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等在這，如果有突發狀況，就用這個聯系我。”芮婭將艾可帶到回收站正門附近的路口，將一個小巧的對講機交給艾可。對講機很小，直接貼在耳朵下面就能起到短距離聯絡的作用，也可以算是一個升級組件。

　　艾可接過對講機，在芮婭的示意下貼在臉側，並按芮婭的姿勢小聲試了試通話效果。芮婭表示能夠聽到艾可講話，

　　“如果接不通，就按住上面的小鈕，這玩意用的時間長了，偶爾會收不到信號。”說著，芮婭便準備行動。

　　艾可急忙一把拉住她問道:“如果你遇到了危險，可以提起告訴我一下嗎?我好離開這。”

　　芮婭白了他一眼，無語地說道:“好。放心吧，我不會連累你的。”她的本意也就是讓艾可做掩護，順利來到這裡而已。後面的行動她從一開始就沒指望艾可做什麽。

　　說完，芮婭便快速穿過街道，在無人注意的位置弄斷鐵絲網鑽了進去。艾可沒有看清她是如何弄斷鐵絲網的，很快也看不到芮婭的身影了。

　　回收站不大，主體是一座五米左右高度的長方體建築，從外面看更像是大倉庫。艾可是第一次來這邊，他想象著回收站裡面可能會有一個高一些的夾層，正中心有一個大熔爐之類的東西，有人站在夾層的高處，監視著下面的工人乾活。隱隱約約可以聽到裡面傳出來的輕微的機器開動的聲音。不過艾可並不知道工人們在這裡是要幹什麽，把回收的殘骸丟進大熔爐嗎?讓靜默的身體塵歸塵土歸土。

　　正門位置有兩個西格瑪一絲不苟地站崗，除了正門處有光亮外，回收站的屋頂還有一個碩大的探照燈旋轉著照亮院子。借著探照燈的光，艾可看到在院子裡三三兩兩堆放著殘破的靜默的軀體。

　　我們都是仿生人，身體都是替換件而已。這樣一想，艾可覺得那些軀體也沒有太可怕。對回收站的感覺也沒有之前那麽抗拒了。之前他一直把這裡當做墓地之類的特別的地方，現在看來就只是工廠而已。

　　過去了大概二十分鍾，或者更短的時間。回收站裡仍然沒有動靜。艾可有些不耐煩了。芮婭要怎麽才能從許許多多的替換件中找到她的朋友呢?難道阿爾法的身體和我們歐米伽的身體有什麽不同嗎?為什麽那時我就一點都沒有察覺呢。不對，問題的關鍵應該是已經過去三個月了，就算真的有什麽不同，也不可能到現在還沒處理掉吧。芮婭要做的東西，那個手稿，到底是什麽?如果是重要的信息，為什麽要寫出來?直接保存在記憶體裡不是更好嘛。真是的，我到底被卷進了什麽事件啊。這種不清不楚的感覺真讓人不爽。

　　突然，從西北方向開過來一輛卡車，停在了回收站的門前。這種卡車很少見，艾可之前只見過一次這種車，但不確定是不是同一輛。他之前是在酒吧街附近見到的，大概是一年之前，那次從卡車後面一下子跳下來二十多個西格瑪，把附近的人都嚇得夠嗆，他也是轉身就跑，一點都不想和那些家夥打交道，生怕被連累。但那天之後，並沒有聽說發生了什麽特別的事。

　　這次不一樣，卡車裡隻跳下來四個人，從動作上看應該不是西格瑪。自從聽了芮婭對西格瑪的描述，艾可現在也能分辨出動作標準化的西格瑪與歐米伽之間的差別了。

　　那四個人也不管回收站門口站崗的兩人，徑直走了進去。站崗的兩個西格瑪就像沒看到他們一樣，一點動作都沒有。

　　這是什麽情況?我是不是應該提醒一下芮婭?艾可覺得那四個人有點問題，

便用非常小的聲音說了一句:“芮婭，有四個不知道什麽人進去了。芮婭?”　　沒聽到另一頭的聲音，艾可抬手按住對講機上的按鈕，重新說了一遍:“芮婭，剛剛有四個不知道是誰的人進入了回收站，你聽到了嗎?芮婭?”

　　對講機裡傳來一陣沙沙的雜音，停頓了一會，又傳來一陣更長的雜音。

　　什麽情況?這東西是壞了嗎?艾可心想。這要怎麽辦?

