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子化身白鳥飛向我們逃來的方向,我想大概是穿過了天堂之門去到了那邊的世界。陳墨紙在白鳥的追捕下四處逃竄,現已不知所蹤。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被清空的街道上,環顧四周,怎麽也看不出有任何不尋常的事情曾經發生過的跡象。
可我知道,某樣東西,某段時光,某些人,在這個節點,就此終結。
在對於這個新生國家的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曾化名石三,以一名棄嬰的身份在孤兒院注冊。
就這樣平凡的度過了一段名為童年時光的歲月。在這個和平而穩定的國家裡,經歷了截然不同的一種人生,雖然有些枯燥,但也十分滿足。
說實話,即便在我漫長的一生中,遇到悅子與陳墨紙的這段校園時光,也可是算得上是印象深刻的一段回憶。不必為殘酷嚴苛的世道所憂心忡忡,無憂無慮的揮霍著年輕的生命。
所以,即便以後再也見不到這兩人,我也會牢牢記住他們,用我漫長的生命作為載體,永遠讓他們活在我的心裡。
啪!
有誰打了個響指。
周圍的景色漸漸失去色彩,黯淡下來,化作黑白照片。
像是電影裡的慢鏡頭般視線旋轉180°,眼前略過城市的容貌,終於在背後看見了聲音的源頭。
半片葉狀的白色面具遮住左邊面部,另一半飄搖著虛幻的黑色煙霧,寬大的身體籠罩在殘破不堪的白色鬥篷下,破破爛爛的鬥篷間不斷溢出妖嬈的黑色濃霧,想來那鬥篷下的身體也只不過是一團巨大的煙霧。他的手,或者是類似手的東西漂浮在身側,可是沒有手掌,只有五根閃耀著金屬光澤,棱角分明的黑白相間的指節。
“你是什麽東西?”
我一輩子大風大浪見得多了,所以對於妖魔鬼怪一貫隻持有好奇的態度。
“我是‘過去’。”
那小樓般的龐然大物的聲音直接灌入我的腦海,充滿的雜音與回響,像是從信號不良的對講機裡傳出的聲音。
“什麽‘過去’?”
“你也該意識到了吧,你現在身處的地方不是‘現在’,而是‘過去’。”
那個自稱“過去”的東西,盡管正在與我交談,身體卻紋絲不動沒有任何動靜,只有各處溢出的黑煙在緩緩搖曳。
沒錯,一經他提醒,我才回想起,我現在正應該身處虛無零界之中。
一切的開始都宛若夢境,不知原由,不知開始,突兀的出現在這個一百年前的城市裡,身臨其境重複了一遍我當年的經歷。
“你是說現在是過去?”
我仰著頭,望著那個大家夥問道。
“是的。”
“所以呢?”
沒有人會做毫無原由的事情,即便是狂人也有“有趣”這一目的行使瘋狂之事。
“是過去發生的一切累積起來,才構成了現在。是過去與現在相結合,才創造了未來。這世間的一切就像加減法一樣簡單。”
那個大家夥忽然演講了起來,可是我除了耐心聽下去也沒有別的選擇。
“過去+現在=未來,在這個簡單式子中,大多數家夥能夠掌控的,只有一小部分的‘現在’,正如他們在過去的每一個時刻所做的一樣,所以人們常常感到身不由己,命運掌握在自己這種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譚,至於未來,那是凡人根本無法左右的。”
“但是你不是凡人。”
我說道。
能夠原封不動的將我帶回從前的家夥絕不是凡人,
至少我幾乎從未在凡間聽說過這種能力。 “沒錯,我是時間之神的一部分。”
祂答道。
“過去……的那一部分嗎?”
我猶疑地問道。
“是的,凡人掌控了時間之力,往往只有兩種用途,窺探未來,以及回溯時光。”
“可是他們不能做的像你這樣徹底,他們可以將舊物返新,至多可以起死回生,但是……”
“我直接回到了過去。”
祂接過話茬。
“然後呢……”
我的語氣急促了起來,隱隱約約有些興奮。
“撥動過去,就可以改變現在,甚至未來,而這對於我來說,就像是撥動一根琴弦一樣容易。”
那位“過去”大人的語氣冷冰冰的,口氣卻大的很。
“所以呢?”
