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北國的都城如今,也是華燈初上,張燈結彩,街道帷幔布置,於道路交匯之處布置戲台,好不熱鬧。城中國人也穿戴一新,攜妻抱子,準備著這立國以來頭一遭的上元節。
佳節日益臨近,這燕都棘城的集市中南來北往的客商穿行於此,四周入境的貨殖也漸漸繁多,交易也日趨頻繁。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這燕國強盛自然也吸引四方商客。
這不,上元節這日,城門開關時間還未到,一隊隊商旅在寅時起,就等待在城門口,一簇簇的等待擁擠不堪,也不顧北國的寒意。卯時初,遠處東方的日頭升起,朝霞薄霧正噴薄而出,天色漸漸大亮,離開門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了。
只見城門令緩步登上城樓,向等待入城的行人和客商宣布燕王召命:“燕王召令,大燕國十二載,正月十五,適逢上元佳節,燕王普天同慶。棘城暫停宵禁,城門不閉,各坊市間皆可自由往來。汝等無論來自何方,僅須驗明照身,貨物查驗一次,便可入集市自由交易。燕王十二年元月十五日。”
“咚、咚、咚。”鼓聲敲響,緊閉的城門在鼓聲之中緩緩打開。
潮水似的人流從城外湧入,一時之間城門處喧囂熱鬧,南來北往的客商漸次進入。
這商人的嗅覺向來靈敏。這燕國如今雄據北國,兵勢、財貨、人才皆冠絕一時,雖居一州,其勢比石趙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今又兼收高句麗、宇文兩部之利,加之這是棘城舊都最後一次大集市,又恰逢上元節,晝夜不閉市。這商販,從四海匯聚而來,南至閩越,西及雍涼,北到北海,東達扶桑,皆匯聚於此,欲大賺一筆。一時間城門過關之處宣沸盈天,查驗貨物的官吏一刻也不曾停歇。
“唉,這東邊來的客商向來就是些東珠皮草之類的,您這隊怎麽皆是鐵砂,銅礦?”
城門一老吏查驗一隊自高句麗來的客商頗多懷疑。
這人雖隻作登記勘驗的文書,然久在其位,早就練就了一雙慧眼,對貨物客商一望便知。
只見那老吏起身,看看貨物又看看那些商人,只見那些商人手部虎口處有些許老繭,看見有人靠近,不自覺的摸摸腰間。後面押運貨物的人雙肩緊繃,一副戒備的模樣。不像是商人,卻有點軍士的模樣。
老吏心中大疑,不做聲,意欲命守備,向城門令稟告疑情。
正在這時一隻大手搭在那人的肩頭。回頭卻見一高高瘦瘦,頭戴卻敵冠,身穿袍襖,外罩金光細鎧,腰配龍雀大刀的武士,下著裲襠甲。一眼望之便是王城都尉。雖品級不高,然貼近中樞,所交往者俱是王公大臣,所以一般官吏都賣其面子。
老吏慌忙拱手作揖道:“不知都尉大人到此,小人有失遠迎。”
“無妨。”說著那武士從胸前出腰間取下一塊腰牌呈於那人,卻是軍械司的腰牌。
“這些貨物是軍械司所要之鐵砂銅礦還望老吏通融。”
那武士忽又轉過神色,笑顏道:“今天諸事繁雜,老吏還未吃朝食吧。”言罷從身旁拿出一塊噴香胡餅遞給他,那老吏接住,卻見餅底卻有硌手,細摸一看,確是一塊小碎銀子。
那武士還是笑眯眯的說道:“如今遼東平定,打仗的沒的去處,看著別人行商坐賈大得其利,也想著來做生意,沒眼力勁兒,莫怪。”說罷隻向那幾人使眼色,那隊商旅也躬身向那老吏作揖,口中言稱第一次做生意,不知禮數。
那老吏看看那武士,
又看看那隊商旅,略微一遲疑,說道:“放行。” 那武士躬身致謝,直引這隊人往城中而去。
在靠近城頭的望樓之中,韓壽巡視各處,於這邊停下腳步,看著那隊商旅進去,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向身邊的侍從說道:“事不宜遲,我們往那人府上去吧。”
城內慕容翰府中,如今太陽確是已經完全升起,內室也被早春的朝陽照的一片敞亮。
