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
薛家大宅中,燈火通明,薛瑞祖母李氏靠在椅子上打盹,趙氏在堂中來回踱步,不時朝外張望一眼。
“回來了,回來了。”
片刻後,薛元柏急匆匆跑進堂中。
李氏被驚醒,站起身道:“你兄弟跟侄兒如何了?”
“人都好好的,沒有半點傷。”
薛元柏忙安慰母親。
聽說兩人無恙,李氏這才松了口氣。
“哼,說的倒是好聽,還要去幫琰兒爹報仇,我看他們父子倆是去外面溜達了吧?”
趙氏氣呼呼坐下,陰陽怪氣道。
“說的這是什麽話,他們父子倆能平安無事才好,難不成你指望他們真打上門去?”
自得知公中虧空了大筆銀子,李氏對這個大兒媳就一直不冷不熱,現在聽她還嫌男的不夠大,不由板起臉訓斥了幾句。
“娘,兒媳也不是那個意思……”
習慣了被婆婆誇讚,突然被訓斥幾句,趙氏還有些不適應,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有點語塞。
在堂中三人注視下,薛瑞父子先後進來。
李氏關切道:“皓兒,你們沒事吧?”
“娘,我們沒事,問題已經解決了。”
解決了這個大麻煩,薛元皓頗有些得意,在老娘面前,他也不好太張揚,隻得故作低調。
“解決了?”
見薛元皓硬氣話都沒一句,趙氏嗤笑道:“是人家把你們解決了吧?”
“伯母哪裡的話,我說要給大伯報仇,就說到做到,你們且看著吧,明天準有消息傳出,到時候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趙氏的語氣讓薛瑞很不爽,本想將劉安被抓的事說出來,可又覺得大伯兩口子肯定不會信,於是就藏著沒說。
等他們明天聽到消息,自然就明白了自家手段。
見他們父子毫不慌張,李氏心裡的石頭也落了下來,二兒子的脾氣她還是知道的,要是出了什麽事,那眼神表情肯定藏不住,現在他這般鎮定,應該沒什麽大事。
不過,她還是叮囑道:“你們爺倆可千萬別再惹出什麽禍事了,咱們小門小戶的,能平平安安就行,可再經不起折騰了。”
“母親放心吧,兒子自有分寸,天色不早了,您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天自有分曉。”
送李氏回房,父子倆也回到偏院。
聽薛瑞說他略施小計就解決了劉安,柳氏和蘇蘇不禁拍手稱快。
這劉安差點害的他們被趕出府去,現在被抓入詔獄,也是咎由自取。
次日。
檔房內,薛瑞正跟世業生們聽新任夏官正卜刺講課。
“到了,到了——”
忽然,屋外傳來一陣吆喝聲。
緊接著,欽天監就像是炸了鍋一般,天文生呼啦啦從各房竄出,都往庭院跑。
這麽大動靜,引得世業生們都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薛瑞看向卜刺,好奇道:“卜大人,他們說的是誰到了,莫非是靈台郎郭大人?”
說罷,還朝角落的郭恆掃了一眼。
這家夥的老爹郭貴被調到了北監,雖然官職不變,可相比南京的冷板凳,這裡無疑才是大明天文學研究中心,更受重視。
作為郭守敬的當代傳人,郭貴的身份無疑很尊崇,他能引起這麽大轟動,不足為奇。
哪知,卜刺卻搖搖頭:“非也,他們說的是土木堡死難者。”
“這麽快?”
薛瑞反應過來,不由驚訝。
自土木堡大敗後,宣府收斂了許多戰死文武官員及隨行人員屍體,因瓦剌軍隊還未退走,這些屍體一直被放置在宣府城中,無法運回京城。
前些日子,也先架著朱祁鎮一口氣跑回老巢,宣府等地的軍情得以解除,趁著這個機會,朝廷下令將收斂在宣府遇難者屍體運回京城。
先前薛瑞也聽到了些消息,不過剛才一時沒想起來,還以為是郭恆老爹來了,才引起這麽大動靜。
知道自己鬧了個烏龍,薛瑞朝郭恆看了眼,卻見對方正一臉怒色的看著自己,薛瑞隻好拱拱手,訕笑道:“得罪了。”
“哼。”
郭恆冷哼一聲,低頭看起了書。
薛瑞也不以為意,畢竟人家是元代天文學泰鬥的子孫,傲氣一些正常,以後他還有很多地方要仰仗郭恆老爹,能不得罪自然最好。
土木堡遇難者回京,這可是轟動全城的事,天文生們得知後,都在打聽哪些遇難官生回京,下值後好去吊唁。
見此情景,卜刺也沒了講課的心思,讓世業生們自行學習,他自己也去聽八卦了。
因監中許多官生遇難,像劉晉這種死了親長的天文生,自然要回家準備喪事。
這種事許惇沒有理由阻攔,給這些人都準了假,讓他們回去給親長守孝。
快到下值時,薛瑞托鄭德彪打聽到了劉安的消息。
在今早的朝會上,以陳鎰為首的督察院禦史及六科給事中上書彈劾劉安,罪名為:
擅離信地,徑赴闕庭,素無智謀,莫救邦家之難,不由朝命,自加侯爵之榮,宜正典刑,以為眾戒!
