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行動比預想中開始的更早。調查非常順利，到第二天中午時分，便得到了青魁將在天黑之後返回素塵中心的安排。為此，靜伢立刻帶人緊鑼密鼓地張羅起來。至於宗典應承的槍械，看來是趕不上了。

　　包括芮婭、艾可和靜伢在內，計劃參與行動的一共有五十二人。成員全部出動，人數上佔有優勢，情報中說青魁帶出來的護衛只有二十人。武器裝備上處於劣勢，雖然有各式電磁槍三十把，但大多是早已被淘汰的古舊型號，大多只能使用搭載輕量彈頭的電磁子彈，唯一一把達到製式標準的電磁槍就是靜伢手裡那把。所謂製式標準就是西格瑪執法者配備的那種電磁槍，威力和準頭都比較平衡。

　　但靜伢沒有最適配的R3型標準子彈，裝備R5型子彈的威力會降低約30%，對槍械的損耗也會增加。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輕量彈頭的穿透力不足，幾乎不可能擊穿能量護盾，除非找到青魁全無防備的機會率先攻擊，否則幾乎沒有擊敗他的辦法。

　　考慮到這很可能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唯一能接觸到青魁的機會，眾人考慮的更多是采用近身拚殺的方式對抗全副武裝的護衛。相比於自身的安危，放過這次稍縱即逝的機會損失更大。盡管武器裝備困乏，但大家並不缺少覺悟。

　　行動開始前90分鍾，全員在之前討論的房間裡進行了最後的動員，現場氣氛之熱烈，讓艾可一度懷疑在座的不是歐米伽，而是一群阿爾法或貝塔。同時，艾可第一次認識到歐米伽也有區別，他的那群不求上進的工友與在座這群為了同一個目標雀躍的人，分明就是不同的。而他認為自己理應歸類至後者。

　　之前艾可還為自己與其他歐米伽的生活態度不同感到困惑，認為這是他自己村莊的問題。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他也安心了許多。

　　出發前，艾可遇到之前見過面的蒼江。當時蒼江正在更換防身衣物，艾可注意到他將一張小小的照片放進貼身的口袋，照片裡的人看起來應該是個貝塔，一個稍稍向前彎腰、臉上帶著燦爛笑容、看起來十分活潑的女孩子。

　　“照片?很少見的東西啊。”艾可主動上前搭話，他好奇為什麽還有人持有這種東西，就和他不理解為什麽要把信息寫在手稿上一樣，實體的照片同樣無法理解，明明都是可以存在記憶體裡的信息。

　　“你還知道這東西有‘照片’這個稱呼，現在很多歐米伽都沒見過這東西了。”蒼江隨口回答。

　　“我也沒見過，至少在我現在的記憶裡，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不過概念是有的。只是不記得這概念是從何而知的了。”

　　蒼江沒有看艾可，他手上的動作不停，同時說道:“你也是剛成為歐米伽不久吧，會有些意識殘留。我也是。這女孩，或者說這個貝塔，是我記憶裡的妹妹，我現在已經沒有多少親切的感覺了，只是知道並且想讓自己記住這個事實而已。”

　　“妹妹。”又是一個艾可知道，但卻沒有特別感覺的稱呼。“那，你的妹妹還記得你嗎?還是說，她也成為歐米伽了?”

　　“她靜默了。意識格式化過程中會有萬分之零點二五的事故率，她就被這麽小的概率選中了，整個素塵迄今為止唯一的一個。”分明是一段悲傷的敘述，作為當事人的蒼江卻在用平淡的好像在說不相乾的其他人的事一樣的語氣訴說著。

　　對現在的蒼江來說，或許這就是不相乾的其他人的事。

　　“這算是，失去親人，對嗎?一定很難過吧。”艾可用不確定的語氣說道。

　　“我還好了。那是前年的事，我當時已經是現在這幅樣子，也感受不到什麽難過。就是有些遺憾，和她在一起時很安心，一想到不能再見到她就讓我感到遺憾。倒是靜伢更可憐，我妹妹舒婉是他的愛人，我們三個一起生活了上百年。得到舒婉靜默的消息時，靜伢像是要崩潰了一樣。我和靜伢都是在六年前完成了第三次格式化，他幸運的保持住了人格，沒有成為歐米伽。可現在想來，或許我才是幸運的那個。”

