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兵馬司。
昨天早上接到賈珍遇刺身亡的消息,指揮使仇傑便開始忙碌,訊問證人、調查天香樓、盤查附近人員,乃至城門口設卡查驗出城人員,他都有所參與,直到現在都沒休息,以致雙眼通紅,布滿血絲。
最開始他信心十足,將這個案件視作自己仕途高升的踮腳石頭。但隨著崇盛帝下令從速破案,卻又始終沒有發現有效線索,壓力陡升,讓他越發焦躁不安。
此時他正和順天府、錦衣府負責此案的官員商議案情。
“經過兩日仔細調查,目前隻得到凶犯丟棄的衣袍,還是盜取天香樓雜役的,並未發現其他新的線索。”
仇傑有些失望的說道,然後看向其他幾人:“你們兩位可有發現?”
順天府負責此案的人是通判傅試。
刑案偵查原本無需他參與,但他是賈政的門生,素來關系親厚,於是向府尹大人毛遂自薦。
府尹大人知道此案非同小可,不願沾染,就順手推舟,命他主辦。還給他搭配了好些人手,包括順天府的捕頭、大興、宛平兩縣的典史等,都是精明幹練之輩。
折騰了一天一夜,結果毫無收獲,急功近利的傅試,心態崩了。
他歎氣道:“本官親自監督,各處城門的確抓了不少中原口音的漢子。查驗過後,並無作案動機和條件,除了幾個有其他罪案在身的,其余都已經放了。”
傅試的話並沒有超出仇傑的預料,兵馬司和順天府是協作辦案,如果有進展,他早就收到消息了。
轉頭看向那個身穿飛魚服、佩帶一柄鑲金嵌玉寶刀的年輕人,仇傑有些期待的問:“那錦衣府呢?有何進展?”
不誇張的說,現在賈珍被殺一案,已經變成束在他脖子上、隨時可能收緊的白綾,壓力山大!
至於眼前的年輕人舉止輕浮,對自己缺乏尊重,他也隻好暫且忽略,裝作沒看見。
這個年輕人姓趙名恪,雖隻二十多歲,已官至錦衣千戶。
倒不是他死了爹,承襲官位,而是他爹趙全便是錦衣府指揮使,安排親兒子還不是小菜一碟!
趙恪灑然一笑,隨意拱了拱手:“裘都尉,傅通判,你們都沒線索,區區在下,又能有什麽線索?”
媽的,小賊安敢如此囂張!若非你有個好爹,老子砸爛你的狗頭!
仇傑恨恨的想著,卻笑容和氣的說道:“趙千戶謙虛了,誰不知錦衣府眼線最多,消息最靈通?想來必有所得。”
傅試也覺得趙恪定是掌握了什麽線索,否則不會這麽張揚。
他也笑道:“趙千戶人中龍鳳,論其偵緝,想來除了令尊之外,沒幾個能比的上。就不要戲耍我等啦,你可不知道,這兩日我和仇都尉忙的昏頭昏腦,連眼都沒合過!”
聽二人輪番奉承自己,趙恪頗為自得,晃動著二郎腿,笑問道:“妓子所言,什麽中原口音,什麽奪妻之恨,二位難道不曾懷疑?”
“懷疑什麽?”傅試忙問。他不是專乾偵查的,對案件情況不甚敏感。
仇傑皺眉道:“你是說妓子在騙我們?不可能,本官親自審問數次,若她說假話,一聽便知。”
趙恪輕哼一聲,反問道:“若凶犯是故意說那些話,借妓子之口來誤導查案呢?”
仇傑沉吟不語,似乎在考慮這種可能性有多大。傅試懶得自己想,直接問道:“趙千戶,別賣關子了,伱們到底發現了什麽?”
趙恪此人有沒有真才實學,
辦案能力如何,傅試不知道也不關心。 但他相信,這世上沒有錦衣府想查卻查不了的案子。
別看趙恪性格張揚,其偵查能力不過爾爾。之所以由他負責此案,是他爹趙全認為,此案若破,必能在皇帝面前露臉,才作此安排,並挑選了經驗豐富的人手在旁協助。
旁人的分析被趙恪聽過之後,轉頭就成了他的見解。
眼見傅試這個文官都要虛心向他請教,趙恪感到極大滿足,不再拿捏,抬高聲音道:“我且問仇都尉、傅通判,據妓子所言,凶犯中原口音,腔調古怪。要知道,妓子交遊廣闊,各方人士皆有,若連她都覺得古怪,想來的確異於常人。這等人若此前去過天香樓,無論老鴇、姑娘、還是雜役,總該有人留有印象,對否?”
“這是自然,不過這和案件有何關系?”傅試問道。
趙恪並不回答,繼續說道:“凶犯使用的凶器是偷來的,還偷拿雜役衣服做偽裝,如此行事,足見此人行事謹慎。但是別忘了,天香樓客人不少,又有雜役丫鬟樂工等往來不斷,凶犯能夠一路潛行往返而不被發現,絕不是謹慎就能辦到的,還需要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傅試再次追問,不知不覺就被勾起好奇之心。
仇傑主動答道:“需要的條件便是,此人對天香樓十分之熟悉,很清楚路徑!”
