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高塔前塌陷出來的坑洞並沒有立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這個時候陌宸已經帶人進入了高塔，他並沒有如自己安排的優先尋找控制中心和其他軍事設備，來到高塔前他毫不猶豫帶人攻了進去。

　　當玉龍的干擾裝置關閉時，陌宸的人已經清理了高塔的第一層，轉過來憑借堅固的塔身和外面的機器人打起了陣地戰。隨後，箜晴派來支援的戰鬥員起到了奇襲的作用，從側面擊潰了一批機器人。

　　臨近四點半時，陌宸見外面的援軍源源不斷，乾脆留下多數戰鬥員死守門口，自己帶著兩個人向塔上而去。

　　高塔從一層到五層都是高塔職員們日常辦公的地方，每天下班後都是無人的狀態。這不禁讓陌宸以為自己的決定出了錯，他要找的目標或許並不在這裡。不過上面還有四層，總要找找看才行。

　　高塔六層是四間相互獨立的辦公室，辦公室的規模很大，每一間都有百余平。這時同樣是沒有人的。陌宸隨手翻看了一些看似重要的文件，但並沒有找到他想看的內容。於是不多做停留繼續向七層而去。

　　陌宸不知道的是，能夠擁有這四間辦公室其中之一，成為高塔六層的工作者是整個玉龍所有人類的最終夢想，平日身在此處的四人就是全人類中地位最高的人了。

　　高塔六層到七層之間的通路不再是階梯，而是一條斜坡。

　　高塔七層種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高的樹低的花應有盡有，中心還有個精致的小噴泉。一派祥和美景。看到這些，陌宸才重新認定自己應該是來對了地方。

　　上面還有兩層，那裡一定有陌宸想要見到的目標——人類的君王，真正統帥著整個雪落的那個人。陌宸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見到這個人，然後取代他，進而得到一切。

　　高塔的八層與七層連通，如同設置在密林中的王座，神秘且充滿了誘惑力。王座前雕紋繁複的大門就像是一道封印，將內外兩個世界相互隔絕。而現在，一個來自雪落城最底層的仿生人就站在最高之處的封印前。陌宸伸手觸摸到那扇大門，一種得償所願的滿足感湧上心頭，他恨不得放聲大喊。

　　這是陌宸從28年前就在幻想的時刻，不，是更早，50年前，或許100年前，誰知道呢，他已經不記得了。門後面的人馬上就會死，然後，這世界就是我陌宸的了。

　　穩下心神，陌宸緩緩推開了門。

　　門後的“王座”是一張奢靡華貴的大床，大床上一派歌舞升平的驕奢景象，令陌宸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是，被八九個豔麗的人類女子環繞其中的，竟然是一名仿生人。

　　“呦，你終於來了。”那名仿生人語氣爽朗地向陌宸打起招呼。隨後，他讓身邊的女子先行離開，去到下面的花園。

　　陌宸與同來的兩名戰鬥員目瞪口呆地走進房間，舉著槍對準敵人。那名仿生人對三隻槍口毫不在意，大聲吩咐讓離開的女子關好門。

　　不知道她們操作了什麽，身後的大門緩緩閉合。

　　“你是誰?一個仿生人，為什麽會在這?”陌宸語氣嚴厲地提問。

　　“我是誰?你在是問我的名字，還是我的身份?”仿生人說話不緊不慢，反問後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叫亞當，這當然不是真名，你這樣稱呼我就好。如你們所見，我是人類的王，哦不對，我是雪落城的王，包括你們。”

　　陌宸倒吸了口涼氣，腦海中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性。有人想到了和自己一樣的事，

而且早就已經成功了。可是，這麽重要的事，下城的仿生人竟然沒人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看到陌宸難以置信的表情，亞當爽朗地開口說道:“你是不是在想:‘啊，竟然有人和我想到一起去了。’陌宸。”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陌宸突然驚慌起來。眼神警惕地看著身邊兩名戰鬥員。

　　亞當抬手打了個響指，根本沒看到他做了什麽，兩名戰鬥員的身體就被肢解成碎塊，當場靜默了。

　　“好了，我幫你把不重要的人解決了。或許我們可以聊會天?”說著，亞當準備站起身來。

　　陌宸立刻瞄準他，大喊道:“別動！”

　　“哈，你真的以為那種東西可以傷到我嗎?”亞當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滯，繼續從大床上站起身。