　　“所以，這和你們現在要做的事，反抗青魁，有關嗎?”艾可追問道。

　　蒼江有些猶豫，稍作停頓才回答說:“從很多年前開始，青魁就控制了素塵中許多本屬於西格瑪的組織，格式化的操作中心就在青魁的要塞裡。靜伢不相信舒婉的靜默是單純的小概率事件，當時舒婉靜默後的殘骸按規定被直接送去了回收站，沒有讓我們見到。他認為這一切都是青魁搞的鬼，雖然不知道緣由。或許是那天舒婉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秘密，也有可能是不經意間做了什麽惹惱青魁的事。理性來說，這些都只是靜伢的猜測，但他對此深信不疑。”

　　“我大概，能理解一點靜伢的想法。既然是愛人，想必應該就是世界上唯一理解自己的那個人吧。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了那個人做出什麽都不奇怪。”

　　“你可真是個奇怪的歐米伽。我們可沒有你這種複雜的想法，至少我沒有。集合在這裡的人都是被靜伢的信念吸引才聚集到這裡，並且相互扶持著走到今天的。靜伢給我們帶來了目標，讓我們不必沉迷在空虛的歡愉裡，所以靜伢的目標就是我們的目標，只要他還能戰鬥，我們就願意奉陪到底。把人生看得簡單些，就能活得輕松點。”蒼江說話時帶著不自覺的微笑，作為沒有人格的歐米伽，或許的確如他所說，為了另一個人的信念拚盡全力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艾可覺得自己也能理解蒼江的想法，如果不是遇到芮婭，他可能還在糾結上工是否遲到呢。而現在卻即將參與進一次有組織有計劃的戰爭，只要能夠拿到芮婭想要的手稿，艾可認為自己也可以像蒼江他們一樣笑對結局。

　　艾可輕輕拍了拍蒼江的肩膀，後者古怪地看著他。艾可解釋說:“讓我們一起加油吧，爭取活著回來。”蒼江抬起手來，同樣拍了拍艾可的肩膀，算作回應。

　　8

　　入夜，素塵北側外圍。與東側外側相似，這邊同樣堆放了大量廢棄材料，說是垃圾堆也不過分。往北看，能看到一排大約百米高的牆壁，那是整座雪落城的外牆，沒有燈光，進入夜晚就看不太清楚了。牆壁下被堆放的廢棄品佔滿，完全沒有可供人通行的通道。似乎也沒人會靠近那牆壁，也不曾有人好奇牆外有什麽。

　　這裡有一條東西走向的格外寬敞的平直大路，具體來說是丁字型路，這是青魁專門修建用以連通他的兩座工廠以及中心要塞的。道路兩側拉起鐵絲網與外界隔離，路旁空空的完全沒有可供伏擊的建築。靜伢一行人提前來到這，直接在大路中央鋪下路障。就是將許多沉重得金屬架子散亂地疊放在路中央，架子上的突出部分被削成尖銳，以期借此逼停到來的車輛。

　　艾可和芮婭躲在道南的陰影裡，只是蹲在那。其他人也同樣沒有掩護措施，計劃就是逼停車輛後，立刻衝上去，至於對方的槍械威脅，就只有隨機應變了。

　　出發之前，阿珠嘲諷計劃無謀，宗典卻認為一定可以旗開得勝，兩人還針鋒相對了一會。不過在針鋒相對過後，那兩人誰都沒來。

　　或許是由於道路周遭被特意平整過，這裡可以感受到有風輕柔地吹拂著身體，艾可對這種觸感感到十分新奇。被風帶過來的還有一種特別的氣味，淡淡的，有點像腐敗的有機物，也可能是某種功效不明的化工品。很難準確地做出形容，也不知道從何而來。

　　由於和其他人有些距離，芮婭和艾可小聲說話並沒有太多顧慮。

　　“艾可，你覺得能成功嗎?”芮婭問。

　　“我不認為那個青魁會乖乖出現在這。”

　　“為什麽這麽想?”

　　“從他炸毀去往銀沙的通道這一點，可以姑且認為他是個小心謹慎的人。昨晚在自家工廠裡遭到突襲，要回去要塞避難的話，一定是越早行動越好。可他卻偏偏選擇了一天之後的夜晚。假設這消息是假的，其實是他故意放出話來讓我們以為他現在會來，吸引我們從暗處來到明處，然後借機給予我們致命打擊更符合小心謹慎的形象。從另外的角度，如果他並不畏懼靜伢他們，那他就沒必要提前回去，直接沿用之前的安排就行了。所以不管怎麽看，這都很像是圈套。”

　　芮婭的表情顯示她並沒有多少靜伢，她應該也是同樣的想法。“那出發之前為什麽不告訴靜伢?”

