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我不知為何，又回想起那些屬於我們三人的無聊日常。

　　無論再有趣再熱鬧的狂歡，也有冷卻下來變得索然無味的時候。

　　更何況是我們平淡而枯燥的生活，一下子流轉而逝，空余一堆瑣碎的記憶。

　　或許是早有預感，或許心中某個隱蔽的想法在暗中作祟。所以當我通過留在陳墨紙身上的血液找到他時，盡管那間屋子充斥著血腥味與腐臭，我也在之後的日子裡刻意地指引著悅子去尋找下落不明的陳墨紙。

　　也許，從今天開始，我們三人的友情，便會無可挽回的分崩離析。

　　總是有這種時候，身處其中的人無法左右，卻被外力輕易操縱。

　　所以，當那隻喙長得像一彎新月，通體雪白聖潔的大鳥，有力的扇動著巨大的翅膀，橫截在我前路的半空中時，懷裡抱著悅子的我，反而有一種債多不愁，或者說，從擔憂、慌張與壓抑中解脫的，類似四處躲藏的逃犯終於被捕時的心情。

　　那隻圓溜溜的人頭大小的眼珠就這樣直勾勾地盯著我倆，我懷裡的悅子也一時忘了掙扎與言語，同我一起愣愣地望著那隻巨眼。

　　那隻白色大鳥有一人多高，我是說，正在困擾著化作黑影的陳墨紙的那些，而我們倆眼前的這隻體型接近其他同類兩倍，頭頂生著獨有的金色冠冕格外顯眼招搖的家夥顯然與眾不同。

　　但它們的模樣大多都一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倆的巨眼鑲嵌在它那覆蓋著細密柔軟的白色絨毛的，鳥類那為了飛行而格外強健的，隆起的胸肌中央。

　　而原本應該長著眼睛的地方上卻十分詭異的空無一物，那些大鳥那滿是羽毛的腦袋上光禿禿的，除了一隻巨喙沒有任何其他器官。更古怪的事，那雉翎般修長華麗的根根尾羽下，同樣是空蕩蕩，連一隻可以被稱作腳或者爪子的東西都沒有。

　　我想它們大概是永遠停留在空中，不必落地休憩的神奇物種。

　　輝宏的天堂之門中還在不斷送出摻雜著羽毛的狂風，偶爾鑽出幾隻白色的大鳥四處尋覓已然倉皇逃離的黑影的蹤跡。

　　而我們面前這隻格外巨大，頭上還立著金黃冠冕，類似首領或者頭目一類角色的大鳥，卻絲毫沒有離開的跡象。只是扇動著羽翼，懸停在我倆面前。胸口那隻巨大的豎眼也好似凝固了一般，冷冰冰的視線一直沒有從我倆身上離開。

　　淺黃如月的鳥喙忽然裂開一條縫，其中泄露出婉轉悠揚的曲調，任這靡靡之音流入耳道，頭腦裡便開始產生意亂神迷的昏亂感知，不知不覺間沉浸於光輝燦爛的幻夢之中，眼前如幻影般浮現出夢境般的假象。

　　但是，這種作用只是暫時的，短暫的適應過後，這大鳥所吟唱的曲調便再無特殊之處，各種奇幻離奇的感知也隨之消逝。

　　舒展開來的雙翼，鼓動起摧枯拉朽的疾風，我沐浴在風的浪潮之中，腳底輕飄飄的，全身好似浮動的風箏即將離開地面。

　　翅膀狂舞留下殘影，那風力也漸漸增強，幾乎化作一道排山倒海的城牆，我失去重心，不受控制的朝後飛去，奔湧的風流之中連呼吸也格外艱難，我眯縫著眼努力想要掙扎著在半空中抓住什麽，可惜連動彈一下也分外艱難。

　　身不由己的漂泊中，背部狠狠地撞到某個硬物，身體終於停止漂浮。盡管已經遠離了那隻大鳥，可是我的身體依舊被迎面而來的疾風死死地按在背後的硬物上，絲毫無法動彈。

　　再一睜眼，

原本被我抱在懷裡的悅子卻好似不受那大鳥所引起的颶風影響，沒有和我一起被疾風吹走，依舊停留在原地，與那隻胸口上長著豎眼的無腳白色大鳥面對面，不知是不是錯覺，恍然間好像看見悅子那罩在寬松校服下的纖瘦身體憑空受了一股升力，正緩緩在無止息的疾風中向上飄起。　　我就這樣被疾風壓製在遙不可及的角落裡，呆呆地望著已經飄浮至半空中的巨鳥面前的悅子，心中似乎隱隱察覺即將發生些什麽，卻無能為力。

　　忽然，風停了。

　　大鳥的翅膀停止扇動，但它依舊漂浮在空中，似乎它本來就無需翅膀。

　　我的身體也恢復了氣力，可我卻仍然無動於衷地坐在地上，被硬物挫傷的背部火辣辣的疼，扭過頭才發現自己撞在了綠化帶旁的欄杆上。

　　大鳥的羽翼漸漸蜷曲，像是被火焰炙烤的紙片，純白的身軀像是一隻繭蛹輕柔地將悅子完全包裹其中。

　　那環繞的羽翼再次張開時，悅子已經昏睡過去，好像死了一般，軟綿綿地跌落在地面上。

　　忽然，雙眼緊閉，好似暈厥的悅子長大了嘴，露出粉紅色的上顎與舌頭，可是張嘴的動作到了極限也仍未停止，悅子的嘴角漸漸沿著白皙的臉頰裂開，將嘴張開至絕對不可能的程度，後腦杓與脖頸折疊至幾乎要觸碰到一起的程度。

　　悅子的身體像是沒有知覺的蠟像一般癱在地上紋絲不動， 喉嚨鼓得像是吞下食物靜靜等待消化的蟒蛇，濕漉漉的摩擦聲中，一隻橄欖球大小的淡黃色鳥喙從她口中一點一點鑽出，緊接著一隻屬於鳥類的頭部也從悅子的咽喉中吐露而出，滲人的是這個頭部除了一隻鳥喙以外同樣沒有任何器官，沒有眼睛，鳥喙上也沒有供以呼吸的小孔，仿佛是個五官混沌堵塞的怪物一般，潔白的羽毛濕漉漉的，沾染著晶瑩的體液。身子也慢慢蛻皮似的從悅子體內脫出，緊貼著身體的羽翼，以及零落如絲的尾羽也一一出現。

　　待整隻怪鳥從悅子身體中脫離時，悅子的身體像是僅剩一副被掏空的皮囊一般，軟趴趴的耷拉在地上，長發也極不體面地散亂在地，形狀分外詭異。

　　我的腦子裡亂糟糟的，翻來覆去都隻嗡鳴著重複著一個詞:蛻皮。

　　卻無法得知被蛻去的是悅子，還是蛻皮的那一部分是悅子?

　　那隻雛鳥快速甩動著身軀，將羽毛間浸潤的液體盡數甩落，望著這隻頭頂生著與自己相仿的金黃冠冕的雛鳥，不知是否是格外歡喜，振動羽翼直入雲霄，將嘹亮的啼鳴灑至九霄。

　　雛鳥生疏地揮舞著柔弱的翅膀，也慢悠悠地離地飛起，胸口的豎眼也睡眼朦朧地張開。

　　這一刻，我怔怔地一動不動，似乎忘記了怎樣眨眼，也忘記了怎樣掌控自己的身體。

　　我眼前的一幕，使我永生難忘。

　　不會錯的，那隻腦袋上沒有眼睛，身下也沒有爪子的白色雛鳥，胸口前亮晶晶的清澈眸子。

　　正是悅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