　　眼看著那四個人穿過回收站的院落，馬上就要進入建築了。艾可心一橫，一路小跑衝出陰影，從芮婭弄開的鐵絲網下鑽了進去。鐵絲網的斷口非常平整，表面帶有灼燒過的痕跡。

　　我這是在幹什麽呀?艾可拚命地想要阻止自己，但大腦中卻有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能逃跑。結果身體就一路小跑溜進了建築。

　　朝南開的側門被打開了一條縫，門鎖的位置有和之前的她鐵絲網一樣的灼燒痕跡，看樣子應該也是芮婭破壞的。推門進入後，艾可來到一條空曠的走廊，看樣子似乎是用於堆放什麽東西的地方，不過這時走廊裡什麽都沒有。正對著的是進入回收站內部的大門，門是鎖住的沒有被破壞，說明芮婭不是從這裡進入的。而右手邊有一條向上的樓梯。艾可左右看了看，似乎也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他便沿著樓梯慢慢走到了二層。

　　二層的走廊徑直向北面的建築內部延伸，身處二層的走廊，艾可透過左手邊的玻璃窗看到建築中庭並排陳列著兩個大機器，距離較遠的那個似乎是台粉碎機，較近的這個看不出用途。下面有許多工人正在分揀傳送帶上的殘破軀體，被挑選的軀體大多經過破壞，很多都看不出原本是什麽部件。也不知道挑選的標準是什麽，工人們將一部分丟進看不出用途的機器，一直留在傳送帶上的則最終滾進粉碎機。粉碎機裡發出異常難聽的聲音，將落入巨口的部件通通碾成齏粉，在下面工作的工人們卻像是聽不到那噪聲一樣，重複著挑選的動作。

　　“芮婭，芮婭，你在哪?”對講機另一頭傳回來的仍然是沙沙的雜音。

　　二層的走廊呈南北走向，兩端靠東的位置各有三個房間。中間有一段朝向中庭沒有遮蔽的過道連通兩端。艾可嘗試打開旁邊的房門，但三個房間都上了鎖。往走廊盡頭看去，艾可覺得那邊的房間有兩扇門似乎是打開的，有可能是被芮婭破壞掉的。

　　不知道芮婭是如何分辨這些房間的，很顯然她並沒有逐一查看。

　　艾可躲在有牆體遮蔽的位置向下看，這次他看到了工人們與機器之間的連接，這批工人的鏈接線路是接在身體側邊，腋窩下十厘米左右的位置。因而艾可沒有第一時間發覺。他判斷這種狀態下的工人們應該和自己在食品工廠工作時一樣，沒有接收外部信息的感官，不會做手頭工作之外的其他動作。他又仔細看了看，並沒有看到監管者之類的人在，也沒有人留意二層的走廊。就在他下定決心要穿過沒有遮蔽的走廊，去到另一端時，卻看到走廊那頭走上來兩個人。

　　是剛剛從卡車裡下來的四人中的兩個。難怪沒有在下面看到他們，原來是從北邊的樓梯來到二層了。

　　艾可急忙後退，躲進走廊這邊與樓梯相連的拐角。那兩人並沒有往這邊看，而是徑直進入走廊那邊的一個房間。短短兩秒鍾後，進入房間的兩人又倒飛了出來。隨後，艾可看到芮婭從那個房間裡跑出來。

　　打起來了?艾可急忙縮回身體，稍等了幾秒再次探出頭去，剛好看到一發電磁槍的子彈打中了走廊中部的牆壁。對方直接朝芮婭開了槍，但芮婭果斷從缺口的位置跳到了下面，躲開了槍擊。

　　中庭北側的大門被推開，另外兩人衝了進來，加上站在二層的一個人，三人一起向下面的芮婭射擊。

　　芮婭的手臂上亮起由許多六邊形組合在一起的透明護盾，電磁子彈飛行速度非常快，想要閃避是幾乎不可能的，只能采用防禦的手段，依靠能量護盾抵消到附加在子彈上的動能。但這種防禦同樣非常消耗能量，防禦一發電磁子彈並不輕松。

　　芮婭似乎沒有反擊的手段，只能盡可能躲到敵人的視線之外。有一個工人被子彈擊中胸口，強大的動能直接將那人的身體擊飛出七八米開完，胸口被開出一個大口，但他手上還在重複之前的分揀動作，重複了好一會才靜默下去。

　　這群人在開槍時並不顧及其他工人，但似乎很害怕打中下面的機器，開槍時十分謹慎。

　　艾可感到心臟在猛烈的跳動，明明身體活動的強度並沒有達到需要加快心跳提高供能的程度，但心臟卻原因不明地激動了起來。

　　眼看芮婭就要被逼到死角。艾可猛地從躲藏的位置衝出去，一口氣跑向站在二層射擊的人，一把將對方撲到，然後發瘋似的揮拳猛擊他的頭部。

　　這一刻，艾可感覺像是有另一個意識進入了自己的身體一樣，他感覺自己動作比以往輕盈了許多，拳頭更加有力，揮拳擊中對方腦袋的觸感刺激著他的神經倍感舒爽。右拳揮打了幾下後，艾可穩住身體左右開弓，雙拳瘋狂地砸在那顆頭上。這一刻，艾可覺得眼前並不是另一個人的腦袋，就是一顆頭，是個理應隨處可見的普通替換件，打爆掉也沒有關系的垃圾玩意。

