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品江駕駛技術比較差,加之完全沒有開夜路的經驗,所以沒有選擇走高速。他一路上雖心急如焚,但也盡力克制自己,小心翼翼,聚精會神,空調也不知道開,悶得渾身是汗,車內霧氣彌漫。途中微信響起,付品江也沒心思去看。一百七十公裡崎嶇的省道,一百四十分鍾到達,已到了他的極限。
施南府邸,兩層獨棟別墅區。柯雪的奧迪A4停在她的車位上,車頂滿是落葉,看樣子柯雪已有一陣子沒動過車。二樓主臥的燈亮著,隔著窗簾尤顯得昏暗。
付品江停好車,穿上搶來的T恤衫和皮鞋,一邊往裡走一邊看手機,共兩條微信,都來自嶽父,一張稀樹高草長頸鹿的圖片,一段語音:“我和你媽在撒哈拉,沒信號,勿念。”
借著牆體瓷磚的反射光,付品江看到自己穿著小了兩號的T恤衫,心裡頗為懊惱。自認識柯雪以來,為了盡可能的配得上她,一向不修邊幅的付品江在面對柯雪時,總是在刻意注意自己的形象,以至於今天還強行奪走了田擎的衣服,但現在看上去並不會比赤膊好多少。如果不是情況緊急,付品江真有心到超市買套像樣點兒的衣服、理個發再上樓。
開門進去,一樓客廳裡黑燈瞎火,亂七八糟不知是什麽東西差點將他絆倒。打開燈,才發現四十來平的大客廳裡全是破碎的相框、獎杯,揉得字跡難辨的各類獎狀、證書、相片。這滿屋子的狼藉,何嘗不像付品江此時此刻的心情?
“小雪!在嗎?我可以進來嗎?”付品江試探性地說著,沿著弧形樓梯來到二樓主臥門口。
柯雪對付品江有個約法三章:一是不準問為什麽,二是未經允許不得進入主臥,三是不準提要求。付品江雖然無法理解,但也從來沒有質疑過。
一般情況下,他們夫妻二人不會同時在家,付品江基本上都是在客房睡覺。結婚五年了,夫妻二人親密接觸的時候屈指可數。
付品江正在猶豫要不要跨進主臥的門,柯雪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他穿著寬松的睡意,頭髮像雞窩,臉上的妝容也哭花了,與付品江所認識的柯雪判若兩人。
見付品江回來,柯雪頓時變得很冷漠,淡淡道:“遲到了整整二十分鍾。離婚協議我已經擬好了,在書房的電腦桌上,今晚先簽個字吧。明天上午去民政局辦手續。”
“就為你一句話,我從二百裡開外的雲夢村火急火燎地趕回來,你要不要這麽絕情?”
“我這叫快刀斬亂麻!瞧瞧你那德行,你是要去打橄欖球啊?”
“小雪,能不能緩一緩,今天是我的生日啊,你這禮物也太貴重了吧?”
“你生日跟我有半毛錢關系嗎?”
“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回來了,反正結果都一樣。村兒裡還忙著呢!”
“憑什麽不回來?就你的事重要,別人的事都不是事嗎?今晚允許你在我這裡借住,前提是把你那些破東西都收拾乾淨了,明天早上從這個屋裡給我消失!鑰匙現在就上繳!”
“這房子我出了十五萬的,憑什麽讓我上繳鑰匙?”
“哈哈哈哈!你也知道你就出了十五萬啊?一百六十幾萬的房子,七十幾萬的裝修,你就出十五萬,還借了十萬,免費住了五年,你還好意思說!不上繳也無所謂,我明天就換鎖!”
“十五萬對你來說確實不算什麽,但那可是我三年的工資啊!”
“你就別跟我提工資了!早就說讓你辭職跑滴滴,
車我都給你看好了,就是不聽,活該你窮一輩子!” “辭職?你說得倒輕松!我好歹也是通過正規招考,打敗幾百個競爭對手,最終才端上這個鐵飯碗的,說辭就辭啊?”
“招考就了不起啊?幹了六年還是個副主任科員,真不知道你怎麽混的!告訴你,只有像你這種沒有出息的人,才會膜拜所謂的鐵飯碗!我也懶得跟你囉嗦,快去簽字吧!”
“我隻問你,這些年我的工資是不是大部分都按月上交給你了?五年了,就按每年五萬計算,那是多少?”