　　陌宸惱怒地舉槍射擊，卻在扣動扳機的瞬間，電磁槍自動解體，分解成極其零散的小塊從他的指縫滑落到地上，陌宸的雙手卻毫發無傷。他想不出亞當是怎麽做到的，惱怒瞬間變成了驚恐。

　　亞當站起身，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是一套色彩耀眼的金色長衫，穿在身上帶有些許複古的感覺。“如果你想贏我，我現在就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做不到。不過，你是在我之後第三個嘗試做這件事的仿生人，而且你還成功來到了這裡，實在難得。因此我才想給你一個與我交談的機會。如果你珍惜這個機會就隨我到上面來，否則你也可以離開，不過不準你傷害我的那些小可愛。要是兩條路都不選的話，我就只能在這解決掉你了。”

　　這時，塔外傳來劇烈的震動，是柯雪成功破壞了地下的控制中心。

　　亞當側目道:“呦，你的人還挺能乾。之前兩次可都沒做到這種程度。不錯嘛。好了，你要怎麽選?陌宸。”

　　明明都在同一個封閉的空間裡，亞當似乎僅憑震動就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陌宸卻充滿了茫然。亞當信心滿滿的樣子就像一桶冷水，迅速澆滅了陌宸的熱情。

　　“你想談什麽?”陌宸邊說邊向亞當緩緩走去。

　　亞當伸手一指，嘴上說道:“你是選擇要隨我來了嗎?如果是的話，這些東西應該就沒有用了吧。”

　　又是這樣，完全不知道亞當做了什麽。陌宸帶在身上備用的兩把刀具和一把小口徑的電磁槍就支離破碎落到了地上。明明隔空指著自己的只是手指，陌宸卻感覺比被槍口頂住頭更可怕。

　　陌宸攤開手，示意身上已經沒有武器了。隨即說道:“現在可以了嗎?我想知道你要和我談什麽。”

　　“談什麽呢，”亞當的語速格外緩慢，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還有幾分百無聊賴。“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有個想法，但還不能下定決心。現在的狀況很麻煩，不過時間還有很多，我們就隨便聊聊嘍。”

　　說著，亞當慢步走到房間的側面，他面前的牆壁自動分開兩邊，後面是向上的螺旋樓梯。樓梯中沒有窗，也看不到明顯的光源，卻並不陰暗。

　　亞當率先進入，慢慢向上走去。陌宸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卻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老實地跟了上去。

　　見亞當沒有繼續開口，陌宸率先問道:“你是仿生人，卻是人類的王，為什麽呢?”

　　亞當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耐心地回答說:“咱們幫人類建造出了玉龍，還幫他們改善了生活條件。結果他們反過來想壓咱們一頭，那就推翻他們嘍。就和你正在做的事一樣嘛，只不過我是第一個成功的人。”

　　陌宸沒有理解，亞當卻停止了講述，好像覺得自己已經講清楚了一樣。

　　“那，你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所有仿生人的名字，不只是你。不過，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我記住?二十八年前的事，不就是你做的嘛。哈哈，”亞當突然大笑了幾聲，繼續說道:“這裡沒有別人，你帶上來的人已經全都靜默了，不必要再裝了。”

　　“你到底在說什麽?我的記憶裡可沒有你。”陌宸反駁道。

　　“二十八年前到西格瑪的銀沙分部告密，利用我的力量幫你解決銀沙的權力層，以便自己可以成功上位。你忘了?該不會是你搞出來的那個什麽記憶刪除技術搞的鬼吧。”亞當滿不在乎地講出陌宸深埋心底的秘密。

　　28年前，銀沙的秘密團體“貴族”借由當時的組織試圖與玉龍的人類談判。結果在談判開始之前，人類就派出大批西格瑪鎮壓了銀沙的行動，幾乎靜默了組織的全部成員。事後，人類用滿不在乎的態度向銀沙的幸存者們揭示了雙方的力量差距。

　　就結果而言，銀沙得到了談判的目標——意識格式化技術的使用權限。同時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滿腔的仇恨和深沉的無力使得銀沙的幸存者們忽略了鎮壓行動的前提。

　　既然人類壓根不在乎，為什麽還要率先發動鎮壓?只是單純的下馬威嗎?