　　雙拳揮打了十幾下後，艾可發覺壓在身下的家夥已經沒了動靜，靜默了下去。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拾起落在一旁的電磁槍。

　　雙手握住槍的把手，手心傳來一陣奇妙的溫熱的手感。明明是第一次拿著這東西，興奮感卻在催促艾可。對，就是這樣，開火，朝向敵人，開火，無所謂是誰，開火就對了。瘋狂的念頭支配著艾可的大腦。

　　“嘭！”槍聲閃出電磁火花，槍裡的子彈電磁推動的加速，旋轉著飛出槍口。艾可仿佛聽到了子彈摩擦膛線的細微聲響，手上傳回不算太重的後坐力，這讓他得到一種釋放的快感。

　　被艾可瞄準的敵人應聲倒地，子彈擊中了那人的右胸，連同持槍的右臂一同被擊穿。芮婭抓住機會，飛快地欺近另一個敵人，跑到近處時飛身而起，身姿曼妙地在半空中旋轉著，一雙長腿像舞動的翅膀一樣踢向對方。

　　那人防備不及，手上的電磁槍被踢飛了出去，剛好落進旁邊的粉碎機。隨著粉碎機中傳出沉悶的聲音，整個回收站迅速陷入黑暗。

　　芮婭的能量護盾在黑暗中的放出淡淡的光亮，她的雙臂緊緊地環住那人的脖子，一腳踢中膝蓋處的關節部件，借勢將高大的對手按倒。一邊收緊手臂，一邊厲聲問道:“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到這裡來?”

　　那人企圖掙扎，卻無法掙脫芮婭的束縛。他的身體缺乏足夠的升級組件，較為普通的基礎部件在運行功率方面比芮婭低很多。盡管看起來他的手臂比芮婭的粗壯很多，但力量卻差了很遠。幾次掙扎無果，他只能求饒。

　　芮婭見他掙扎的力度減小，便放松了些，讓他能夠講話。

　　“我們是青魁老板的手下，是過來取貨的。”

　　“素塵的青魁?”

　　“對。”

　　芮婭松開手臂，一腳將那人踹開，轉而招呼二層的艾可。突如其來的黑暗讓艾可冷靜了不少，見芮婭已經製服了對方。便隨手丟掉電磁槍，從二層翻身跳下，借著芮婭弄出來的光亮向北逃走。

　　兩人一同從北邊的側門離開回收站，一口氣跑出很遠，才停下來。外面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起雨來，似乎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雨水粘稠地落在地上，讓人感覺很不好。

　　電磁槍交火時會產生可探測到的電磁場，交火之初就驚動了附近巡邏的西格瑪。

　　繞了個大圈重新回到附近的艾可和芮婭躲在暗處，正好看到西格瑪從回收站裡帶走了一大批人。襲擊芮婭的四個人中靜默了三個，她放過的那人沒能從西格瑪手下逃走，連帶著那些在回收站裡工作的工人也全都被帶走了。

　　西格瑪們並沒有搜查附近，看樣子他們應該不知道艾可和芮婭的存在，留下了一些人修複回收站的電路設施，其他人相繼離開了附近。大概半個小時後，周圍重新回歸平靜。

　　5

　　“多謝。要不是你衝進來幫忙，恐怕不能這麽快擺脫，被西格瑪抓到可真就麻煩了。”待周圍平息後，芮婭對艾可說道。

　　“我和你講話，你沒有回復我。我才進去的。”艾可直白地說。

　　“我回話了啊。我告訴你待在原地，我馬上就出去，還說了好幾遍。”

　　“可我只聽到沙沙的雜音，並沒有你的回答。”

　　“雜音?”芮婭似乎想到了什麽，略帶不好意思地說道:“對了，你身上沒有接聽對講信號的組件。這玩意有防竊聽的功能，得填裝解碼組件。我給忘了，抱歉，是我的錯，我疏忽了。”

　　艾可沒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轉而問道:“怎麽樣?有收獲了嗎?”

　　芮婭正色地回答:“沒有找到殘骸的登記記錄，回收站中的管理問題很多，處理方式也有問題。不同種類的殘骸不加區別，也不做預篩選，簡單處理後就直接丟進了粉碎機。什麽記錄都沒有。”

　　“你要找的東西呢，那個什麽手稿，豈不是也被粉碎了?”