朱祁鈺先前申飭劉安時,語氣已經夠嚴厲,誰知這家夥竟然還不服氣,現在竟擅離職守,私自跑回了京城。
要說他私見天文官,意圖謀反。
朱祁鈺自然是不信的,劉安沒那個膽子,也沒那個智慧。
可在這麽關鍵點的時候,劉安為了一己私利,竟然視朝廷軍令為無物。
若是不嚴加懲戒,以後邊將各個都如他這般目無法紀,那大明江山豈不是要完?
聽了言官們彈劾,朱祁鈺覺得很有道理,讓大臣們給個定個刑罰。
劉安身為一鎮總兵官,在瓦剌大軍環伺在側的時候,竟然私自跑回京城。
要是瓦剌趁虛而入,奪了這個邊防重鎮,京城就失去了最重要的屏障。
萬一京城被攻陷,城中百萬軍民豈不都要成瓦剌人刀下的亡魂?
想到這裡,大臣們怒氣值暴漲,當即向朱祁鈺建議,必須將劉安處斬,以儆效尤。
朱祁鈺沒想到大臣們這麽狠,他本來只是想奪了劉安爵位,將其發配邊關戍衛,可大臣們一上來就要他判劉安死刑,這讓他十分猶豫。
畢竟他剛當皇帝才幾天,要是這麽快就弄死一個伯爵,他在勳貴那邊可就會減不少印象分。
尤其是在土木堡大敗後,勳貴集團受到了非常大的損失,文官勢力借機膨脹了不少,要是他失去了勳貴支持,那這個皇位就十分被動。
帝王之道,就在於平衡二字,能讓文武官員互相製衡,皇帝才能做的輕松,這個道理朱祁鈺自然明白。
思來想去,朱祁鈺還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處死一名勳貴,於是就用了拖延戰術,命人將劉安暫時羈押,等戰事過後再行處置。
見皇帝態度堅決,官員們也不好強求。
於謙出班,請示大同總兵該由何人擔任。
劉安被奪了官職,這大同鎮群龍無首,必須要找個能掌控大局的人出任總兵官,才能穩定軍心。
眾大臣商議後,有人推舉郭登升任總兵官。
郭登這人,也算是皇親國戚,能力還算不錯。
先前,劉安出城拜見朱祁鎮時,就是郭登留守城中,後來被劉安強令出城去見朱祁鎮,他也將城中防務安排的滴水不漏。
當時,也先曾在暗中窺伺過大同,見城頭守衛森嚴,士卒毫不松懈,他就知道無機可乘,所以才沒有扣留劉安等人,趁機去攻打大同。
商量一番後,朱祁鈺同意了於謙的提議,命郭登領大同總兵官,佩征西前將軍印,鎮守大同。
得知劉安被下獄,卻沒有丟掉小命,薛瑞微微有些失望。
不過這個結果也還能接受,畢竟給大房一個交代足夠了。
熬到下值,薛瑞和父親回府。
門口,薛元柏正探頭往巷子外看,等父子二人乘坐的馬車停下,薛元柏忙上前取下馬凳,讓父子倆踩著下車。
“大哥,你這是?”
見薛元柏滿臉堆笑,薛元皓有些詫異,這種謙卑討好的笑容,他只在大哥遇到縣學教諭時見過,現在大哥竟然對著自己這麽笑,讓他極不適應。
“叔白,先前是大哥錯怪你了,那劉安張揚跋扈,在咱府中動手打人,其實跟你完全沒關系。
今日你嫂子做了一桌好菜,打算給你們爺倆賠罪,你們快跟我入席吧,娘都在等著了。”
薛元柏忙解釋道。
“大哥,那劉安的事你已經知道了?”
