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約莫半柱香時間,蕭欽之隨著刁逵來到了半山腰的一處名為“宜蘭”的別院,說是別院,整個就一超級豪華大別墅,至少一千平的那種。
特別是在半山腰上鑿出的那一處十幾丈長的“小湖”,周圍種滿了蘭花,修竹,鬱鬱蔥蔥,緣湖行,繞過一座假山,忽見“小湖”中矗立著一座亭子名“抱名”。
亭子外罩有素紗,朦朦朧朧能看到裡頭歪躺著幾人,皆寬衣大袍,袒胸露乳,披發散肩,周圍環繞著幾名身姿妖嬈的侍女,輔以管弦之樂助興。
“抱名”亭中,酒至酣處,忽聽聞刁逵求見,傳出一道懶洋洋的醉酒聲,問道:“何事?”
刁逵道:“稟叔父,謝太守,顏中正,各位世伯們,蘭陵蕭氏,蕭世伯到了。”
“哦—”
“抱名”亭子中走出一位放浪形骸的老伯,撤去了外面的大袍,穿著滑稽的“吊帶衫”,露著肩膀,連呼道:“輿卿,快來,等著你呢!”
“叔至,一年未見,別來無恙啊。”族長笑呵呵的上前。
族長蕭清字輿卿,年輕時,與刁逵的叔父刁論交好,那時的刁氏還未有如今顯貴,而那時的蘭陵蕭氏也還位於士族之列,因而兩人見面,倒是還能平等相待。
亭子裡的人,族長皆認識,大家一年見一次,早就知曉彼此,點頭行禮,唯有謝太守面生,刁論特意引薦道:
“輿卿,我與你介紹,這位乃是謝太守,年輕時,我倆一道去會稽,就已見過。”
族長上前行禮道:“蘭陵蕭氏蕭清,見過酒夫子。”
“哈哈哈!!”謝弈大笑道:“何必見外,輿卿,快來一同飲酒。”
又對刁論說道:“叔至,何煩你介紹,我與輿卿早就相識,我初任晉陵,去金牛山尋千冰道人,就是輿卿款待的。不然,你以為‘酒夫子’是哪裡來的?”
刁論撫額,欠笑道:“倒是忘了,晉陵縣與武進相近,想來你們早已相識。”
......
站在湖邊的蕭欽之,簡直被族長的社交牛逼症給驚呆的,三言兩語,就拉近了距離,要知道,那可是陳郡謝氏的謝弈啊,他兄弟可是謝安呐!
刁逵將族長帶到了地方,與刁論耳語了幾句,便想著帶蕭欽之去另一處場地寫詩,豈料,刁論當即道:
“何必去別處,‘抱名’亭下揚名,豈非一件幸事?”不容有疑,隨即差人尋筆墨紙硯,又對刁逵道:“還不請你世弟來面見?”
世家大族行事,一舉一動都暗含深意,莫以為刁論此舉全顧老友之情,那就大錯特錯了。
其一,明日的北雅集內定是要推三家士族子弟的,蕭氏為寒門,即便揚名,也不可能能喧賓奪主。
其二、刁論此舉,是在向依附士族的北地寒門示好,一個頂級門閥的形成,非但要家族內部人才興盛,同時外部的依附勢力也很重要。
其三、北地五姓聯盟,以刁氏為首,形成一個金字塔,更像是一個人才輸送的平台,所有通過這個平台施展抱負的人,都得念著好,刁氏收益最多。
再者,即便寫出的詩,不怎地,出洋相,那也是蕭氏出醜,關他刁氏何事?
一舉多得,這個看似放浪形骸的刁論,實則是個人精,怪不得在刁氏內部有如此地位。
蕭欽之緩緩走向“抱名”亭,一一施禮,心中的詩已經斟酌好,底氣十足,一舉一動,不驕不躁,再有俊秀的外表加持,給人的第一印象,
十分良好。 亭子外的眾人,尤其是寒門子弟,眼睛紅的厲害,面對如此露面的機會,恨不能取蕭欽之而代之,一展胸中才華。
其中也有的寒門子弟,較為冷靜,因為蕭欽之代表的是寒門,若是表現不好,整個寒門都丟分,須知,寒門子弟對比士族子弟,歷來刻苦,一向以才華見長。
有人小聲道:“仙名,你說他能作出麽?”
“不知,但觀其言行,似不是莽莽之輩。”
“‘江左衛玠’,以前倒是沒聽過,切莫徒有虛表,連累我等。”
“子民,何以憂慮如此?他揚名與否,無關乎我等。你且看,我們之中可有長輩坐於亭中?”