　　“不排除這個可能，但我發現了另一件有趣的事。有人買通了回收站的管理人員，在殘骸粉碎之前把一部分質量尚可的替換件挑出來，單獨拿走賣掉。回收站裡工作的工人都不在落絮招募，而是從別處直接送進來。事情做的很隱秘，似乎已經持續了好幾年。”

　　艾可確認道:“你是說，回收站的人把在我們落絮收集到的殘骸賣給了落絮之外的什麽人?監守自盜?”

　　“對，就是這個意思。反正粉碎之後的殘骸都會被丟到東邊的廢棄地區等待慢慢分解，丟棄前少了一部分也沒人會關注。”

　　“這麽說的話。你的朋友是阿爾法，他的殘骸很有可能會被挑出來賣掉，是這個意思嗎?”

　　“對。”芮婭稱讚道:“你的反應很快嘛，我也是這樣想的。”

　　“然後呢?你知道該去哪找了嗎?”

　　“本來不知道，但這不是剛好有人送上門了嘛。”

　　“你問到有用的情報了?”之前在回收站陷入黑暗後，到處都是雜亂的電路短路導致的噪聲，艾可並沒有聽到芮婭和那人的談話。

　　“是的。”

　　艾可急忙打斷芮婭，他說:“等等，你先別說。我要先確認一下，咱們之前的約定已經完成了，對吧?後面的事就不需要我參與了吧。”

　　“啊?”芮婭的表情顯得驚愕又茫然，她歎了口氣，說道:“是的，不需要了。”

　　“那你就不用告訴我了。這種危險事我不想再做了，說真的，我現在就已經很後悔了。”

　　芮婭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一臉的委屈。片刻後，她釋然地說道:“看來是我理解錯了。那我們就此分別吧。這是答應給你的零件，拿去吧。”

　　說完，芮婭讓艾可自己挑選好他需要的零件，然後轉身準備離開。

　　艾可伸手拉住芮婭，說道:“我還想確認一下，今晚發生的事，我會因此被抓起來嗎?”

　　芮婭沒有回頭，失望地說道:“你不會有事的，沒人看到你，放心吧。”

　　“那就好。謝謝你的零件。”艾可松開手，謹慎地看了看周圍，確認無人後向南一路小跑離開了回收站附近。

　　芮婭站在原地，低聲自語道:“芮婭，你幹嘛要有這麽高的期待。只不過是個歐米伽，沒有人格的家夥，會這樣有什麽可奇怪的。真是的。”

　　短暫的並肩作戰讓芮婭有了艾可是戰友的感覺，艾可在回收站中的行動的確為她解了圍。所以她才會毫不猶豫地分享在回收站裡得到的情報。沒想到得到的回應卻是溜之大吉，頓覺失望。就連對艾可抱有期待的自己現在看來都像個傻子似的。

　　芮婭重新戴好風衣的兜帽以遮蔽雨水，緩緩步入黑暗，消失不見。

　　艾可邊走邊四下觀望，生怕那群西格瑪突然跳出來帶走自己。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被西格瑪帶走的歐米伽似乎還沒有能平安回來的。

　　或許是雨水的關系，一路上幾乎沒有見到其他人。懷著忐忑的心態，艾可來到位於居住區東側偏南的一棟建築。這裡大概是一棟舊辦公樓，不知道以前有多高，現在是只有半層樓高度的斷壁殘垣。艾可進入廢墟，從一處隱蔽在瓦礫下的半截鐵櫃子裡取出自己藏在這的升級組件。

　　距離能量極限還有四十二分鍾，從這裡回到居住區大概需要二十分鍾。出於安全考慮，艾可應該選擇直接會居住區，補充能量後再來。他也確定是這樣打算的，但走著走著，身體就不由自主地拐進了這裡。

　　艾可熟練地操作著能量轉換組件，卸掉其中壞掉的零件，把新的零件替換上去，再進行連接和測試，確認運轉正常後，他將組件填裝在後腰上面的插槽裡。由於組件適配的問題，從外觀上看會覺得艾可的後腰處有輕微地突起，位置就在純黑夾克的下擺附近，不仔細看的話並不起眼。

　　看到距離能量到達極限的倒計時數字突然增加了一些，艾可笑著自語道:“太好了，成功了。”

　　然而這種喜悅僅僅持續了一晚而已。

　　第二天一早，艾可按時來到食品工廠，在打卡機裡打卡。“姓名:艾可;類別:歐米伽;核驗相符。上工第1183天，祝你工作愉快。”

　　走進工廠，來到安排給自己的工作間。今天來得早些，剛好和工作間裡出來的上一班撞個正著，那人看了艾可一眼，什麽都沒說就離開了。艾可也沒和他說話，獨自進入工作間，脫光衣服，放好，衝洗身體，連接機器，意識一黑，開工。

　　一切似乎都沒什麽改變，又回到了原本的狀態。

　　再次恢復意識時，又到了九小時之後。看著雙手愣了幾秒鍾，艾可才確認自己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他的生命中又多了九個小時的空白。