慕容翰從平宇文一戰身負重傷以來,一直臥病在床,許久未曾落地。多虧的侄兒慕容霸和段先的悉心照顧,暗中得到公孫貴嬪的提點,加上韓壽悉心調配的參湯藥劑,如今傷情已大為好轉,前幾日已經能下地走路了。今天他已聽聞如今都中舉行上元集市,心中也是一陣歡喜。這一日吃過朝食,飲過湯藥,頓覺身輕體健,試試筋骨,除了箭傷處有些疼痛之外,余下大部都將要康復。
於是便在庭院之中兀自揮起戰刀,又拿出弓箭,到底是寶刀未老,抬弓搭箭,“嗖、嗖、嗖”只見直入靶心。
“好。”卻聞得庭院旁有一人叫好。循聲望去卻見一頭戴進賢冠,雖穿著小袖長袍,卻是右衽的漢製,腰間卻佩這一根金玉腰帶,下身卻穿褲褶,到底是胡漢雜糅。
“原來是韓大人,快請快請。”說罷收其刀箭,延請韓壽往內室而去,命人奉茶,自己去更衣。兩人相對而坐。
“建威將軍,襄平一別今日才見,失敬失敬。”韓壽率先說道。
“多謝韓大人的參藥,如今身體已是大為好轉。”慕容翰拱手致意。
“建威將軍那裡話。”韓壽微笑道,“下臣舉手之勞,如今諸侯並立,將軍千金之體,對於燕國萬無有失啊。”
“如今國勢紛擾,幸賴諸位大臣,王公戮力同心,我燕國方得穩固。”
“我燕國有今日之勢皆有賴於將軍,若無將軍,燕國不複有如今之勢。”
慕容翰卻是心驚,忙道:“韓大人此言差矣,我燕國之勢皆賴燕王,燕王在上我等做臣子的,定當恪盡職守,盡心竭力。”
這時烹茶的水燒開了,一旁的侍女慌忙上前,拿起茶壺,向那將細細研磨好的茶粉和著香料衝泡。
分成兩杯,各奉於二人。
韓壽緩緩舉起的茶杯,輕輕一珉。
“燕國之勢,如今積重難返,若只見其表,當如烈火烹油,花團錦簇。如不見其裡,其勢危矣。”
慕容翰卻是上身一陣微顫,隨即恢復平靜道:“韓大人之言可有憑據。”
“若無憑據何來有此之說。”韓壽放下茶杯道,“將軍,慕容軍擅自出擊,引宇文之役豈止是貪功?高詡、劉佩身死豈非能免?高句麗之役遼東世人紛紛出逃?”
“韓大人,此乃舊事,如今卻是要不已平息,要不已攻滅,休得妄言。”慕容翰聲音陡轉。
“哈哈,建威將軍隻建威,燕主卻無封侯意。論年歲,將軍是燕王的兄長;論功績,將軍首倡勤王仗義;論軍心,將軍治軍有方,部下將士鹹於用命。若將軍振臂一呼,何人能製?”
韓壽說的興起,額頭上也微微有些汗珠滲出,身上呼呼有熱氣。
慕容翰久久不做聲,韓壽見此道:“將軍若有心取之,我自有外援呼應。”
“砰,”只見慕容翰茶杯猛擊桌面,“韓大人,如今我燕王立木納諫,兼聽群臣,如今國勢乃平,亦有休整之意,我燕國臣子當以我燕主為意,卿之意休得妄言,若非念卿之功,我定向燕王彈劾於你。”
“將軍謬論,如今之勢非汝不竭誠以效命,肝腦以塗地,燕王已不信任將軍,雖有奸人在旁作祟,然君心不可測,燕王已漸有除汝之心。”
“我自心比如明月,旁人何以離間我兄弟二人。”慕容翰起身道,“韓大人,不要妄言,於這兒我盡當你是夢囈之語。”
“將軍之軍中人望,於燕王看來如鯁在喉。今外患已除,自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韓壽也起身,微微一頓道,“若有人欲遮掩罪證,欲除掉將軍,將軍該如何自處。吾已知將軍手上有前軍師將軍慕容評貪墨之罪證,將軍受人之托,可行清君側之名。”
韓壽正聲說道:“將軍遭人側目已非一日,豈不聞韓信之故事。若將軍願做曹孟德,吾亦願作荀彧、程昱。”
慕容翰得知襄平金穆之托,心下大驚,但已然努力控制情緒道:“荀令君,漢之忠臣,死節明志,汝輩豈可與之同,但求匡扶我燕國。”慕容翰不悅之情已顯現。
“將軍,天下,能者居之。如今主上見疑,又有奸佞作亂。非吾之意屬將軍,將軍上位乃上承天意,朝臣中屬意將軍不在少數。當年因慕容仁之亂,散亂夫余、高句麗、石趙的流民逃臣,皆欲擁立將軍。只要將軍振臂一呼,應者如從,吾輩願為將軍驅使。”
說罷,韓壽悄悄撕開衣襟的縫合的地方,取出一塊布帛,其上赫然列著舉事者的名字,“將軍,誠不欺也,眾望所歸也。”