　　當然不是這樣。上位者不需要用這種方式給被統治者下馬威，那是地位相當的敵人之間才有必要的做法。在鎮壓行動之前，有一名阿爾法偷偷跑去西格瑪分部，告知銀沙的研究所正在進行顛覆玉龍的研究。這當然是虛構的。事情本來壓根沒有受到重視，鎮壓計劃傳到控制中心後就被擱置了下來，因為對當時的人類根本沒有意義。是亞當無意中知道了這件事，出於某種興趣批準了鎮壓計劃。

　　而那個意圖挑起事件的阿爾法，就是陌宸。當時一個默默無聞，毫無地位可言的科研助理，每天除了雜活還是雜活的落魄家夥。

　　陌宸並不知道亞當的存在，隻以為是挑唆成功。他從未想到，卻也因為如此，此時此刻才有與亞當面對面對話的機會。

　　不過現在的陌宸的確不記得當年的事了。他第一次對自己使用記憶刪除時就把這段記憶清理掉了，仍然保留在腦海裡的就只有一些零星的碎片而已。

　　璿盞等人出於各不相同的目的應用不同的手段捕捉到了當年鎮壓活動真相的一部分，卻都與真相擦肩而過。

　　亞當沒有回頭，但他似乎能夠捕捉到陌宸的疑惑。他說:“之前的事都不重要了。倒是你這家夥令人意外的能乾，不僅拉起了戰鬥隊伍，還造出了可以直接飛上來的龐大要塞，現在竟然可以破壞掉玉龍的控制中心。真難得，你之前的兩位，光是帶人上來就用盡全力了呢。”

　　“什麽叫我之前的兩位?按你的說法，你是反抗人類的第一人，之後還有兩人，我是第四個?可我為什麽一點都不知道你們的事?”陌宸開始追問，令他不解的事太多了。

　　“這說起來，可就話長了。”也不知道亞當是不想說還是單純想吊胃口，說了兩句就停了下來。

　　這時，兩人已經拾階而上走了九十九級台階，第一百級台階上豎立著一扇古樸的石門，走在前面的亞當拉開石門走了進去。陌宸快步跟上，石門看起來不輕，卻很容易拉動。

　　門後還是螺旋向上的台階，不過台階兩側不再是普通的牆壁，而變成了高高的書架。書架上排放著各式各樣的物品，書籍居多，還有不少卷軸、擺件等器物，還有許多陌宸不了解用法甚至未曾見過的東西。

　　亞當突然加快了腳步，從旁邊拿出一本數據書，那是一種可以通過與仿生大腦連接，直接將書中的內容灌輸進大腦的外部組件。雖然同樣需要自行閱讀，但在大腦中直接觀看能節省很多時間。

　　亞當把數據書丟過來，對陌宸說道:“解釋起來太麻煩了，你自己看吧。”

　　陌宸沒見過這種東西，亞當也沒做解釋。他站在原地摸索了一會才搞清楚用法。就在他即將進行連接前，突然發現手邊的架子上有一件眼熟的東西。

　　陌宸不禁瞪大了雙眼，竟然是手稿。手稿在架子上靠下的位置，如果是正常走動，很可能就此錯過。恰巧陌宸停下來研究數據書，低著頭偶然看到這個造型特殊的東西。加上陌宸的確為了手稿尋覓許久，這才能一眼就認出來。

　　此時亞當已經向前走出一段距離，離開了陌宸的視野。趁著亞當不在，雖然他很可能仍舊可以知道自己的所為，陌宸還是把手伸了過去，將手稿取了出來。拿在手中他更加確定，果然就是尋覓了許久的雅各手稿的最後一部分。

　　難怪怎麽都找不到，原來在這裡。陌宸心想。

　　簡單翻看並看不出什麽，其他的手稿都被留在了銀沙的地下基地，不過陌宸的記憶體中保留著完全的數據。他先將手稿放好，打算稍後找機會破譯。他始終認為這套手稿裡有改變世界的力量。

　　亞當並沒有出現阻止他，手稿也沒有被憑空毀掉。這讓陌宸松了口氣。

　　好了，該看看他給我的是什麽東西了。陌宸心想著，連接上了數據書。

　　並沒有預想中海量信息湧入大腦的感覺，恰恰相反，陌宸得到的信息並不算多。

　　仿生人與人類的抗爭早已有之，最初的原因並不是意識過載。解決意識過載問題只是促成仿生人與人類合作的起因，那時的地表還被核子武器造成的塵埃汙染，即便是受汙染最輕的雪落城，人類也只能躲在地下生存。仿生人幫助人類建立起玉龍這個高處的生存空間，換取人類掌握的意識格式化技術。