　　穿好衣服離開，剛走出來沒幾步，昨天找艾可喝酒的老雷又靠了過來，神神秘秘地對艾可說道:“哎，艾可。你聽說了嗎?昨天晚上，在回收站那邊發生槍戰了。我的天啊，槍戰呢，你說我怎就沒在附近呢，那得多酷啊。”

　　“不覺得。”艾可冷淡地說。

　　“呦呦呦，你看看你，別嘴硬了哈。”老雷越說越興奮:“我跟你講，那會我還在酒吧呢，電磁槍射擊的磁場一展開，我們幾個老夥計全都感應到了。之後就是連續不斷的十好幾槍。我們從酒吧裡跑出來的時候，就看到好多西格瑪往回收站那邊跑。好家夥，出動了大幾十個西格瑪，你說說，這得是多惡劣的犯罪啊。也不知道交火的有多少個人，得多激烈呀。”

　　“六個人，其中四個人開了槍，一共開了九槍。你的感應器出問題了吧，並沒有連續不斷的十好幾槍。”艾可淡淡地說道。

　　老雷愣愣地看著他，不可思議地問:“你，你怎知道?”

　　“早上出門的時候聽商店裡的人說的。”艾可回答。

　　“唉呀媽呀，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昨晚在現場呢。真耽誤事，在這耽擱了九個小時，這下酒吧街豈不是全都知道這消息了。我還以為今天晚上有機會給大家講講呢。”

　　“你現在要去喝酒?”艾可問。

　　“是啊，今天得早點去，要不然好話題都讓別人說完，就沒我啥事了。”

　　“一起吧。我也想喝酒了。”

　　老雷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質疑道:“你說啥?你可都好長時間不和我們一起去喝酒了。怎今天想喝了?”

　　艾可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會就是突然想喝酒。他感覺很沉悶，沒來由的沉悶。

　　“我心情不好，今天別找別人了，我請客，你陪我喝怎麽樣?你想喝多少都行，我出點數。”

　　“哎呀我去，好人啊哥哥。今天老雷我就把自己交給你了，只要你出點數，你說怎麽玩咱就怎麽玩，老雷我奉陪到底。”老雷興奮地嚷出來。

　　艾可趕緊說:“你給我小點聲，再招來別人，到時候我請不起就不管你了。”

　　“好好好。今天你是老板，我聽你的。老板您說，咱去哪家?七星怎麽樣?七星那個貝塔可一直惦記你呢。”

　　“好。那就去七星吧。”

　　兩人到酒吧的時候天還沒黑，屋子裡沒幾桌客人。老雷特意跑去找到他覺得對艾可有意思的那個貝塔，結果人家壓根不記得艾可。

　　不過當艾可豪氣地推了5單位點數過去，那個貝塔馬上哥哥長哥哥短地親熱了起來。

　　老雷征得艾可同意，又點了另外兩個貝塔一起，五個人在環形沙發座裡推杯換盞，好不熱鬧。一晚上下來，艾可一口氣花出去了600多單位點數。老雷是一點都沒和他客氣，把自己舍不得買的酒嘗了個遍，一起玩樂的三個貝塔都拿到了不少打賞，侍奉得格外賣力。

　　令艾可注意的是，這三位貝塔小姐雖然在談話和互動時比較正常，但她們每次端杯飲酒時的動作卻完全一樣，無論是手部握住杯子的狀況，從口部送入酒液的樣子以及每一口喝下的酒量都分毫不差，顯示出高度的標準化。按照芮婭所講，她們其實是西格瑪，只是程序上讓她們來做這些工作的，與街上巡邏的執法者們沒有區別。

　　艾可會有這樣的觀察和想法都是自然而然的，並沒有刻意想證實什麽。卻也因此，使得這熱鬧的氛圍感覺索然無味。

　　當喝得稀裡糊塗的兩人回到居住區時，已是夜深人靜的後半夜了。艾可卻一點都興奮不起來，昨天的這個時候，正是他在回收站裡戰鬥的時間。他仿佛能感受到殘留在雙拳上揮擊敵人以及開槍射擊時的觸感，酒醉後，那種感覺愈發真實。

　　頭腦中像是有兩個人在激戰一樣，一邊明確地告訴自己，不能去做危險的事，另一邊卻在積極回憶那些令他緊張激動的片段。

　　艾可的心裡很清楚，令他向往的是冒險的感覺。長久的壓抑早已讓他失去了對不確定的追尋，對未知的探索和對明天的期待。按部就班的生活沒有值得期待的激情，千篇一律的日常無法引發原始的悸動。他想要，卻不敢要，他想得到，卻放開了手。他一邊後悔著，一邊懊惱自己的後悔。他一邊憧憬著，一邊抨擊自己的憧憬。他一邊矛盾著，一邊告訴自己這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思考這些，艾可覺得比昨天聽芮婭講述那些過去的事，那些所謂的真相更讓他頭疼。

