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人,生命的終點到底在哪裡?
圍繞人生命的本源問題,道國上下兩大論派各有論據,持續千年爭論不休,甚至為此帶來了道國歷史上兩次驚世駭俗的流血戰爭。
肉派說,身消則人死,肉體一旦衰敗,喪失一切機能,那麽一個人就算是死了。肉體是人生命的本源;靈派說,魂隕則人滅,只要一個人的靈魂消亡,即便肉體還能夠運轉,那也只是一具傀儡,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了。靈魂才是人生命的本源。
時至今日,兩派的論戰仍然在繼續。
道樞政府為了協調兩大陣營的關系,也為了維持社會依存的倫理關系,提出了“靈肉合一”的觀點,即靈魂和肉體必須在同一時刻或者說是在相隔不長的一個時間段內一同死亡。
為此,“靈肉合一”觀點的提出者——道國的第三任三清長梅鶴師先生親自編訂了“三大鐵律”。
“三大鐵律”,第一條,在安全區域外(昏日地帶及混沌地帶),當你身邊存在瀕死者或是已經死亡者,必須對其進行歸骸儀式(用對靈兵器破壞靈腺體);
第二條,任何情況下,不得對他人肉體(不管死活)施行靈憑術式,即不得用自己的靈魂侵佔他人的肉體;
第三條,任何情況下,不得將他人的肉體和靈魂進行分離或替換,利用活人進行置換實驗。
這三條絕對不能觸犯的鐵律奠定了現在道國所施行的對道者,亦或是靈賦者進行製約的憲法《三絕律》的雛形。
肉體的終點,靈魂的終點,人生命的終點,三點終於匯聚到了一個點上。
黑色軍裝上散發著暗金色光輝的符文不停閃爍,無形的薄膜保護著這群肉體凡胎在魘類摧枯拉朽的攻擊下幸存。
漆黑的槍管上,浮動著優美的銀色靈路,像一件精心雕琢的工藝品,勾勒出致命的曲線。
形似護目鏡的外附靈眼與這群鋼鐵硬漢冷俊的面部線條相得益彰,給予了符兵隊洞察敵人靈能儲備和靈腺體所在的能力。
代表著道國軍方最尖端的科技力量,武裝到牙齒的符兵隊代表著凡人的頂點!
他們堅毅,他們冷酷,他們面無表情的面孔宣告著魯超和夢擇的必死結局,他們刀削似的臉龐似乎能把迎面吹來的雨珠斬斷。
萬籟俱寂的街道上,空留下“咚咚咚”的腳步聲,浩蕩而統一,在被獵殺者心上無形的籠罩上了一層無言的恐怖,肅殺的軍魂無時無刻不在碾壓著他們脆弱的靈魂。
魯超沒有想過要垂死掙扎,他看著面前聲勢浩大的往昔同僚們,心中只有唏噓和自嘲,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被當成魘類被部隊圍剿。
為了對抗魘類而存在的夔牛衛,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卻要被當做自己的天敵,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加諷刺的事麽?如果有,那就是被一群和自己一樣靈能儲備低下的普通人殺死。
魯超讓夢擇和自己一樣舉起雙手,示意投降。他不願意放棄一絲生的希望,這不是為了他自己,是為了夢擇。
如果能犧牲自己換來夢擇的幸存,如今一心求死的魯超可以說是樂意之至,但是並不存在這麽值當的買賣。
他在賭,他在賭面前這支由普通人組成的部隊有探查他們靈能總量的能力,這樣他們就會意識到自己和夢擇並不是魘類,也許他們會生擒二人,這樣還有一線生機。雖然知道這大概率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對於軍方來說,魘類就是禁忌,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
這對於曾經是夔牛衛的魯超再清楚不過,臨場探查的結果根本無法動搖他們必殺的決心。 就像魯超所想,高舉雙手、毫無反抗跡象的兩人確實讓符兵隊產生了遲疑。行軍中的符兵隊最後停在了距離魯超和夢擇二人約五十米的地方,他們沒有舉起符槍射擊,而是停留在原地等待軍陣側邊的隊長下一步的指令。
軍陣的側邊站著三個人,分別是這支符兵隊的隊長和副官,以及奉命配合符兵隊心動的一位黃紋道者。隊長和副官二人身姿挺拔,一舉一動與旁邊軍陣中的軍人一般無二。
反觀那位尊貴的黃紋道者卻顯得有些吊兒郎當,道者看起來約莫二三十歲,上半身是黑邊黃底的古典道袍,下半身卻穿了條牛仔褲,顯得不倫不類,一邊走還不一邊打哈欠,似乎完全不把這次任務放在心上。
也難怪,再強大的魊者只要在平旦地帶,最強也不過是強人難級別,出動他這樣一位黃紋道者在他看來,屬實是大材小用。
副官在通過靈眼多次對魯超和夢擇二人進行掃描後,發現二人完全沒有魊者的特征,並且兩人本身的靈能儲備少的可憐,魯超也是靠著身上發光的靈路獲得的力量,這讓他十分費解,難道是上面的情報出錯了?