“一年五萬,你也好意思開口!前天我買個包也是六萬八呢!你不是人社局工資科嗎?張口閉口就是管全市的工資,你怎不給自己漲點兒工資啊?要不是找了你這麽個破公務員拖我後腿,老娘也不至於這麽節儉!”
“不是,我怎麽感覺你在歧視我呢?!我就不明白了,當公務員到底怎麽啦,我是偷了搶了還是騙了?我用你一分錢了嗎?我要你養我了嗎?”
“一個大男人,一年掙那麽點兒,狗屁用沒有,自己都養不活,欠一屁股債,還在那裡神氣!跟你那好吃懶做的爹一個德性!”
“我爹礙著你啥了?他管你要一分錢了還是怎麽?”
“他憑什麽管我要錢?!付品江,就你這樣,還去精準扶貧,說出去不怕人笑話!你去看看,哪個貧困戶有你家窮?”
“柯雪,你別忘了,五年前並沒有誰在你脖子上架刀逼你結婚!”
“當初是我瞎了眼,看你老實巴交,被你的外表所迷惑,其實你就是一條養不家的狗!”
“你還是積點兒口德吧,別欺人太甚!”
“付品江我告訴你,老娘我還就欺你了,怎麽地?!如果今天你敢咬我,我還真要給你點個讚!你就跟你爹一樣,永遠都只是個窩囊廢!”
“啪!”付品江像一頭驟然發瘋的野獸,猛地跳起來抽了柯雪一個大嘴巴。上一回他這般氣憤,還是十五年前的事情。
那年,付品江十五歲,念高一,還沒有完全從失去母親的傷悲中走出來。父親付海清當時在雲鶴縣城一個建築工地當小工,包工頭拖欠了三個月工錢,父親帶著付品江去討,央求包工頭給孩子一點兒生活費。
包工頭脖子上戴著小拇指粗的金鏈子,一邊抽著煙一邊恥笑父親是個窩囊廢,連孩子的生活費都拿不出來。
當時,付品江不知道哪來那麽大的力氣,硬生生咬掉了包工頭的半個耳朵。後來,經派出所調解,父親不僅三個月的工資被充當了醫藥費,還被炒了魷魚。
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而今天的柯雪則顯得有些異常,分外刻薄,結婚五年,一貫高冷的柯雪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情緒激動過。
“你還敢打我!欺負我爸媽不在家!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柯雪顯得很平靜,一邊自言自語著,一邊撥通了電話。
“喂,110嗎……施南府邸七號別墅樓家暴了……家暴!我說家暴!對……施南府邸七號別墅樓……對!就是施州大道那個別墅區!”
柯雪的咆哮驚醒了付品江,他也被自己的行為驚呆了。原本他還想著要努力挽救已經來到懸崖邊兒的婚姻,所以才和柯雪爭辯,不曾想一不小心被柯雪給激怒了,竟然大打出手。看著柯雪左臉漸漸浮現的巴掌印,付品江心說,這回是徹底玩完兒了。
“小雪,對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付品江帶著哭腔道。
“有什麽話跟警察說吧!”柯雪輕輕撫摸著腫脹的右臉,眼神之中滿殺氣。
“小雪,你說咱們夫妻之間吵吵架,你報什麽警?你這不是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嗎?”
“這是吵架嗎?我就說了句實話而已,你就拳打腳踢,如果我再說一句,你還不殺人滅口啊!?”
“我這不是失手打了你嗎?你回憶回憶,結婚這麽些年了,我對你說過重話嗎?要不是你這麽刺激我,我能打你嗎?我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再給你一次機會,好每天挨打嗎?老娘我又不賤!”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給你跪著還不行嗎?”付品江說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是真的急了,對於思想保守的他來說,離婚是一件恥辱的事情。
“你可別跟我來這一套,我受不起,留著力氣你爹死了再跪吧!”
“小雪!我們可不可以不這麽草率?離婚這麽大的事,我看還是給你爸媽和我爹商量商量吧!”
“沒得商量!實話告訴你吧,我早就受夠你這窩囊廢了!看看你跪在那裡,想到還和你做過五年夫妻,我就覺得惡心,就覺得渾身髒兮兮!其實我最恨的不是你,而是你爹媽,生出你這麽個玩意兒來禍害我!你家裡那麽窮,怎麽地就沒餓死你呢!如果可以穿越到三十年前,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勸你媽去打胎,或者給他肚子上來幾腳!你看什麽看?又要動手嗎?告訴你,警察馬上就要到了,你就等著吃牢飯吧!”