“不錯!”趙恪笑著拍掌,道:“我們之前說過,天香樓的此前從未注意到這等人物來過。既然他沒有過來踩點,如何認識路徑?天香樓後園裡可是有數十棟相似的閣樓,那晚月色不佳,又不可能挑著燈籠尋路,哪兒能輕易找到賈珍所在?”
傅試擔任通判,主管錢谷、戶口、賦役等,也參與審案,但從未參與案件偵查,缺乏推理能力,疑惑道:“趙千戶說了這麽多,到底什麽意思?”
趙恪答非所問道:“前面說過了,凶犯極為謹慎,留下的線索很少,既然如此,他又為何向陌生的妓子透露殺人動機?若口音為真,為何暴露?又為何不殺掉認證,反而留下活口?這不是很矛盾很奇怪嗎?”
趙恪頓了頓,終於要總結了:“所以,妓子所看到所聽到的一切,都是凶犯故意讓他聽讓她看的,留下活口,正是為了誤導你們!”
“咳咳,”傅試感覺受到對方的鄙視,心裡不適,提醒道:“不是我們,是咱們。”
仇傑很認真的聽了趙恪的分析,但還是搖搖頭:“你說的這些本官不是沒想過,但說到底也只是猜測,並無實據!”
“真的沒有實據麽?”趙恪望著仇傑,笑而不語。
仇傑驚訝道:“莫非你們已經找到了什麽證據?趙千戶,莫要耽擱時間,陛下還在等我們破案!”
“無趣!”趙恪咕噥一聲,隨手從袖口中掏出一個空白信封,丟到桌子上。
“自己看罷!”他冷笑著說道。
仇傑如見絕世珍寶,一把抓過信封,從中抽出幾張折疊的紙,也不管傅試在旁眼巴巴滿面期待,先自行看了起來:
“某年某月某日,賈珍夜宿天香樓,次日為花魁玲瓏贖身。”
“某年某月某日,賈珍路遇張氏女,尾隨至其家,強納之,費銀六百兩。”
“某年某月某日,賈珍采購歌姬舞姬若乾,耗資三千兩。”
“某年某月某日,賈珍路遇王氏,逼迫夫家與之和離,贈夫家三百兩,後納王氏為妾。”
……
幾頁紙很快翻遍,仇傑神色呆滯,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重大錯誤。更讓他震驚的是,直到此時他才真切感受到錦衣府的恐怖,竟連賈珍這種只會玩兒女人的廢物也被嚴密監視!
傅試耐著性子等他看完,急忙搶過來翻閱,眼睛漸漸睜大。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種不斷換女人,夜夜做新郎的活法兒,他之前想也不敢想。
不愧是一門兩公的賈家,出手就是豪橫!
傅試愈發堅定了抱緊恩師賈政大腿的心思,並且想著最好能把妹子嫁入賈家。
“可惜寶二爺太小,妹子卻已成人,其他子弟,實非良配啊!”
明明在分析案情,傅試卻憂心起自家小妹的婚事。
快二十了還沒定親,都成大齡剩女了,能不急麽!
倒不是他妹妹傅秋芳太過挑剔,而是傅試這個做哥哥的,一心想著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易將妹子許人。
奈何那些豪門貴族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
“仇都尉,看來你已經明白了?”
趙恪笑呵呵問道,臉上一副“怎麽樣,我說的對吧?”的欠揍表情。
傅試驚醒,滿頭霧水:“怎麽回事,這和案子有什麽關系?我怎麽沒發現?”
發現此人比自己想的還要蠢,趙恪已經不屑同他講話。
仇傑指著那幾張紙,解釋道:“上面記錄的很仔細, 夜宿妓館、梳櫳花魁、購買歌姬、強納為妾,既然這些都有記載,如果賈珍真的曾強搶他人姬妾,不該沒有記載才對。”
傅試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過來,憤而大罵:“好個無恥奸賊!也就是說所謂奪妻之恨是假的,甚至連口音都是偽裝的?豈有此理!天下竟有這樣奸滑的匪類!”
凶犯不奸滑難道還要良善嗎?莫不是讀書讀傻了!
仇傑懶得接話,沉聲問趙恪道:“趙千戶,我與令尊素有交情,說來都是自家人。你若有所發現,還請言明,破案之後,我一定上奏為你表功!”
此時他也不自稱本官了,姿態擺的很低。
“哈哈哈!”趙恪得意大笑:“仇都尉言重了,職責所在,趙某敢不盡心?”
他身子前傾,壓低聲音道:“據我分析,凶犯之所如此偽裝,誤導我等,原因只有一個——”
他媽的,直接說完你會死啊!仇傑強壓怒火,拱手道:“請趙千戶指教。”
趙恪站直了身子,負手而立,面孔朝天:
“那就是,凶犯本就是天香樓常客,熟悉園中路徑,才能摸黑殺人!他怕被人認出,才會偷盜衣袍、凶器,又虛構殺人動機,偽裝口音,總之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人碰到了也認不出他來!”
頓了頓,趙恪掃視二人,冷冷說道:“我有理由懷疑,凶犯就是當晚夜宿天香樓的客人之一!”
他還有句話沒有說——只有凶犯本就在天香樓,才會導致那些留在外圍監視賈珍動向的錦衣府眼線沒有發現凶犯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