“我現在給予你一個機會。”
“代價呢?”
我不等祂說完,便急匆匆地追問道。
“無需代價,選擇另外一道路的代價,所犧牲的便是從前的那一條道路,並永遠無法踏足被拋棄的從前的那條道路。”
“用現在的‘現在’,換另一個‘現在’嗎?”
我問道。
“沒錯。”
“那麽,你的目的呢?”
我問道。
“我的目的……哈哈,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一聽見我所給予的機會,都急不可耐的去挑選未來了。”
祂的語氣還是冷冰冰的,像個機器人,即便是笑起來也冷冰冰的。
“畢竟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哈哈,很有意思的人類俗語。我的目的嗎?告訴你也無妨,這個世界需要被修正,可是我們沒有創世神那樣的偉力可以舉手投足間將其改變,只能夠一點一點的從細枝末節入手,就像是不斷向試管裡滴加未知且微量的變量,或者說,在調色板上不斷混入各種顏料,試著調試出完美比例的色彩。”
“我的選擇,就是其中的一滴試劑嗎?”
我皺起眉頭問道,這個大家夥的答案並不能讓我滿意。
“是的。”
“不斷試錯,不斷微調,可是你不覺得這樣的手段過於盲目了嗎?”
“不不不,潤物細無聲,要是來一劑猛藥,世界大概率會分崩離析。”
“好吧。”
我總算是基本明白了。
“我的機會是什麽?”
我問道。
啪!
祂那僅由五根手指組成的手,在半空中打了個響指。
四周忽然灰暗了下來,我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一張扶手椅上,面前擺著一條長桌,頭上一隻鎢絲電燈泡幽幽的放著熏黃的光芒。我扭頭望向四周,這是一間被某種金屬牆壁圍成的狹窄的正方體密室,擺放了一張長桌以及一張扶手椅便佔據了大部分空間,回過頭便發現椅子背後還有一道被焊死的門,我伸手拉住環形把手,金屬門不出意料的紋絲不動。
面前的純白長桌上忽然浮現四個通紅鮮豔的按鈕。
“做出選擇吧!”
名為“過去”的家夥,那冷冰冰的,嘈雜的聲音又在我腦海裡響起。
“怎麽選?”
我的問題還未說完,我便得到了答案。
每個按鈕後都緩緩升起一個透明的圓柱小罐子。
四個小罐子與四個按鈕一一對應。
第一個小罐子裡是穿著校服的悅子。
第二個小罐子裡是金黃色冠冕的白鳥。
第三個小罐子裡是穿著校服的陳墨紙。
第四個小罐子裡是雙翼四臂褐膚的末止。
我盯著四個小罐子,沉默許久都一言不發,凝望半天后終於開口問道。
“選了會如何?”
“回來到你身邊。”
“沒選會如何?”
“未知。”
我曾經的朋友們,他們在不同時間段的模樣都被做成了小小的標本,關在小小的透明罐子裡,供我挑選。
他們神色安詳靜謐,好似睡著了一般,又好似在等待被喚醒。
“做出了選擇後,你身後的門就會打開,你就可以離開。”
意思是我非得做出一個選擇不可,否則便會永久的困在這裡。
按理說,悅子本不應該這麽年輕就結束了作為人的一生,但她現在化作白鳥的生命又過得如何我也無從得知。若不是我有意無意地將她引向陳墨紙被追捕的街區,或許她會以大小姐的身份,以一個人類的身份,壽終正寢吧。
而陳墨紙,現在該叫他末止,也許並不想再變回人類,但或許他變回人類後,悅子也不必為了見好友最後一面,而遇上打開天堂之門的衛道士,我們三個都能夠以普通人類的身份,將友情延續下去。
化身魔神的陳墨紙,或者說末止,這個選項之於現實,根本就是沒有任何改變,我的身邊本來就是那尊雙翼四臂的魔神。
至於變成白鳥的悅子,我想不通這對於我有什麽吸引力?