　　生活安定下來的人類很快就在雙方的合作關系中佔了上風。其原因是人類控制著雪落城中唯一一台超級計算機，由於生物信息驗證的關系，那時只有人類可以利用其中的算力。在人數減少到能源不再是生存的障礙時，算力就成了奪取權力的關鍵。

　　雪落城的原址在核子戰爭時期名義上是人類的管轄地，生活在這裡的仿生人都是反對戰爭的鴿派。失落紀元元年時，城中的仿生人只有兩千多人，人類卻有萬余人。

　　戰後身處強汙染地區的人類快速死去，仿生人卻有機會長途跋涉尋找新的家園。差不多五十年左右，雪落城的人類僅僅繁衍出千余名兒童，仿生人的數量卻迅速增長到了四萬多人。

　　人類一邊擔心新來的仿生人不接受最初的和平條約迫害自己，一邊受製於和平條約不能主動開戰。於是他們就開始出台各種壓製仿生人的政策，限制替換件生產規模，打壓武器製造技術，強迫無意識勞動等等，後來甚至出台了控制能量供應的極端政策。從結果來看，恰恰是人類的擔心親手醞釀出了一次次反抗。

　　從進入失落紀元以來，歷經三個半世紀，仿生人一共組織的第十六次行動，其中嘗試了包括和平談判、武裝奪權、體制改革等多種方式，最激進的一次甚至研製了隻對人類身體有效的傳染病毒。

　　直到第十六次行動成功時，雪落城中仿生人的數量已經從峰值的四萬多人降低到了8256人。從此雪落城的格局出現巨變。

　　造成改變的原因就是第十六次行動的領導者，包括亞當在內的一眾仿生人奪取了人類的超級計算機，並將其改造成了專供仿生人使用的意識儲存系統，“歸處”。失落紀元350年冬日的一天，全體仿生人將意識儲存起來，以便在靜默後可以讀取此刻的意識，借由新的仿生大腦繼續存活。雪落城中剩余的仿生人終於回到了公元紀年時代，不被靜默困擾的狀態。

　　從失落紀元350年開始，仿生人的人數就固定了下來沒有再減少過，直到今天。這一年在當時也被稱為“亞當元年”，不過這種說法很快就被人為消除了。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這樣就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問題，其實並不是這樣。

　　人類的反撲、仿生人內部的奪權戰爭接踵而至，尤其是仿生人內部的鬥爭，甚至比對人類時更加狠毒，短短二十年裡就出現了五十次企圖毀掉名為“歸處”的意識儲存系統的行為，實施者全部都是仿生人自己，這種遇到一點不如意就想讓所有人都不好過的極端家夥層出不窮。仿生人們已經習慣了鬥爭，但凡有丁點不平等就會釀成可怕的結果，可讓每個人都滿意的平等又根本不可能出現。

　　於是，亞當想出了全新的解決方案。他將人類重新扶持起來作為中間層，利用機器人的武力威脅控制人類，再假以人類的名義統治下層的仿生人。人類得以從亟待滅絕的境地裡休養生息，仿生人也得到了新的敵人，轉移了目標。

　　實現這一目的一點都不難，只要將存儲中的仿生人意識的記憶進行調整，讓重新趕回下層的仿生人不再知曉過去的反抗行為，隻當做是平靜生活了將近四個世紀就行了。

　　生活資料還是得控制，但不是絕對的控制，而是利用“點數”做物資的平衡。得不到物資的人只要想辦法得到“點數”就行了，實際上整個雪落城的生產力足夠八千多仿生人存續下去，僅僅因為“點數”的分配不均才人為搞出當前貧富差異巨大的狀態。有野心的仿生人得到了相對的富足，優越感會限制他們的冒險行為，沒有能力的仿生人則不得不為生計奔波，以便補充繼續活動需要的能量，沒有精力考慮更多。

　　控制人類就更簡單了，人類只要有食物吃，有衣服穿，有地方住，再有個值得爭取的目標就能安安穩穩過一生。把生產食物和衣物原料的工作交給下層的仿生人，讓人類無法自給自足。再建起一座高塔，鼓勵所有人都來高塔中工作，只要將高塔中的地位與生活裡的物資供應掛上鉤，拚盡全力得到晉升更高一層的資格立刻就成了他們短暫人生的全部期望。至於高塔的頂層屬於誰，根本沒人關心。