　　然而，一夜過去，天亮之後，等待著艾可的，還是一如往常的按部就班和千篇一律。

　　“姓名:艾可;類別:歐米伽;核驗相符。上工第1184天，祝你工作愉快。”

　　6

　　一天，兩天，三天。

　　在酒吧大肆揮霍了一次後，艾可覺得這種玩樂並不能給他帶來足夠的刺激。以前他就不是很喜歡喝酒，現在覺得更是無聊了。

　　這幾天下工之後他都徑直回到居住區，盡可能把自己放空，什麽都不想。三天過去，一切都回到了原本的樣子，艾可的心境也慢慢沉靜了下來。反正也改變不了，那就這樣好了。

　　然而，或許是命運在開玩笑，回收站事件之後的第四天下工後，艾可被圍在居住區和工廠之間街道上的人群吸引了過去。相熟的人告訴艾可，是西格瑪準備要搞公開處刑。

　　公開處刑?艾可以為自己聽錯了。那都是百多年前的老玩意了吧，這年頭還搞這種事，西格瑪是瘋了嗎?

　　但圍觀的其他人看來並不這樣想。這是個無聊的時代，任何一點擾動都能震撼到空虛的人群，沒人想管什麽前因後果，大家只知道，今天有不一樣的東西可看，而這件事又能在未來一段不短的時間裡成為街頭巷尾的話題。沒有什麽比得到新話題更重要的事了。

　　看著熱烈討論的人群，艾可覺得很無聊。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與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為什麽會這樣呢?以前的自己好像不是這樣的，自己似乎也曾經和現在的其他人一樣，期待著有意思的事發生，期待著不一樣的事發生，期待著重大的改變發生，一直期待著，單純的期待著，只是期待著。

　　當有意思的事、不一樣的事、重大的改變真的發生了，除了腦袋裡多了一段覺得有意思的，好像不太一樣的，看起來重大的信息之外，生活仍舊一成不變。真正在意的還是只有上工的打卡時間和關心的商品打折的消息。

　　不知為何，站在人群中的艾可突然想到了這些。這些念頭毫無征兆地出現，然後牢牢地佔據腦海。

　　遠處的人群傳來躁動的聲音，隨之而來的並沒有一大批人，行走的人群之前街道中間的就只有四個人而已。一個體型壯碩外表威武的西格瑪走在前面，看起來可能是隊長之類的身份，後面是兩個西格瑪押解著一名被拘束衣緊緊包裹，只能緩緩挪動身體的囚犯。

　　他們經過人群時，眾人紛紛發出興奮的尖叫，好像要被處決的是什麽十惡不赦危害四鄰的大惡霸一樣。可事實上，圍觀的人群根本就不認識他。艾可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認出那個精神萎靡的家夥是四天前在回收站裡，最後芮婭放走的那個人。

　　當時艾可也只是在二層匆匆看了他一眼，之後就短路黑燈了，所以印象並不深刻。如果不是從圍觀人群的隻言片語中聽到本次處刑是與回收站的暴力衝突有關，艾可都沒有往他身上想。

　　作為唯一一個認識活動主角的人，艾可默默地從人群中退了出來。

　　“砰！”電磁槍的聲音非常低沉，完全被人群的歡呼聲蓋過。只在感應器中留下一道接收信息的波紋。艾可沒有回頭，徑直向居住區走去。

　　原來這就是違背規則的下場啊。無論那群人來自何方，最終的結果就是被強製靜默。如果自己被人舉報也參與了那天的槍戰，被抓住大概也是同樣的結果吧。想到這些的艾可無比平靜。反正也改變不了，那就這樣好了。

　　居住區中一個人都沒有，看來所有人都跑出去看熱鬧了。艾可獨自走到角落，一邊補充能量一邊靠在牆角止不住地胡思亂想。因為能量轉換組件的使用，艾可每天用於補充能量的點數更少了，充能時間也比以前短。

　　直到他完成充能，也沒有第二個人回來。艾可再次感受到自己已經與熟悉的大家有了距離，他現在一點都不想參與到外面的討論中去。或許，所謂的熟悉也只不過是欺騙自己的借口而已，我真的和他們熟悉嗎?誰知道呢，反正好像並沒有人熟悉我，不是嗎。