所以,我的選擇是……
按下按鈕。
電燈泡熄滅。
狹窄的室內陷入一片漆黑。
沒過多久,微弱的白光映在了面前的牆壁上。
我回過頭,這才發現那本應被焊死的鐵門邊緣,已經露出零星的裂隙,從中滲出點點白光。
伸手握住拉環把手,門果然已經松動。
吱呀一聲。
屋子內一瞬間湧入大片刺眼的白光,門後的世界什麽也沒有,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強烈的白光鋪天蓋地,一點一點吞噬了我周圍的一切,包括那座小屋裡的一切,最終連我也消散於無盡的白光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我再次蘇醒,周圍的白光仍未消逝,依舊是看不見盡頭的白茫茫一片。
我全身漂浮在半空中,可是一旦動彈便宛若陷入泥沼般受到一股巨大的阻力,掙扎了幾下後,終於大概確認,我的身體現在正浸泡在某種像空氣一樣完全透明無色的膠質中,但我依舊能夠在其中自由呼吸,只不過做出任何動作都格外費力。
我劃動四肢,本想以蛙泳的方式移動卻因這高密度的膠質而轉變為一種怪異的姿態。
一寸一寸的向前移動,雖然過了很久,卻沒能移動至尋常幾步就能到達的距離。可我的額頭卻忽然碰上一片冰涼的硬物,我趕緊伸出手臂穿過果凍似的膠質去觸碰那看不見的硬物,幾番摸索後,總算確定那就是某種屏障,將這個充滿膠質的空間與外界隔離,我或許是被關入了某種類似玻璃的東西組成的容器中。
我竭力向前移動身體,靠近那層看不見的屏障,雙手攀附在壁緣上,費勁的蹬動雙腿,像一隻被關入塑料瓶的小蟲一樣努力尋找著出口。沒一會就大腿抽筋,四肢無力,氣喘籲籲。
可我突然注意到,我面前這層屏障外的遠處,似乎還有一道身影。同樣是漂浮在半空,雖然那道身影周圍是一片虛無,仿佛什麽都沒有一般,但我猜想他大概也被裝在了某個裝滿透明膠質的透明容器中。
我再回過頭,身後果然也有一道小草似的細影,看上去和另一道身影的距離大致相同。可是離得太遠我無法看清他們具體的模樣。
一道黑白相間的身影憑空出現,與初見時不同,這一回祂的鬥篷規整了許多,沒有破洞也沒有補丁,筆挺的籠罩著黑色煙霧組成的身軀。
臉部依舊掛著半邊葉狀白色面具,露出的另一半則是如同火苗般飄搖著的黑色煙霧。
祂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靠近,像個欣賞玩具的頑童一樣注視著容器內的我。
“這是什麽意思?”
我被囚於這容器之中,心生戾氣。
“恭喜你,這是你選擇的‘現在’。”
祂那冷冰冰,充斥著回音與噪聲的腔調沒有絲毫改變。
“我選擇的分明是……”
我話還未說完,祂那幽靈般的,如斑馬線般黑白交錯的指節便幽靈般出現,打了個響指。
啪!
“你在做什麽?”
沒等祂回答,我便依靠自己的雙眼得到了答案。
我左右兩側,像蚯蚓一樣纖細,遠得只能依稀辨認出是人類的身影,燃燒起來了。
籠罩在他們身上的,原本透明無色圓柱體容器,現在從外到內,一點一點消逝,化作嫋嫋的黑色煙霧,飄散在空中。
“怎麽回事?”
我惱怒地問道,也許下一刻,關住我的容器也會隨之飄散。
“仔細看,這是你選擇的結果。”
祂說道。
那兩個,不,是三個,還有一個容器由於距離更遠,且中間隔著一個容器,所以我一開始未能發現,但當祂說出那句“仔細看”時,那幾個容器與我的距離忽然拉進,三個正在被黑色火焰吞噬,化作一縷黑色煙霧的容器以及其中的身影,與我和我的容器剛好排成一條直線。現在我能夠清晰的看見容器中的人影以及他們的面容。
穿著校服的少女。
金黃冠冕的白鳥。
穿著校服的少年。
靜靜地閉著眼,等待著黑色的火焰將他們吞噬。
“怎麽回事?”