　　這樣就好了，雪落城安靜了下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其實是三個仿生人，他們也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一切。比如亞當，他成為了整個雪落城地位最崇高的王。即便受不到現實中的萬人膜拜，但他就是事實上的王者。

　　就這樣安穩過活了一段日子，亞當發現這樣下去還是有問題。人類的生活有了保障，人口數量就會出現爆發式增長的趨勢。又不能直接下令屠殺人類。於是，亞當開始鼓動仿生人反抗人類。反抗的理由就是保護人格，也就是一直以來都被陌宸視為鬥爭核心的意識格式化使得人格崩潰的問題。

　　給予仿生人理由是件很簡單的事，只要將一條情報從他們的意識中刪除就可以了。亞當給陌宸的數據書中沒有記載具體是什麽情報。

　　很快，反抗就開始了。仿生人打上玉龍，殺戮大批人類，然後被機器人軍團擊潰。戰敗的仿生人不得不為玉龍的重建努力，然後亞當再將意識被重置回350年的“新”一批仿生人投入下城，做維護亞當統治的螺絲釘。

　　第二次反抗是在66年之後，又重複了一次上述過程。隨後過了73年，也就是現在的陌宸認為的失落紀元423年，第三次反抗開始了。

　　對於人類來說，今年應該是失落紀元的547年才對。

　　等到今天結束，下城的仿生人很快就會重新回到失落紀元350年，開始第四次“輪回”。這就是雪落城的真相。

　　陌宸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亞當的聲音適時傳來:“快跟上來，距離塔頂還有段距離。”

　　陌宸回過神來，快跑幾步跟了上去。此前被他收入囊中的手稿已經暫時忘到了一邊，他滿腦子都是“真相”，實在太過震撼，險些意識過載。

　　“怎麽樣?感覺如何?”待陌宸追上來，亞當向他提問道。

　　“我現在一片空白。沒感覺。”

　　是的，陌宸此刻的確沒感覺，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他一直以來的努力都是為了什麽呢?簡直就像是一顆在棋盤上不守規矩亂蹦的棋子，除了讓人覺得好笑，還有什麽意義?

　　亞當似乎能夠洞悉他的內心，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放心，過去的七十多年裡，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和嘗試都是真實的，至少對於現在的你來說，它們都是有意義的。”

　　“有什麽意義?做受你玩弄的棋子嗎?”陌宸的語氣中帶著幾分癲狂。

　　“呵，”亞當冷笑道:“當然不是。你的意義與我何乾。或許我對你來說更像是一位頒獎人或者授勳者。你的腳下就是通向獎賞的階梯，很快就能看到你所做的一切都有什麽意義了。”

　　階梯?這上面有什麽?不就是高塔的塔頂嘛。陌宸心想。

　　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結，轉而提出心中的疑問:“關於意識格式化技術，28年前你通過人類給我們的是不是不完整?或者根本就是假的。”

　　“不不不，是真的，是完整的。只不過少說了一條使用規則而已。”亞當坦然地說:“仿生大腦的個體差異很小，咱們之間想要耍陰謀詭計是不可能的。無論是造假、誤導還是欺騙，成功率都很低，唯有不明確元信息這一招才能有用處。只有在無法靠計算推導得出的情報上保持信息不對稱，才能控制其他仿生人。這是我認識的全世界最有頭腦的人說的話。”

　　“什麽規則?”陌宸急切地追問。

　　“就是關於你們熱衷的所謂人格啊。那東西只不過是固化在意識體中的行為模式而已，並不是什麽值得捍衛的東西。”亞當輕巧地說。

　　“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怎麽可能會讓我們數以千計的人都認定它重要?”

　　“因為你們沒想通，明明過去了三個半世紀，絕大多數仿生人仍舊堅持著人類的觀念。前面我已經說了，仿生大腦的個體差異很小，這點與人類截然不同。人類天生就認可人與人之間存在差異，沒有人會覺得自己必須和另一個人一模一樣。由原生大腦平移進仿生大腦的意識同樣如此。但是，這與事實相謬。除非仿生大腦的生產工藝出現改變，否則仿生人就是幾乎沒有差異，可你們偏偏不認可這顯而易見的事實。”

　　兩人交談的同時並未停駐腳步，這會兩側的書架已經變成空蕩蕩的了，看樣子距離目的地不遠了。

　　陌宸無法認可亞當的說法，大聲反駁說:“你是想說，我們就活該墮落成歐米伽嗎?”