說到牢飯,付品江才意識到自己一直還餓著肚子,此刻開始打鼓。他撒嬌般的沒話找話道,“小雪,為了盡快趕回來,我到現在還餓著肚子呢。因為走得急,我連衣服都沒穿,你看我這衣服還是從田擎身上剝下來的呢!你沒看他當時那熊樣兒,真是活像一隻落水狗……”
就在這時候,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打擾一下,我們是施南公安分局民警,請問剛才報警的是你家嗎?”付品江心裡暗暗想,現在的警察難道是坐得飛毛腿,怎麽說到就到。
“好戲就要開始啦!”柯雪大叫著,邪惡地笑一笑,竟一邊以頭撞牆一邊扯著嗓門喊救命,那架勢跟真的沒什麽兩樣。
付品江慌忙起身,手忙腳亂試圖阻止柯雪。柯雪一邊繼續撞擊牆壁一邊益發絕望地呼救,二人糾纏在一起。
“女士!你還好嗎?我們進來了哦!”外面響起硬物破門的聲音。
“警察同志救命啊!”柯雪哀嚎著開始沿著弧形樓梯往下跑,到了離地一米的時候順勢滾落下去。付品江又氣又急,慌慌張張衝下了樓。
巨大的一串撞擊後,門應聲而破,三個民警出式證件、打開執法記錄儀後,快步走了進來。
“警察同志,不好意思,我和老婆就是吵吵架而已,她就報了警,這只是個誤會!給你們添麻煩了!”付品江陪著笑臉解釋道。
“付品江你這個王八蛋,要不是警察來得快,老娘今天非死在你手上不可!”柯雪蓬頭垢面,胳膊上、腿上還有不少皮外傷,衝付品江咆哮著。
“請二位跟我們到派出所協助調查!”為首的民警客氣地說。
“這還需要調查嗎?你們看看這滿屋子砸得,你們再看看我身上這些傷!像這種窩裡橫的臭男人,關個三年五年都不為過!”柯雪不同意,繼續咆哮著。
“警察同志,我看也不需要調查了。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夫妻二人吵架,我一激動就失手打了她一巴掌,結果她就報了警。”付品江盡量讓自己平靜,“老婆,警察同志一天多忙,你看就為我們這屁大點兒事,至於麻煩人家嗎?”
“誰是你老婆?!屁大點兒事?你說得倒是輕巧!結婚這麽多年了,你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打大,我每天都生活在無邊的恐懼中!我受夠啦!”柯雪開始歇斯底裡, 然後蜷縮在地上,裝出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渾身瑟瑟發抖。
“我再重複一遍,請二位跟我們到派出所協助調查!”民警的語氣嚴肅起來。
“你們應該抓他啊!我是受害者,憑什麽跟你們去派出所?”柯雪有些憤怒。
“現場的情況已經比較清楚,還需要雙方到派出所做筆錄才能定論。”為首的民警繼續解釋道。
“去就去!你們等下,我去換身衣服。”柯雪一咕嚕爬起來,作勢要上樓換衣服。
“女士,請你立刻跟我們去派出所!”民警的語氣更加嚴肅了。
柯雪隻得作罷,二人跟著民警上了警車,朝派出所駛去。
在派出所,二人分別做了筆錄,柯雪耗時四個小時,聲情並茂再現了一場家暴大片,一人分飾兩角,生動刻畫了一個心理扭曲喪心病狂的丈夫形象,和一個嬌小無助、忍氣吞聲、以致精神恍惚的妻子形象。
在這過程中,柯雪還兼顧著用無比惡毒的語言攻擊付品江,向民警傾訴自己找了一個多麽多麽變態的老公。不過,正所謂言多必失,柯雪的話頗多自相矛盾之處,用謊言印證謊言,只會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付品江耗時四分鍾,他對打柯雪的事供認不諱,但不承認自己摔壞了東西,也不承認自己長期家暴。
最終的結論,付品江家暴致人輕微傷,行政拘留3日。在處罰決定書上簽字的那一瞬間,付品江得出了兩個結論:與柯雪算是徹底玩完兒了,年底獎金算是徹底玩完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