　　“我不認為他想不到這些。”

　　“什麽意思?”這次芮婭有些迷惑了。

　　“本來我是想勸你別跟過來的。”艾可對芮婭說道:“對於靜伢他們來說，這是破釜沉舟的反戈一擊，也是確認青魁實力的機會。假設青魁手上有某種決定性的力量，那恐怕大家今晚都會靜默在這。可如果真的是這樣，靜伢他們的目標就根本不可能實現，早點結束也不完全是壞事。相反，如果青魁手下可以出動的戰力並不具備絕對的壓倒性，在這裡一戰活下來的就都是有戰場經驗的戰士了，加上有了勝利的信心，下一步進攻要塞時的把握反而更大。而對於相信靜伢的這群人來說，失敗和靜默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什麽都不做地走向終結。”

　　“哦，你怎麽看的這麽透徹?”

　　“因為我是歐米伽啊。不考慮情感因素，戰爭不就是反覆博弈直到一方無力再戰的過程嘛。這個過程不需要真的分出勝負，只要讓其中一方認為自己贏不了就行了。而現在靜伢一方已經從認為自己贏不了的層次脫離出來，到了無論如何都要放手一搏的層次。這時青魁就成了輸不起的一方，他是既得利益的擁有者，他不想輸，也不能輸。對方是一無所有者，輸得起，可他輸不起。”

　　“你把我說糊塗了，所以你是認為靜伢有機會贏?”

　　“目前來看，是的。”

　　芮婭失笑起來，搖著頭說:“我是真的糊塗了。首先你說青魁不會出現在這，這是陷阱。然後又說青魁輸不起，也就是說他必將全力以赴。可最後你又說靜伢能贏?”

　　“認為靜伢能贏，不也是芮婭你來到這的原因嗎?你又是為什麽這樣想呢?”

　　“我嗎?與其說是我認為他能贏，倒不如說是我希望他能贏。我覺得他和當年的陌宸有點像。就是那股為了一個目標不惜獻上一切的勁頭。如果靜伢在這裡贏了，我可能也會更加支持陌宸的決定。就現在的情況，我還是挺想阻止陌宸去做那件事的。”

　　一說到陌宸，芮婭的眼神裡充滿了柔和的光。她沒有詳細說陌宸要做什麽，艾可也自覺的沒有多問。他覺得再往下就不是現在的自己可以接觸的領域了。

　　艾可轉回之前的話題，繼續說道:“今天這一戰，是靜伢團隊的一次試煉，或者被全部殲滅了解一切，所有人都在上下求索的路上殞命。或者贏下這一場，然後以更加飽滿的激情去迎接下一次更大規模的戰鬥。對於青魁來說，前一種情況是理所當然的，他在素塵的地位不會有什麽改變。後一種情況卻會讓他失去一直以來保持著的強大的光環，讓素塵的人全部了解到一個事實，就是青魁並非不能反抗。單從輸贏的角度來說，無論如何青魁也贏不了。不過，也有可能出現一種最差的結果。”

　　“什麽結果?”艾可的這段分析已經吸引住了芮婭，艾可只是稍作停頓，她立刻追問道。

　　“就是青魁壓根不出現，只是一小批護衛出場。而後我們一方贏了，但勝利的代價是人員傷亡殆盡。素塵的人們會看到，反抗青魁的結果大概率是靜默，取得的卻只是擊敗了一小批護衛這種微不足道的成果。這種情況出現的可能性不低，其結果對我們來說卻是最惡劣的。”