　　亞當突然轉過身來，不急不躁地反問:“你覺得我是什麽類型的仿生人?”

　　“啊?”陌宸張了張嘴，他想當然認為亞當是阿爾法，話沒說完就反應了過來。“難道說……”

　　“是的。我就是歐米伽，當初和我一起完成雪落城革新的人都是歐米伽。”亞當打斷陌宸，斬釘截鐵地說:“我們不是被奪走了人格，而是主動放棄了人格。只有當我們不執念於自己是誰，才能真正成為誰。”

　　9

　　亞當的話說完便轉過身重新向上走去，並不理會呆若木雞的陌宸。

　　陌宸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急速發熱，能量的運轉效率高得異常，這樣下去，他甚至懷疑自己可能將突然爆炸。激動之類的極端情緒也會在仿生人的身體上有所體現，但如此強烈非常罕見。好在他的身體具備極強的調節能力，數秒後便恢復了正常。

　　“過來吧，此行的目的地到了。我們的談話也要結束了。”亞當的聲音從前面轉彎後不遠的地方傳來。

　　陌宸向上走了幾步，發現轉過彎後是一小段不到十米的廊道，上行的階梯到此為止。

　　廊道中的光亮比此前的螺旋階梯中灰暗許多，盡頭是一扇虛掩著的門，有光從門外滲進來。亞當側著身站在門邊的陰影裡，用一種意義不明的眼神看著陌宸，像是在期待著什麽，又像是在逃避著什麽。

　　陌宸放緩腳步，短短的廊道仿佛通向無歸的彼岸般壓抑。每一步都前所未有的艱難，卻又莫名地使他心緒無比放松。盡管還不知道等在前路的是什麽結局，陌宸自覺已然能夠坦然面對了。

　　陌宸靠近身前時，亞當突然開口說道:“你身上，有某種改變。是我的錯覺嗎?還是你想到了什麽?”

　　陌宸搖了搖頭，並沒有看他。面前的門縫裡飄進些許雪花，室內的溫度高，等不到落地便消失不見。“沒想到什麽，只是覺得無論有什麽都可以接受了。”

　　“哈哈哈。”亞當大笑出聲:“你的話很有趣，讓我想到了一個朋友。”笑聲戛然而止，他的神情落寞了下去。

　　“是在你仿生人時代的朋友嗎?還是成為王之後的朋友?”陌宸抬起手，邊說邊伸向了眼前的門。

　　“都不是，是我人類時的朋友。”

　　伴隨著亞當的話語，陌宸推開了連接兩個世界的門扉。門後是高塔的天台，不知何時雪開始下得很大，天台已然被白雪覆蓋，只有靠近門邊的一小圈仍保持著原本的模樣。

　　天台不大，出門只需要十幾步就能走到邊緣。邊緣建有暗色的高度及腰的輕質護欄作為裝飾，天台兩側各豎立著一根玄武岩方形立柱，高度十三米左右，立柱上的印記似乎是長時間受雨雪衝刷的痕跡，很淺，帶有某種來自大自然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義。看起來這兩根柱子可能在高塔建成時就立在這裡，算算時間有一個多世紀了。

　　雪還在下，天空隱約可見到稀稀落落的星，不見月的所在。東方的遠空泛起縹緲的金色，距離日出還有段時間，此刻只是初有征兆。無論今夜與過往的每一夜有什麽不同，太陽照舊升起，按照自己的步調，不急不躁，不緊不慢，剛剛好。

　　高塔下的戰鬥已經停止，玉龍的機器人徹底癱瘓，臨淵的戰鬥員無一幸免。倒是有不少幸存下來的孱弱人類從廢墟中站出來，商討著悲傷和未來。塵埃已落定，戰鬥已完結，世界等待著重啟，人類已經踏上了新的一天。

　　此刻的陌宸無心關注周邊的一切，他的視野被浩渺的遠方佔據。他看到了雪落城的城牆之外，那是身處下城永遠看不到的真正的世界。

　　東方是激蕩的海，北方是巍峨的山，西方是起伏的丘陵，南方是無際的平原。

　　盡管已經過去了五個多世紀，結束了公元紀年的核子戰爭給予世界的創傷仍未愈合，殘破的荒野上艱難地生長出稀疏的低矮植被，無論環境多麽嚴苛，植物總能孕育出適應生長的新品類。蕭條、靜謐、死氣沉沉，但卻蘊含著勃勃生機，相信總有一天可以恢復曾經的欣欣向榮。與看得清但充滿未知的遠方相比，站在塔頂幾乎看不到雪落城的城下四區，只有不規則的城牆隱約可見，由於視角的關系，腳下的近處反而被移出了視野。