薛元柏多少有點明白,大哥之所以這麽熱情,很有可能是得知劉安被抓進了詔獄,對他們父子的能耐有了新的認識,所以才打算低頭賠罪。
“這倒是沒錯,今日我去廣寧伯府外打聽消息,才知道劉安已經被錦衣衛抓了。
你說說你,能把一個伯爺送進詔獄,這麽大能耐瞞著我們就算了,竟然連娘都不透一絲口風,實在太不應該了。”
薛元柏假意抱怨道。
“這……此事說來話長,不過劉安已經伏法,也算我給大哥出了氣,這事就此作罷,咱們誰也別提了。”
薛元柏明顯誤會了,還以為是薛元皓動用人脈,把劉安送進了詔獄。
可薛元皓卻知道,這事全憑陳鎰推動,要不然,他們父子哪有能耐將劉安送進詔獄?
看著大伯那諂媚討好的模樣,薛瑞覺得事情肯定不簡單,畢竟大伯母不是肯輕易服輸的人。
按照平日的表現,她要是知道劉安被錦衣衛抓進詔獄,肯定會先懷疑薛瑞父子能不能做得到,如果被她抓住破綻,少不得一陣窮追猛打,讓父子倆下不了台。
可現在她卻很反常,竟然還做了一桌子菜主動賠罪,這其中肯定有什麽目的。
薛瑞給父親使了個眼色,輕咳一聲道:
“大伯,既然伯母已經準備好了飯菜,那我跟我爹就不客氣了?”
“還客氣什麽,咱們都是一家人,快快快,你祖母已經入座了都。”
見薛瑞答應,薛元柏一臉興奮,忙拉著薛瑞父子入府。
到了用飯廳,趙氏果然已經做了一大桌子菜。
薛瑞祖母李氏坐在上座,看著桌上的美味佳肴,一臉的納悶。
在她身後,李氏跟柳氏各站一邊,兩人表情各異,不知道想什麽。
見薛瑞父子進來,趙氏連忙擠出笑容,道:“快些入座,就等你們了,這一大桌子菜,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父子倆看了柳氏一眼,見她也是一頭霧水,隻好先坐下來。
李氏對兩個兒媳道:“都是自家人,你們也坐下吃吧,伺候的事讓下人們去做。”
兩個兒媳依言坐下,薛元柏夫婦便開始招呼二房三人用飯,對他們的熱情程度,竟然比對李氏還要多上幾分。
李氏隻吃了幾口素菜,等兄弟倆喝了幾杯酒,才問道:
“皓兒,我聽你大哥說,那劉安竟被錦衣衛給抓緊了詔獄,可是真的?”
“是真的,朝廷已經下令,命錦衣衛將其羈押,等戰事穩定再做處置。”薛元皓忙放下筷子回道。
“那劉家不會記恨咱們吧?”
昨天薛瑞信誓旦旦保證劉安要吃不了兜著走,今日劉安果真被抓緊了詔獄,若說是巧合,知情的幾人打死都不信,既然不是巧合,那就說明真是薛瑞父子所為。
李氏到底是婦道人家,知道得罪權貴的後果,所以得知劉安被抓的消息後,一直擔心這個問題,所以還沒用完飯就迫不及待的問薛元皓。
“娘,您放心吧,這事其實跟咱們沒多大關系,主要是瑞……”
“爹,您嘗嘗這魚,做的味道非常不錯。”
薛瑞趕緊夾了塊魚肉打斷父親,他可不想讓大伯知道是自己告密才讓劉安進了號子,萬一被泄露出去,那可不是小事情。
“是嘛,那我必須得嘗嘗。”
薛元皓意識到這點,順勢夾起那塊魚肉吃了起來,不再吐露半個字。
旁邊,薛元柏夫婦一臉失望,他們不住的給薛元皓勸酒,就是想打聽一下他是走了什麽門路,才將劉安送進了詔獄。
結果, 薛元皓剛打算說出來,就被薛瑞給打斷了,這把趙氏氣的後槽牙都要咬碎了。
眼珠子轉了轉,趙氏忽然歎道:
“也罷,既然大家夥都在這,我就明說了吧,其實今日除了給小叔子賠罪,琰兒爹還有事相求,才讓我做了這麽一桌子菜。”
薛瑞父子倆對視一眼,看來他們猜的不錯,這還真是宴無好宴。
李氏看向大兒子,納悶道:“你有什麽事求你兄弟?”
薛元柏搓搓手,斟酌語氣道:
“是這樣的,眼見明年二月就要院試了,可我這心裡還沒底,先前我打聽消息時,聽說二弟結交了不少大官兒。
我尋思著,若是二弟能替我引薦順天府學政周大人認識,我院試應該就十拿九穩了,當然,一應花費都由我大房承擔,不會讓二弟破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