　　漸漸地，隨著時間越來越晚，外出的人也都陸陸續續回來了。居住區裡逐漸嘈雜了起來。深夜，艾可將充能的位置讓給晚歸者，自己則獨自離開居住區，想換個清淨點的地方待著。

　　天空開始下起細細索索的小雨，仰望天空，艾可想起芮婭告訴他的，地表以上兩百米高度之內處於核子汙染的狀態。自己此刻是身在汙染之中，看到的天空才是這樣霧氣繚繞不真切的樣子，或許站在高度超過兩百米的高台上，天空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那會是什麽樣子呢?艾可不記得了，也想象不出來。

　　距離明早上工還有四個多小時，艾可開始在小雨中閑逛。酒吧街的方向一如既往的熱鬧，這會應該是食品工廠另外一班的工人下工，願意跑去小酌一杯的人還很多，而且這批人可能沒有看到之前的處刑現場，酒吧裡正有一大群人等著要給他們講述一番。

　　艾可在一條黑暗的小巷慢慢地向北走著，左手邊是一處倉庫的外牆，這個倉庫常年鎖著大門，屬於西格瑪的管轄，不知道裡面保存著什麽。右手邊則通向廢棄的區域，往東走上一段就到他之前去收集可回收物品的地方了。

　　突然，艾可從右手邊感應到一陣熟悉的波動，轉頭看過去，剛好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快速跑過，拐進身後的小道往東邊跑去。隨後，他又看到一支六個人的西格瑪小隊緊緊地追了過去。

　　因為對方的速度很快，視覺信號並沒有清晰地傳遞回來。但艾可知道，那個模糊的身影就是五天前分開的芮婭。至於為什麽會如此確信，他下意識地歸因於熟悉的波動。

　　事實上，芮婭高速奔跑時釋放出來的波動是加速組件滿功率運作的自然反應，其中並沒有任何身份信息，但凡使用同款加速組件，無論是誰都會釋放出相同的波動。艾可隱約知道這些，卻有好像不知道。這些信息似乎觸碰到了他記憶深處的某些不完整的碎片，有所感觸但無法觸及。

　　此時此刻，艾可沒有心思考慮這些，他滿腦子都是芮婭的身影，立即向東追了過去。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理解內心矛盾的艾可，他認為這個人就是芮婭了。下午才經歷了一次槍決，艾可毫不懷疑一旦芮婭被抓到，也會是同樣的下場。他想象著那個處決的場景，如果被眾人圍觀的是芮婭，甚至是艾可自己……他無法繼續想象下去了。

　　腳踩在小水窪上，濺起些許水花。不知道地上的水窪裡是來自今天的新雨還是五天前那場大雨的延續。

　　東邊的廢墟不曾經過整理，巷道縱橫交錯，而且有許多倒塌建築形成的死路，稍不注意就會進入死角。

　　起初艾可還能遙遙地吊在後面跟上去。不久後，那六個西格瑪就分散成了兩隊向不同的方向追蹤。艾可發現自己也和他們一樣，把芮婭跟丟了。

　　這附近他也很少來，他常去的是居住區東面偏南的那片。而且這裡的道路和建築上裹挾了大量的塵土，身處其中幾乎看不出前後左右的差別。要不是有方向定位，迷路只是遲早的事。

　　幽暗的環境讓艾可感到精神亢奮，他能感受到心臟的劇烈跳動，和那天在回收站裡一樣，心臟組件的運作功率達到了不必要的強度。這種全神貫注的感覺讓艾可興奮了起來。

　　對，就是這種感覺。腦袋裡那個已經消沉下去的慫恿的聲音又出來了，而艾可的身體也在自然地回應這個聲音，另一個保守的聲音則被忽視到幾不可聞的地步。

　　一個人影從右手邊嗖得閃過，艾可立刻察覺，跟了過去。兩個西格瑪趕在他之前追上，也從小路的盡頭閃過。

　　等等?為什麽是兩個人?興奮的艾可生出這個念頭時，人已經衝出了小路。

　　“什麽人?”西格瑪用電磁槍指著艾可厲聲道。

　　“切，有一個落在後面了嘛。”艾可低聲啐了一句。立刻停住腳步，舉起雙手，慢慢轉過身來，對後面的西格瑪說道:“別激動，別激動。我可以解釋。”

　　西格瑪面無表情地盯著艾可，戴在眼角的探測器上閃動著紅色的亮光，他在掃描艾可的身份信息。艾可立刻放下左手，將手背朝向對方。就和工廠的打卡機一樣，這樣對方就能知道他的基本情況了。

　　“一個食品廠的工人，這個時間為什麽跑到這來?”這個西格瑪還算理智，知道上手段之前先審問。

　　艾可不知道他們的執法程序是怎樣的，但他知道這種時候必須得說點什麽。

　　“那個，我。我在附近找可回收品，想拿去賣，賣，賣給黑市。”艾可邊思考邊脫口而出，說出來的話有些吞吞吐吐。這幅樣子反而讓對方更加相信了他的話。

　　西格瑪向右側挪動了兩步，用槍指著艾可，厲聲道:“我們在附近執行抓捕任務，不想受傷就趕緊滾蛋。”