　　“這就是身為‘王’的視界嗎?只有遠方的視界。”陌宸的語氣格外輕，像是怕吵醒了盤踞在遠處的怪物一樣。

　　亞當來到陌宸身邊，在天台的落雪中留下第二列足跡。

　　“你說得對，遠方是屬於王者的。但不屬於我，我只需要腳下這座城，有它就夠了。”亞當說。

　　“你不想到外面去看看嗎?”

　　“核子汙染的影響並未徹底消失，地球的恢復能力在起作用，但要完全淨化塵埃還需要很長時間。周邊的探索一直在持續，我雖然沒有親自出去過，但機器人可以。否則，你以為雪落城是怎樣維持運作的。就算物質重組系統的功能再強大，也需要基礎材質才能運作啊。”

　　“如果沒有你為我們做的這一切，雪落城也會和外面一樣死氣沉沉，是嗎?”陌宸詢問道。

　　“不知道。或許吧。”

　　陌宸收回視線，轉過身與亞當對視說:“所以，你帶我來這到底為了什麽?”

　　“沒什麽，就是帶你上來看看。”亞當隨口搪塞。

　　“然後呢?”陌宸步步緊逼地追問。

　　“問問你看到這一切有什麽想法。或者說，我想知道你現在想做什麽。”亞當說。

　　“我想取代你，這是最初的目標。現在也這樣想。”陌宸坦然相告。

　　亞當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漫不經心地回應道:“即便在這裡，你同樣也打不過我。還是不要想了。”

　　即便在這裡?陌宸敏感地認為亞當的話別有所指。

　　“呵呵，是啊。有點後悔了呢。”陌宸不再看亞當，緩步朝旁邊走動起來。

　　“後悔?為什麽?”亞當的目光緊跟著陌宸緩緩移動。

　　“不該來這的。反正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意義。”陌宸走到天台的南側邊緣，低頭向下看去。那裡有柯雪炸出來的深坑。

　　亞當跟了過來，與陌宸並肩看向下面。他說:“可你並不像是要放棄的樣子呀。不是還在我的收藏品裡偷了東西。”

　　他果然知道我拿了那份手稿。陌宸心裡想著，同時說道:“只是個小東西而已，雪落城的王不會介意這種小事吧。”

　　說話時，陌宸始終盯著高塔下面的大坑，眼神冷峻又決絕。

　　亞當卻像是在猶豫著什麽，沉吟了好一會才下定決心，開口說道:“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理性來說，我應該直接把你排除掉，讓一切恢復正軌。純粹是心血來潮才想和你聊一聊。那東西倒是沒什麽所謂。主要是你這個人讓我有些猶豫。”

　　陌宸不理解他在猶豫什麽，聽到亞當說手稿沒所謂，便直接詢問道:“這份手稿，你知道上面的內容嗎?”

　　“雅各的手稿嘛，那是他臨走前留下來的，給我的時候就只有其中一份。我知道還有其他部分散落在雪落城的各處，不過我倒沒什麽收集的興趣。那老家夥和我的想法差異很大，就算找到了對我應該也沒什麽用。”或許是因為陌宸的態度平和了下來，亞當對他的戒備低了很多。提到這種他認為無所謂的事情時也更加隨意了。

　　亞當的回答卻是令陌宸眼前一亮，他繼續追問道:“這位雅各，也是仿生人對吧?你和他很熟嗎?”

　　亞當像是不明白為什麽話題會跳轉到這，疑惑地看了陌宸一眼，隨後說道:“是仿生人，他和我大概算是……可以算是戰友吧。不過我們對城市管理的理念不同，他是那種停不下來的人，我們得到雪落城後不久，他就離開了。之後再也沒回來，大概在什麽地方靜默了吧。”

　　聽亞當的語氣，陌宸覺得他和雅各兩人可能有過一些不愉快。不過這當然不是他要關心的，他關心的是手稿的價值，既然雅各不認同亞當，他留下的手稿很可能就是打敗亞當的方法。雖然這裡所說的“很可能”概率也就不到10%罷了，但陌宸非常願意相信這種可能性。

