧,”他將手銬隨手摔在椅子的扶手上,“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阿根廷街。”

  “那就拿好東西走吧。”

  艾倫·約翰尼無異議地跟著他身後。離開房間時,安德魯最後回頭瞥了一眼,一屋子的人,布萊恩、艾倫·約翰尼、心理學家都在看他。

  他的頭暈得厲害,什麽也不打算考量,隻擔心會不會影響開車。

  阿根廷街,正好順路嗎?倒是可以快點到家。

  ………………

  這天夜裡,我又失眠了。

  十二點我回到家中。一個人躺在黑暗裡,就仿佛漂浮在無邊無際的深海中一樣,不管怎麽樣都入不了眠。

  而這時候我還不知道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麽。

  也還不知道,布萊恩·沃特死在我手裡不過是半個月之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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