　　“好的好的，謝謝謝謝。”艾可借機從西格瑪身邊快步走過。就在兩人錯身的瞬間，艾可反手一個肘擊猝不及防地打在西格瑪的臉上。然後迅速按住他手上的電磁槍，讓槍口無法對準自己，揮動另一隻拳頭連續朝對方臉上砸去。

　　頭部的感應器遭到重擊，幾下就讓西格瑪失去了反抗能力。當艾可揪住他的衣領，狠狠地將他摜向身後的牆壁時，這個倒霉的西格瑪已經陷入到暫時靜默的狀態了。

　　除了包括電磁槍在內的外部武裝外，西格瑪身上的基礎部件與歐米伽是差不多的。艾可身上的能量轉換升級組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短暫增加肢體部件的輸出功率，這和減少日常消耗的原理是一樣的。西格瑪準備不足，第一下就被打得發蒙，之後頭部遭到連續重擊，便被輕易地擊敗了。

　　會有這樣的結果，也令艾可感到意外。出手攻擊只是他在興奮狀態的衝動之舉，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西格瑪比歐米伽能力更強，畢竟西格瑪可以長時間巡邏，不必每天補充能量。卻沒想到還是可以輕松擊敗的。

　　興奮之余，艾可也不得不面對現實。他出手攻擊了一個西格瑪，在他的觀念裡，這怕是比私自進入回收站或參與槍戰更大的罪過。

　　算了，不管了。艾可隨手撿起西格瑪的電磁槍，朝芮婭跑走的方向追了過去。一口氣追出六七百米左右，經過兩道轉角後，艾可看到之前那兩個西格瑪倒在地上。從身體的傷痕來看，明顯是芮婭做的。芮婭穿著的長靴下帶有細長的高跟，踢擊在身上時會留下獨特的劃痕。至少艾可不知道還有其他人能造成這樣的痕跡。

　　艾可環顧四周，並沒有找到芮婭的蹤跡。這個位置至少有五六條可走的分岔路，眼看著又要失去芮婭的行蹤。艾可不禁自顧自地罵了一句:“他媽的，這要怎麽搞。”

　　話剛出口，艾可便有了一種不協調的感覺，他以前從來沒有說出過這樣的話來。

　　然而，此刻來不及讓他細想。電磁槍射擊的獨特波動出現在左前方的巷子裡，還不止一次。艾可急忙跑了過去。

　　在連續五次槍擊後，艾可聽到一聲來自暗巷深處的慘叫。

　　他跑進暗巷時，剛好看到另外三個西格瑪已經將芮婭堵在了牆角。芮婭的左臂落在腳邊，藍色的填充液流得滿地都是，看起來是上臂的位置被電磁槍射中了。艾可知道她的左臂中有集成能量護盾組件，想來應該是在連續抵禦槍擊後能量耗盡的緣故。萬幸的是，似乎沒有傷到軀乾。

　　正對著芮婭的西格瑪厲聲說著:“擅自跨越分區，擅自進入非公開場所，未經許可參與三人及以上規模械鬥，畏罪潛逃，攻擊執法者，個人身份存疑，填裝未經許可的升級組件。我們將基於以上罪行執行抓捕，預計懲罰手段為處決。出於危險性考慮，決定就地處決。申請上傳中，收到回復指令:申請許可。準備執行。”

　　芮婭閉著眼無動於衷地靠牆站在那，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一樣。

　　“砰！”低沉的槍聲響起。隨後又是連續的“砰！”“砰！”兩聲。

　　芮婭疑惑地睜開眼，正看到艾可向自己伸出手來。

　　艾可看著芮婭說道:“還能走動嗎?”他的聲音一如往常平淡。

　　芮婭警覺地看了看周圍，三個西格瑪已經倒在了艾可身後，其中一個的腦袋被電磁槍完全轟碎了。

　　“你怎麽會在這?”芮婭的聲音顯得有些虛弱，這種狀態與身體受損或者能量告罄並無關系，更多的是精神層面的疲憊，她剛剛已經絕望到放棄了。

　　艾可低頭看了看掉在地上的半截左臂，順手拿了起來，隨後一把拉住芮婭的右手，說道:“邊走邊說吧，這裡剛剛開了八槍，很快就會有人來了。”

　　芮婭輕輕“嗯”了一聲，跟上艾可的腳步。隻走出沒幾步，還沒到巷口，她的身體便癱軟了下去，這是能量耗盡的表現。

　　看著芮婭那雙天藍色的眼睛正在從明亮轉向黯淡，艾可只能選擇將自己身體裡的能量傳遞一部分給她，通過唇齒相交的方式。

　　(第一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