這人一愣,隨即說道:“仙名之言,不無道理,雖說他與我等一般,可我等家世,與其較之,差之久矣。”
...
...
仆人已經取來了筆墨紙硯,宣城紙、吳興筆、新安墨,無一凡品,置於亭子裡的矮案上,蕭欽之脫掉鞋襪,跪坐於案前,慢條斯理的執起筆。
標準的顏楷起筆,落在了雪白的紙張上,刻下了大氣磅礴的第一句: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
此句取自《莊子》逍遙遊,刁逵在一旁看著,蕭欽之每寫出一字,刁逵便報出一字,音量卻是越報越大,等第一句報完,亭子幾人迫不及待圍上前來。
但此刻無一人言語,皆目光抖擻的看著紙上的詩句,毫無疑問,他們被這第一句詩的氣勢給鎮住了。
而亭子外的眾人,皆齊齊止聲,震撼不已,目光聚焦於那個“抱名”亭下的少年人。
若論詩作的氣勢,李太白當為古今第一。
“垂天蔽日凌雲志,欲與天公較高低。”
第二句取自偉人,立意深華了,氣勢上絲毫不減。並在第一句的基礎上,寄物言志,且將人的目光從虛幻的大鵬鳥,拉回了現實中,體現少年人的志向高遠,意氣風發,欲與天公作比較的豪放魄力。
這首詩的上半闕,先不論寫的如何,單論氣勢,冠絕於這個詩作剛興起的年代,亦如喝慣了清酒的人,猛然被慣了一口烈酒一般,胸中頓時起了滔天好的豪意。
蕭欽之執筆蘸墨,繼續寫道:“千載聖賢今猶記,百年多病不堪行。”
此句取自杜甫,持續將立意升華,跨越時間長河,來到了春秋戰國時代,百家爭鳴,聖賢輩出,文化薈萃,何其興旺啊。
然而,後一句就迅速將人拉回到了如今這個蕭瑟的時代,北方淪喪,胡人作惡,永嘉之亂,衣冠南渡,華夏民族在這一百年,生病了,再無聖賢出了。
“自當奮勇追前續,身向函谷一路西。”
最後這句,取自《老子》,是對前句的總結,更是對前兩句的呼應,完美收關。
借此鼓勵後輩之人,應當生如大鵬鳥般的遠大志向,要有與天公較高低的魄力,追隨歷代先賢聖人的足跡,克紹箕裘,為正在生病的華夏民族,作出努力。
實則全篇隱喻:“北伐!”
正詩寫完,蕭欽之在旁白處寫下落款:“升平元年二月下旬,受刁世兄邀,作於北雅集前日晚,蕭欽之字。”
一息的平靜後,亭子裡爆發出炙熱的呼喊。
“善!”刁論大呼道。
“大善!”謝弈迫不及待的捧著詩作,高亢的吟誦,更是對紙上的“顏體”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好字,好詩,他要收入囊中。
但在座的可不是傻子,顏髦當即止住了,大笑道:“謝太守,怎可?快快拿出來,我等還沒賞夠。”
刁協大慌,忙到:“先不急,先不急,詩名還沒寫呢!”
刁逵湊到了蕭欽之耳旁輕聲說了一句,蕭欽之點頭會意,繼續持筆,寫下《北雅集題記》,作為詩名,為北雅集抬高名望。
亭子裡的幾人捧著《北雅集題記》在仔細欣賞,眼中的火熱藏不住,“妙哉”之類的言語毫不吝嗇的賞賜。
謝弈道:“真是好字,已然出新,有大家風范。”
顏中正道:“詩更好,氣泄萬裡之外,冠絕於今,立意也高,好詩,好詩,真是絕好。”
謝弈道:“字更好,楷書一道,新意已出,形態已成,假以時日,至大成,不輸王右軍之楷。”
顏中正道:“詩寓世人,字娛一人,豈可比乎?”
兩人爭論不休,一個堅持“字好”,一個堅持“詩好”,誰也不讓誰,倒是冷落了始作俑者的蕭欽之。
而蕭欽之卻是很淡定的跪坐在案前,整理著桌上的筆墨,依舊不驕不躁,波瀾不驚,族長拿起酒杯,看著萬眾矚目的侄子,猛地一口飲下,無一言語,只是眼角有些濕潤。
當蕭欽之起身,退出了“抱名”亭,面對著湖邊的眾人,忽然聽到眾人齊齊行禮道:
“蕭世兄(弟)大作,恭喜!”
“恭喜!”
“煩世兄(弟),移駕一敘。”
......
蕭欽之恭敬的回了一個團禮,依舊淡定。
“抱名”亭下,初揚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