副官小聲的湊在隊長的耳邊問道,“隊長,那邊的兩個人好像不是魊者,是不是上面弄錯了,我們現在要怎麽做?”
還不待隊長回答,原先站在原地的夢擇忽然朝著軍陣的方向走去。見此情景,符兵隊紛紛舉起來手中的符槍,齊齊的對著向他們走來的夢擇。
夢擇差不多往前走了五六步,走到了魯超的前方,剛剛絕望無助的神情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往無前的堅韌,他朗聲呼喊道:
“我的同胞們,你的槍管指著誰?你們被命令殺死的不是魘類,而是兩個和你們一樣,沒有多少靈能儲備,在長晝地帶的底層掙扎的普通人啊!你們的槍口朝向的不是敵人,而是你們心心念念的正義!”
此時,聽到夢擇所說之話的符兵隊成員表面雖然沒有什麽反應,但是心裡已經泛起了嘀咕,因為外附靈眼也很明確的告訴他們,眼前兩個人,是人類,而非魊者,這讓他們首次對上級下達的指令產生了疑問。
魯超本想攔住上去大聲呼喊的夢擇,但是看到他轉頭時執著的眼神,不知怎的就決定相信夢擇的選擇。
“各位在成為一個軍人之前,都是一個人,作為一個人,又怎麽會想要殘害自己的同胞呢?我們絕不是各位的敵人,我們來自一個黨派,名為凡榮黨。我黨立志於要讓我們這些沒有卓越靈能天賦的普通人的榮耀回歸。道者是人,我們也是人,我們應當擁有同等的權力和自由!”
聽到這裡,符兵隊中很多人臉上的堅冰已經融化,面露迷茫,甚至有人已經將手中的符槍放下。能夠加入符兵隊的都不是普通軍人,他們都是高知分子,受過良好的教育,甚至有些來自昏日地帶的靈閥之中,只不過因為自身天賦期望過低,不能成為道者罷了。
“天賦憑什麽能成為劃分人類階級的憑證?道者憑什麽享有比我們普通人更加優渥的權利?就因為他們天生強大,便可以主宰我們普通人的命運麽?難道我們普通人天生就只能仰人鼻息,接受道者的趾高氣昂麽?難道各位就沒有想要和道者站在同一高度對話,而非是被命令甚至奴役麽?軍方為什麽要殺我們,因為我們觸犯了道者的利益。道者就是一切,如果各位認為我們該死,就開槍吧,來!來!來殺死你們的同胞!”夢擇的聲音越來越響亮,他將自己的衣服扯開,將自己的胸膛顯露給了符兵隊。
紀律嚴明的符兵隊員漸漸開始面面相覷,甚至開始交頭接耳,他們都已經打心底裡接受了夢擇所說的話,因為他所說有太多都是他們心裡的話了,他們雖然掌握有和道者類似的力量卻始終得不到和對方一樣的尊重。
即便是最低級的白紋道者都可以趾高氣揚的吆五喝六,自己都不得不聽從對方的命令。
他們中的很多人開始對自己心中的信仰產生了疑問,難道自己保護的不是人民而是道者嗎?他們幾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符槍,朝著側邊的隊長望去,等待著對方的下一步命令。
隊長深吸一口氣,看了眼不遠處身著道袍的黃紋道者,只見對方似乎對於夢擇的言論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反應,只是滿不在乎的戲謔的看著他,好像是在看馬戲團的小醜。
“他們是魊者!他們是高階魊者,擁有很強的迷惑性,能夠躲過靈眼的掃描!大家不要相信他的話,他是在挑撥我們和上級之間的關系,方便他們逃跑!開槍!殺了他們!”隊長朝著自己的隊員們高聲喊道,或者說是是呵斥!
