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村的最北方,坐落著一間紅泥磚砌出的房子,與其他屋子一樣石縫裡滿是乾草和泥巴。即使是最凜冽的北風也刮不透它。一個年紀剛過三十的男人,拎著鋤頭滿頭大汗的在屋子前賣命的揮舞著,他腳下的泥土不斷被翻出新壤,幾隻蚯蚓沒能逃過鋤頭的魔爪,被硬生生的切成了兩段,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想要離開這片土地。
呂義抱著貓,悠悠的靠近屋子。
他不打算現在出手,沒有任何情報的情況,跟先生的敵人單獨動手,怕是自己不會吃到上風。所以他先來打探一下情報,隻用到了明天再同李沐一起來解決他就好了。
“請問,你就是薑無謂嘛?”隔大老遠他就張嘴問到。
男人聽見聲響,停下了手裡的鋤頭。扭頭看著這一人一貓,“對,我就是。怎麽了?”
“久仰久仰。”呂義走近了房子,放下貓雙手拳掌相搭行了禮。
薑無謂見是慕名而來的友人,急忙放下了手裡的鋤頭,滿臉熱情的催促呂義進屋裡坐坐。
他倒了杯茶遞到了呂義手裡,“閣下是從哪裡遠道而來的?承蒙抬舉。”
呂義一口喝幹了杯子裡的茶水,“不遠不遠,從羊城來的。”
“辛苦了辛苦了,羊城可是個富饒的好地方,怎麽會想著到鄉下來見我這個碌碌無名之輩了。”薑無謂又給呂義續上了杯茶,兩人對坐而談。
“久聞大名,今日特來拜訪。還有所打擾,見諒見諒啊。”呂義笑了笑。
“哪裡的話,能來見我薑某的,都是給足了面子。哪裡有打擾二字。”薑無謂說。
“閣下整日就在此耕耕地?”呂義有些不明白這麽一個和善的人,怎麽會跟先生結了仇。
薑無謂輕輕的笑了笑,“我本就是心無大志之人,過慣了這閑雲野鶴的生活,在這裡耕地,挺好的,不用為吃喝擔憂。”
“閣下沒想過憑自己的本領闖出一片天下?”呂義試探性的詢問。
“年輕時候還這麽想過,可越是見識到了天下,就越是知道自己的渺小。索性乾脆回鄉種地。”薑無謂的表情很自然,他似乎有一種魔力,無論你多麽的心煩意亂,只要坐下跟他小談兩句,便有種置身竹林幽靜之感,免不了心生安寧。
“我就是如此,闖蕩了天下,卻也結下了不少仇家。閣下您說我該怎麽辦呀?”呂義不斷的想要從薑無謂口中得知他曾經和先生的矛盾。
薑無謂又給呂義添上了茶,“時間會衝淡仇殺的,只有你自己放下怨恨才能解脫。”
“如果對方窮追不舍呢?”
“那隻好躲遠遠了,在對方沒有消解仇恨前,還是不要出現的好。”薑無謂笑了笑。
“閣下會不會又些隱忍的過頭了。”呂義說。
“我只是個普通人,被人抬舉過高了才會出現這個樣子,其實什麽遠近聞名,都只是虛名。說到底,我只是一個種田的農夫,能有什麽大道理跟你說呢?只是這個世界並不是仇恨構成的,眼睛裡要留下些其他東西的。”
呂義一愣,這是在說自己?
自己的眼神裡只有仇恨?怎麽可能?自己只是想要保護所愛之人罷了。
“身上枷鎖多了,走起路來會抬不起頭的。”薑無謂語重心長的說,“人總要為自己活著的嘛。”
明明是自己在尋問他,現在怎麽反倒過來成了他教育自己?
“人總要為什麽在乎的東西活著。”呂義若有所思的說,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最初要從薑無謂口中套出信息的目的。完完全全落入了對方的話術裡。 薑無謂笑了笑,“不為自己活著嗎?”
這麽一問,反倒是難倒了呂義。
為自己?自己還剩下什麽?自己活著,為了什麽?
“也許就是為了自己吧。”
“大兄弟,你身上戾氣太重。要放放的。”薑無謂苦口婆心的說,“人這一輩子,短短數十載,總會有分別離散,這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他似乎看透了呂義的內心,現在正用一根鋒利的針,直刺他的心臟。
“你說的對,人這一生大多數時間都在被命運支配。”呂義好像失了神。
大多數如此,你用盡全身氣力的想要做好一件事,但你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這個世界並不是因為有你才存在的,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那些生離死別,那些家破人亡,並不是你說要阻止就能阻止的。
有些時候,就算你賭上全部。
都沒有用。
命運真是件讓人討厭的東西,你越是想遠離他,他就跟的越緊。有一天你發現,其實自己這麽久以來就在它鋪好的路上行走,你高聲的嘶吼,無能的狂怒。可沒有任何用處,命運就像是一塊壓在你身上的巨石,無論你用盡多少力氣,它都無動於衷。
真讓人發笑呀。
“當你有一天理解了命,就不再是命運踩在你頭上,而你踏在那身上了。”薑無謂起身拍了拍屁股出門拿起鋤頭繼續鋤地。
“那樣,大概就成了命運的玩偶吧。 ”呂義說。
“我們誰不是玩偶?”
呂義愣住了,他呆在原地很久才緩過神。
我們,誰不是命運的玩偶?
“我活著,就是為了把那可笑的東西很很碾碎。”呂義咬著牙喃喃的說。他像是在跟薑無謂唇槍舌戰,又更像是在用一種極其堅韌的表情在詢問自己的內心,如果是堅韌也算一種表情的話。
“你還是戾氣太重。”薑無謂,繼續揮動著鋤頭,成塊的土壤在敲擊下逐漸變的松散。
“失去的多了,人就會害怕。”
薑無謂沒有繼續理睬他,自顧自的拋著地。
“很高興今天能跟閣下暢談,我們有緣再見。”呂義也不墨跡,他轉身就要離開。
三五步後,薑無謂才緩緩的張嘴,“祝你好運。”
呂義回蕩在去往老婆婆家的大路上。心中一直複盤著剛剛的對話,這個人僅僅是幾句話就把自己精心準備好的問題打破,從仇殺的問題,扭到了他自己身上。
而自己呢?就好像一本沒有塑封的書一樣,任由對方翻閱,一直到將他正兒看得清清楚楚。
他回想著薑無謂說話的氣息,那股驕傲的書生氣由內而外的散發。
這個人就憑借著自己的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硬生生的打敗了自己。
“人總要為自己活著吧?”
什麽狗屁歪道理?
他賭徒活著,就是要等待那個即使賭上生命賭上全部也要保護自己所愛之人的機會。
他活著,就是為那些他所愛之人。
這便是賭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