慕容翰見此名單之上所涉之臣涉群臣大半,兼有邊關守將,若一人而呼,燕國傾頹就在旦夕之間。此時其身已經微微有些發顫,身體漸有些撐不住了,韓壽見此轉身拜別道:“將軍須早做謀劃,晚間吾意欲將軍共舉大事,燕國變天只在這幾天。”說罷匆匆告辭。
慕容翰兀自枯坐在內室裡,久不能立,不知不覺,日頭更加高懸。
王城之中,內庭,燕王居所。
時值太陽西斜,燕國王城之中也熱鬧非凡,這酒宴從中午開始,漸漸已到日頭西斜時分。燕王於內廷遍請后宮妃嬪與王公子弟,內侍近臣在這宮內宴飲歌舞。
時值遼東新平,高句麗等舞姬樂工也被俘虜入燕國宮廷,正值佳節之際,鼓吹丞特命他們獻上東夷歌舞以娛燕國王公眾臣。只見樂人戴紫羅帽,飾以鳥羽。舞者四人,椎髻於後,以絳抹額,飾以金璫。所吹奏彈撥的樂器除了中原常見的五弦琵琶義笛,笙,橫笛,簫之外,也有異域風情的,搊箏,臥箜篌,豎箜篌等。
一時之間鼓聲,彈撥聲,吹奏聲齊作,長袖翩翩,比之北地之軍樂戎聲更顯柔美輕柔,眾臣聽的如癡如醉。
燕王不覺得也有些入迷,也不禁下堂來合聲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世子不禁接著燕王唱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我燕國禮樂繁盛,文教昌明,雖晉室不能及也。”慕輿根上前堆笑道。
“折衝將軍如今也盡之乎者也,今此佳節,眾人開懷暢飲,不醉不歸。”燕王大悅。
“臣等恭賀大王千秋無期,燕國繁榮永昌盛。”眾人皆紛紛祝酒慶賀。
燕王環顧一下坐下眾人未發現有慕容霸。轉頭向蘭妃問道:“霸兒今次未何未曾前來呀,燕國昌盛,後輩兒孫出類拔萃,愛妃之子獨佔鼇頭。霸兒將滿二十。周製,文王年十二而冠,孤意遷都龍城之後,首儀為霸兒舉行冠禮,並封都鄉侯之典儀,以顯霸兒之滅宇文之殊勳。”
蘭淑儀,欠身離開案席,向燕王款款行禮道:“小子貪玩,幸得今日尋一良駒,想必是騎馬縱橫於北苑草地,故未曾前來,妾向大王討個寬宥,恕小子誤時之罪。”
“哈哈,罪從何來呀,愛妃快快起身。”燕王邊說著邊示意蘭妃上坐。燕王感歎道:“到底是我慕容家的公子,不忘騎射,良席易得,良駒難尋,不管他了。孤意也是非緊要留守都中大臣王公等皆可前來,今乃上元佳節,宴席冗長,眾卿若還要回去陪妻室兒女的皆可先行離席,孤赦汝等無罪。”
眾臣一陣歡笑,紛紛道:“謝燕王體恤。”
“世子,這都可以寬恕,想必慕容霸那小子肯定是陪段先那小妮子去了。”慕輿根坐在世子一側,湊近耳語道。
“隨他,不好嗎?”世子悠悠說了一句,“奇怪,這次怎麽未見叔叔前來,這種宴席屬他最積極,不應該呀”
“是呀,臣今日都未曾見過,今乃良辰,會不會去那個私宅會美姬伶人誤了事。”
“叔叔於小節向來無意,這如今奉承燕王的大好時機,他可不會忘了,想必有要事發生。”
“世子所言甚是,今我燕國朝堂眾臣除上元總執事韓壽,和其屬員,那快瀕死的慕容翰,慕容霸,幾乎能來的都來了,著實怪異。”
這時堂下的舞者已經換成了著方山冠,以八佾之舞,在堂下翩翩而動。
燕王在案上看著,忽有所觸動道:“原先王在世,孤與王兄慕容翰、慕容仁、慕容昭四人俱束修受業,執師禮以奉劉讚。這八佾之舞是儒家經典,就是那時進入我燕國,如今兄弟凋零,翰兄又身負重傷不能飲酒敘情……”
“父王毋憂。”慕容恪離開案席說道,“我慕容家子弟必兄弟和睦,竭誠以奉父王,奉世子,若我燕國不複兄弟鬩牆之憾事,必大出於天下。”
“父王,兒臣必敦睦兄弟,愛護子侄,絕不使骨肉相殘。”慕容儁也離席和慕容恪並肩蹲立拱手向燕王道。
“孤得兒如此勝過前軍萬馬,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燕王舉杯道,孤,以此樽,奠我們慕容家歷代先賢”
眾臣舉杯,滿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