“隊長,可是他們是人類啊。”在隊長的呵斥下,零零散散的討論聲消失了,符兵隊的各位又舉起了槍,朝向那個人畜無害的、雙手就縛的“同胞”,但是他們中沒有一個人開槍。這是副官有些於心不忍,還是對他敬重的的隊長發出了疑問。
“我再說最後一遍,開槍!”隊長用盡全力嘶吼道。
“噠噠噠”無數密集的彈幕像此時天上愈下愈大的雨一樣,朝著夢擇狂卷而出。在鋪天蓋地的槍響聲裡,夢擇的辯解聲顯得那麽蒼白無力,就像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那麽渺小卑微。
但是比靈彈先來到夢擇身前的,是一具像大山一般的軀體,那具軀體就像一座城牆牢牢保護在夢擇的面前。從那張木訥的嘴裡,夢擇聽到了一句話,“一二三,木頭人,不許動。”
聞言,剛剛還意氣風發的夢擇立馬眼淚決堤。他想要走到魯超前面去,這次他不想再被對方保護,而是想要保護對方啊,這句話明明就是自己小時候經常對他說的。
但是,他卻發現自己被一對有力的臂膀緊緊的抱在懷裡,完全無法掙脫,他能做的只是哭嚎著感受子彈不斷鑲入魯超身體的震動感,就像是無數隻螞蟻同時在咀嚼著自己的靈魂,那種痛,無以言喻。
那衝上前的那一瞬間,魯超沒有想太多,也沒時間想太多,因為夢擇在那裡,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擋在他面前,為什麽?
大概因為“一二三,木頭人”吧。在那槍林彈雨之下的第一秒,魯超其實就已經死去了,洞穿大腦,思維喪失,但是他的身體似乎有種本能,不斷朝著身上的陣紋索取,不斷強化著身上的肌肉,硬化到子彈射入身體不會貫穿,而是會卡在那裡,即便下一顆也只會卡在後面。子彈能夠穿透他的皮膚,卻不能貫穿他的軀體,因為他的懷裡有著一個他無論如何都要保護的人。
那瘋狂的彈雨不知道傾瀉了多久,因為他們的靈眼告訴他們還有一個敵人活著。但是符兵隊隊員們的手越來越顫抖,他們為眼前舍身保護對方的這種情感而動容,臉上的尖冰早已融化成了汪洋,一滴滴淚水滑落,流到了他們握槍的手上。
“啊!”終於有了第一個隊員受不了自己內心的折磨,將自己手中的符槍狠狠摔在了地上,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越來越多的符兵隊隊員摔下了自己的槍,慢慢的雨小了,甚至停了。
就算是死了,魯超的身軀像是塊頑石一般,屹立不倒。
所有人都知道在那塊石雕的懷裡還有著一個人活著,隊長嘴中那句“繼續”,無論如何都張不開嘴。即便是剛剛還掛著戲謔笑容的黃紋道者,此刻的面容肅穆,對這個不屈的生命表示著尊敬。符兵隊的隊員們,紛紛摘下了軍帽,為他低頭默哀。
這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這是符兵隊第一次對敵人表示敬意,也不會最後一次。
在遠處的高樓的天台上,原來空無一人的欄杆處,某片空間的色彩忽然開始變幻,一個身材高挑的卷發美人就像是被神用畫筆畫在了虛空之上,憑空出現,正是在靈動車上消失的林紙。
她淡漠的遠眺著遠處的一切,她只是靜靜看著,沒有言語,即便是魯超的死亡似乎都不能在她古井無波的俏臉上掀起一絲波瀾。
但是,忽然異變突生,符兵隊眾人的靈眼在魯超的屍體出發現了一陣異常的靈性反應正在不斷增長,一股能夠激發人最原始恐懼的邪惡氣息不斷散發出來。
從魯超的懷裡不斷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觸須,觸須的生長速度很快,愈發粗壯的觸須將那具滿是彈孔、滿目瘡痍的肉體完全包裹住。
此時見證了恐怖一幕的符兵隊也清醒了過來,紛紛撿起了地上的符槍,在隊長的指揮下立刻對那團由盤根錯節的觸須構成的異形胚胎發起了射擊。
剛剛能直接破開魯超皮膚的靈彈,如今和觸須表面的鱗片碰撞發出了金石碰撞的聲音,接著子彈紛紛掉落在地上,完全破不開觸須的防禦。
就在隊長準備尋求身旁黃紋道者幫助的時候,一隻觸手忽然朝著軍陣刺去,速度之快根本沒有人反應的過來。
“轟隆”一道金色的雷霆劃破天際,徑直射入了異形胚胎之中,霎時間,觸須之間的間隙裡爆射出萬道金光,整個“胚胎”在一瞬間爆裂開來,無數斷裂的觸須四散而飛,兩個人離開了觸須的支撐轟然落地。
“啊啊啊啊啊!”全身籠罩在金色火焰中的夢擇痛苦的哀嚎著,即便是已經被燒的全身焦黑,他還是用雙手朝著魯超的方向爬去。全場再次陷入了沉寂,雖然這次符兵隊沒有一人放下自己手中的槍,但是也沒有一人忍心開槍。
“哥哥,我來陪你了!”還不及夢擇爬到魯超身邊,他就化為了漫天的粉末,消失在了世界上,走完了他人生的終章。
那驚天的神雷來自林紙所在的隔壁樓。
不知何時,對面的天台上出現了一個修理工模樣的老人,他朝著下面眾人的所在地做出了開槍的手勢,指尖還冒著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