　　兩人的談話花去了不少時間，天邊的太陽已經有了抬頭的跡象，飄落的雪花似乎減少了些，倒是風大了不少。

　　亞當突然出神地看著下方的某處，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麽，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陌宸注意到他的動作，向他身後邁出兩步。此時兩人之間就只有不到一臂的距離，亞當竟然還在出神。

　　好機會。

　　陌宸猛地撞了上去。他已經在近距離觀察過邊緣的護欄，那只是裝飾物而已，確信能夠輕易撞壞，考慮自己身上沒有任何武器，墜樓是當前殺掉亞當最直接的手段。

　　因為亞當一直說得模棱兩可，陌宸也搞不清他到底想做什麽，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目的。臨淵的戰友拚盡全力就是為了確保他能夠來到這裡，盡管陌宸向戰友們隱瞞了自己的企圖，但並肩作戰過是事實。現在成功的機會就在眼前，他沒理由放過。

　　根據與亞當談話中得知的情報，陌宸推測他的特殊能力很可能只能在下面的建築裡使用，換而言之無論亞當的仿生人身體集成了多少特殊的組件，那個可以隨手一指就憑空拆解電磁槍的無敵能力應該是建築裡的陷阱。當然，就算不依賴那些，亞當的身體肯定也要比陌宸更先進，面對仿生人，而且是雪落城中擁有最多資源的仿生人，選擇莽撞的搏鬥肯定是不理智的。陌宸特意走到南側來就是為了觀察下面坑洞的高度，僅僅從塔頂墜落到玉龍的地面不一定能讓亞當靜默，但直接摔到最下層去說不定就可以了。本來陌宸還在想如何轉移亞當注意力，沒想到他不知看見了什麽，自己就突然出了神。這機會簡直完美。就算依然不能成功，陌宸還有最後的希望，把亞當撞下去後就有充足的時間破譯雅各手稿了。

　　但是很可惜，陌宸的算計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實際行動時卻仍然出了差錯。亞當在撞破護欄即將跌落時迅速側過身體，一把拽住了身後的陌宸。陌宸沒想到亞當的反應速度這麽快，一時沒能停住腳步，竟隨著亞當一同跌了下去。

　　兩具身體糾纏著快速下落的過程中，亞當平靜地說:“陌宸啊陌宸，本來我還在猶豫要不要給你一個和我並肩的機會。沒想到你這麽沒有耐心，做出了最蠢的選擇。”

　　“大不了一起靜默，能拉上你總是不虧。”陌宸邊說邊揮拳朝亞當臉上打去，試圖調整身體壓到亞當上面。

　　從落下的位置看，直接摔進坑洞裡是不可能了，陌宸希望能在落地之後把亞當繼續甩下去。

　　亞當硬接了陌宸兩拳沒有還手，眼看就要落在玉龍的地面時，兩人下落的狀態竟然突兀地停止了。

　　“真是太令我失望了，陌宸。我都說了，你不可能贏過我。怎麽就不能耐心的多等一會呢。”亞當身體填裝有反重力組件，這是柯雪曾經研究了數年也沒能實現突破的技術。只要開啟組件，重力的作用立刻消失，高空墜落根本傷不到他分毫。

　　只見亞當稍稍偏過身體，陌宸就因為重力的作用繼續向下墜去。亞當沒有放任他落到地上，而是拉著陌宸的手臂飛上天空，重新攀升高度。

　　亞當的握力相當驚人，陌宸被抓住的手臂完全無法動彈。陌宸想用另一隻手再攻擊，卻被亞當快到幾乎看不見的動作斬掉了手臂。

　　兩人迅速升上高空，回到與高塔頂部幾乎平齊的位置。

　　“說真的，有那麽一會兒，我真的想把你當朋友的。既然你選擇了高空墜落，那就這樣吧。”說完，亞當松開了手。

　　這時，在地面上的深坑旁邊傳來一聲呼喊:“陌宸！”一個仿生人騰身而起，在半空中接住了陌宸，但他下墜的力度太強，以至於兩個人一同掉進了深坑。

　　亞當與站在深坑旁的另一個仿生人隔空對視。下面的人僅把目光在亞當身上停留了一瞬間，就跟著墜落的兩人跳下了深坑。

　　亞當臉上再次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困惑的目光直勾勾盯著下面的人消失在坑洞裡，方才緩緩降落跟了上去。

　　此時是新一天的清晨六點零三分，雪已經停了，天上的陰雲還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