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盛帝說的輕描淡寫,話中卻暗伏殺機。
太上皇眉頭微皺,眸中閃過疑惑:“朕若沒記錯,你向來認為世家子弟不堪大用,怎麽突然改了主意?”
崇盛帝笑了笑,緩步走到太上皇身側駐足。內監見狀,急忙抱來一張繡凳,放在他身前。
“兒臣如今依舊以為,韓非所言‘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確非虛言。世家子弟嬌生慣養,終究難成大器。”
崇盛帝微微一歎:“彼輩祖宗遺澤雖厚,終有耗盡之日。不若讓其經歷些行伍之事,磨礪一番,或有所成。如此也可保家族長盛不衰,豈不正合父皇美意?”
太上皇凝眉不語。
頓了頓,崇盛帝進一步說明道:“兒臣認為,各府嫡長,凡年滿十六者,均須在軍中磨礪三載,非如此不得承襲世爵!”
聽到這話,太上皇遽然變了臉色。
這兒子心機深沉,他是早見識過的,絕不相信此舉目的是為了世家延續。
甚至懷疑是想借刀殺人,讓勳貴嫡脈死絕,方便他收回爵位,提拔新人!
當年太上皇在位時,行事恣意,揮霍無度,最終自食惡果。
外有夷狄反叛,內有饑民作亂,神州板蕩,朝廷已然岌岌可危,傾天之禍絕非虛言。
為擺脫責任,他仿照上古先賢,以禪讓之法移交帝位,借此轉移日益激烈的內外矛盾,消弭百姓怒火。
為了在退位後依舊執掌大權,他在一眾皇子中選擇了沉默寡言、淡泊名利、不問世事的四皇子。
而那個天天喊著要變革朝政、救民於水火的大皇子忠義親王,則被冠以莫須有的謀反之罪,拘禁在王府內,短短三年便鬱鬱而終。
只是沒想到,那個聲稱一切聽從父皇指示的老四,登基之後就翻臉不認人了!
雖不缺晨昏定省這些虛禮,在朝廷大政上卻堅持己見,不肯當傀儡。
太上皇留下的一眾老臣,但凡被抓住錯處,必會嚴懲不貸,從而為提拔新人創造機會。
許多舊時政策也被改變,典型即是對勳貴的厚待和縱容。不僅每年的例行封賞大幅削減,世家子弟想要入仕也要嚴格考察,不像太上皇那般,隨手就恩蔭賜官。
不少人跑到太上皇跟前抱怨,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太上皇又能如何?
除非撕破臉另立新君,否則這些小事只能忍了,無外乎多給些賞賜安撫。
就連這賞賜也引得崇盛帝不滿,以他想來,有錢給這些廢物花銷,不如拿來發軍餉,救災民!
想到種種舊事,太上皇搖頭反對:“既知彼輩嬌生慣養,何故要他們去戰場?這等險惡之地,豈不是羊入虎口,有去無回!不妥,不妥!”
實際上,他還有更深一層憂慮——若各府嫡子死傷太重,勢必會對自己這個老主子忠心大減!
而這些人的效忠可說是自己僅存的倚仗了,若非彼輩時時不忘入宮面見請安,自己就算餓斃在太安宮,外面有誰知道?又有誰能阻止?
崇盛帝並不放棄,繼續道:“父皇,眾勳貴身上擔著公侯將軍的世職,一個比一個名號響亮,每年更是要領取優厚俸祿。可是如今還有幾人參與前線作戰?便如最近遇刺而亡的寧國府三品威烈將軍賈珍,你道他是怎麽死的?逛窯子時為人所殺!而同他一起逛窯子的,還有他兒子賈蓉、侄子賈薔!足見什麽叫‘上梁不正下梁歪’!是故,兒臣以為,將各府嫡系子弟納入軍中教養,
能不能成為悍卒猛將倒是其次,至少行事不會這般荒唐!” 崇盛帝一副痛心疾首模樣,似乎鐵了心要辦成此事。太上皇眉毛一揚,冷笑道:“這些人再不濟,也是各府的寶貝疙瘩!萬一有所損折,屆時如何交代?必會讓他們同天家離心離德!”
頓了頓,他說出自己的看法:“依朕看,他們若願意兒孫從武,自會送上疆場,願意從文,學習治國理政,也由得他們。此事你就無需操心了!”
太上皇語氣堅決,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崇盛帝早知必是這種結果,佯作敢怒不敢言之態,退而求其次道:“父皇有命,兒臣不敢不遵。既然嫡系子弟不成,不如許旁支子弟從軍,若能建功立業,也堪為家族爭光添彩。”
見他如此執著,太上皇越發警惕。聽到“旁支子弟”,心下頓時了然,原來埋伏是在這兒!不由嗤笑,我就說嘛,讓各府嫡系去戰場純屬添麻煩,只會壞事,聰明兒子斷不會愚蠢至此!原來看中的是各家旁支!
可目的又是什麽呢?太上皇思忖起來。
是了!必然各家報團取暖,尾大不掉,老四覺得直接清理會引發動蕩,故而選中旁支子弟作為棋子,其中或有幾個能成才的,便可李代桃僵!
短短幾息時間,太上皇認為已經猜到兒子的用意。
而崇盛帝神色亦堅決,似乎不會再繼續讓步。
實際上他完全能直接作出這等決定,今晚特意前來征求意見,不過是要扮演好孝子罷了,對外也可稱太上皇讚同此議,減少阻力。
自周朝確立“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的嫡長繼承制度,至今已越數千年,豈是一個帝王便能輕易撼動的?
太上皇對兒子的小算盤並不看好,冷笑道:“既有此意, 去做便是,何須來問我這無用老朽!”
崇盛帝忙起身,並不賠罪,而是含笑拜謝:“多謝父皇體諒!天色已晚,您早些休息,兒臣先行告退。”
臨行之際,他又往元春臉上瞥了一眼。當年入宮時的小女娃已然亭亭玉立,有沉魚落雁之容,絕色傾城。隻給父皇做女官,著實可惜了。
崇盛帝勵精圖治,滿腦子都是如何掌握至高權柄,掃除叛亂,靖安天下。但這不妨礙他作為一個精力充沛的中年男人,會生出貪花之念。
“一時未曾留意,小元春便已出落成大姑娘了。”他停住腳步,笑容溫煦,直白問道:“家裡可為你安排了終身大事?”
感受到灼熱目光襲來,元春不敢對視,急忙低頭行禮,答道:“回稟陛下,父親讓婢子用心服侍太上皇陛下,勿作他想。”
“此言差矣!你父親要為太上皇盡忠,那是他的事,為奴作婢赴死也無妨!怎能因此耽誤女兒的終身大事?”崇盛帝笑說道:“你不必擔心,過些時間得了空,朕給伱尋個好人家!”
說的元春面色紅潤,低頭不語。他則爽朗一笑,闊步離去。
太上皇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愈發沉默。他心裡很清楚,兒子后宮不乏佳麗,元春雖美,卻也不至於讓他失態至此。
毫無疑問,這是給自己示威呢!就好像在說——老東西,且看過些時日,你還能不能管得了我!
濃濃的疲憊和無力感充斥全身,呼吸都變得不暢快,太上皇黯然道:“朕困了,扶朕去歇息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