我愈發弄不清情況,有些頭暈目眩。
“這是你選擇的‘現在’。”
祂又重複了一遍。
“那他在哪?”
我焦急地問道。
“你這副慌慌張張的樣子可一點都不像永生者啊。”
祂冷冷的說道。
“是啊,我什麽時候,又變得這麽多愁善感了?”
我怔怔地望著自己的雙手手心,感覺此刻的自己有些不像自己。
“好好想想,你究竟扮演的,是什麽角色?”
祂故弄玄虛。
“我……”
我剛說出一個字,接下來的話就被堵塞在了咽喉。
面前透明無色的壁緣,不知何時像玻璃一樣有些反光,我的模樣虛幻地映照在上面。
“我……不是石三,我扮演的角色……是……”
一個穿著校服的少年的身影,透過容器邊緣的反光烙印在我的視網膜裡。
“陳墨紙……我是陳墨紙……我不是……石三……”
我望著眼前玻璃上虛幻的人影,心神恍惚。
我想起來了,我全想起來了,我是陳墨紙,我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不是指引悅子見陳墨紙最後一面的石三,而是化身魔物四處躲藏的陳墨紙。
“很有趣吧,我的戲法。”
祂的語氣冷冰冰的,但我能夠從中感覺到祂無比得意。
“確實……很有趣,用石三的身份,重溫了一遍,當年的記憶。”
我若有所思,喃喃低語道。
“不不不,這可不是永生者先生他當年的記憶。”
祂否定道。
“嗯?”
“怎麽說呢?你們的反應天差地別,但是由於石三這個角色對於事件的進展無足輕重,所以過程與結局幾乎沒有受到影響。”
祂說道。
“那麽……他當時,態度……反應如何……”
我猶豫地問道,不知為何,時至今日,在加深對於我這位朋友的了解時,依舊會有些擔憂與顧慮。
“絕情的幾乎有些冷酷,大概就跟路邊死了一隻小貓小狗的感覺差不多。”
祂說道。
祂沒有理由騙我,而且,這個答案也幾乎符合我的預期,在他那漫長而空虛的一生中,在他那深不可測的心底,我們這些終究會死的家夥,我們這些自稱為他的朋友的家夥,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佔有著怎樣的分量,這些問題,我一直不敢細想,甚至於有些抗拒了解。
究其原因,我也只不過是個多愁善感的高中生罷了。
“不過你該感謝他。”
祂突然說道。
“怎麽說?”
“將你引入虛擬時空時,為了追求真實,避免被察覺出破綻,我將永生者先生的人格混入了你的思維。”
祂接著說道。
“所以說……”
我脊背忽然一涼,後知後覺的恐懼感這時才從心底湧起。
“如果不是他那種,不愛選擇,喜歡袖手旁觀,將一切問題拋給現實自行抉擇,討厭左右事件進展的個性。”
祂將話說到一半,便終止了。
“那麽我的選擇……就……”
我急促地呼吸著,手腳冰涼,有種絕處逢生的恍惚感。
“絕不是現在這樣。”
祂接過話茬。
“那我的結局將會是怎樣?。”
我問道。
祂指了指,那邊幾個燃燒得幾乎殆盡,飄搖著黑煙的容器。
而這時,玻璃般的容器壁緣,反射出的,是一尊四臂雙翼褐膚的魔神身影。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有驚無險的逢生後慌亂恍惚的情緒終於平複,取而代之的是對於加害者的無邊仇恨與憤怒。
“將人引入幻境,然後……”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半白半黑的臉部,眸子裡幾乎要噴出火來。
“讓他們親手按下選擇殺死自己的按鈕。”
祂沒有笑,但我依舊聽見了祂猖狂的笑聲。
“為什麽?”
“因為有趣。”
祂答道。
原來,我所做的並不是選擇,而是選擇題,只有一個正確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