　　沒有給芮婭太多時間思考，他們正說著話，大路東邊突然出現了搖曳的燈光，是兩輛卡車一前一後向西駛來。

　　前車的司機及時看到了擋在路中央的障礙，立刻急刹車停了下來，沒有撞到路障上。卻不曾想後面的車刹車不及時，兩車追尾撞在了一起。不過撞擊時後車已經減速，損傷並不嚴重。

　　“砰！”不知道是誰在黑暗中率先開了槍。隨後就是連續不斷的密集槍響。

　　前車被路障和後車夾在中間難以挪動，又在槍擊前首當其衝，不一會就伴隨著一聲劇烈的爆炸化成了一團火球。

　　後車被迫停下後，從裡面跳出十來個人。起初他們借卡車作掩護與兩側交火，前車爆炸後，他們便離開後車，隨後又離開了大路中央，全部到路南來與這邊的人戰鬥。

　　那群家夥手裡的電磁槍射擊速度更快，而且他們受過射擊訓練，準頭明顯強於靜伢一方。埋伏在路南的人數是對方的兩倍有余，卻從戰鬥一開始被對方壓製。

　　芮婭和艾可伏在地上，慢慢朝對方側面靠近。他們兩個既沒有能量護盾，也沒有槍械，唯一的機會就是等待。靜伢一方衝在前面的人都被射倒，零星的反擊就隻乾掉了對方一個人。靜伢本人埋伏在路北，這會也趕了過來。

　　雙方一輪槍戰過後，艾可兩人的機會就來了。雖然青魁一方的裝備更優，但電磁槍也需要更換子彈。就在靜伢一方被打得抬不起頭時，芮婭找到機會，腿上的加速組件全開，如同一道迅捷的閃電衝上前去，連續踢倒兩人，並順便將一人手裡的電磁槍踢向艾可的方向。

　　那人剛剛換好彈夾還沒來得及解除保險裝置，槍就被奪走了。近距離下芮婭的戰力優勢明顯，她身上的高級肢體組件，尤其是加速狀態下雙腿的攻擊力非常可觀。借著芮婭打亂對手陣型的機會，艾可和靜伢兩人從兩側交叉射擊。

　　一輪攻守互換後，青魁一方的人盡數靜默。令艾可吃驚的是，他的槍法意外得好，就好像在扣動扳機的一刻就知道會命中哪裡一樣，這次他連開六槍，槍槍正中頭部。這種感覺非常奇妙，他甚至說不清自己是如何瞄準的，子彈就打了出去，並且擊中了目標的要害。

　　其實之前在落絮的被回收站以及救下芮婭的暗巷裡，他的這項才能就已經展露了出來，只不過感覺上都沒有這次這麽明顯。這一次艾可是在冷靜的狀態下，完全以自己的意識開槍射擊的。

　　整場戰鬥從卡車出現，到全部結束僅僅持續了不到十分鍾。

　　正如艾可的預料，青魁本人並沒有出現。說沒有出現並不準確，事實上他相當招搖地乘坐直升機從空中掠過，他的直升機像是怕別人看不到一樣全程開著強光，路過上空時還探出頭來向下看了看。

　　當地上的戰鬥結束時，直升機早已從大家的視野中消失了。

　　9

　　戰鬥的結果恰恰應了艾可的預測，而且比他設想的最壞的結果更糟。

　　青魁方面損失了兩輛卡車和二十六個人，其中一半人隨前車一同靜默。而靜伢一方靜默了三十四人，另外有十二人受傷嚴重等待更換替換件，完好著回來的除了芮婭、艾可和靜伢本人外，就只有三人。戰前曾與艾可有過短暫交流的蒼江損失了下半身，意識有些混亂但情況得到了控制，很快就脫離了靜默的危險。

　　在宗典看來，這就是一次勝利。全殲了敵方參戰的所有人，當然是勝利。

　　而在阿珠看來，己方損失了幾乎全部人手，還沒能達成最重要的目標。青魁本人一點傷都沒受。

　　這兩位旁觀者的意見姑且不論。靜伢也是失望大於希望，己方的損失超出了他的預期。如果不是幸運地在一開始就壓製住了前車，對方沒能全員出動加入戰鬥，恐怕這次全軍覆沒的就是他自己了。而且是真正意義上的全軍覆沒，再無翻盤的可能。

　　連二十六個人都贏不了，更不要說要塞中還有三倍的人數。唯一算得上收獲的是他們繳獲了十把幾乎完好的電磁槍和七十余發配套的子彈。

　　艾可在戰鬥現場拿到的電磁槍就直接留下了，本來那就是芮婭搶過來的，靜伢也沒說什麽。戰鬥結束後過了三天，蒼江等十二人更換了受損的肢體部件，重新回到了據點。素塵不虧是生產替換件的地方，無論是更換的效率還是質量都比落絮強出許多。

　　這些還不是最糟的，在艾可看來，最糟糕的是靜伢本人也消沉了下來。行動前志在必得的激情被消磨殆盡。雖然在人前刻意隱藏，但身邊的人還是能夠看出他的變化。尤其是第二天阿珠帶回來的關於青魁的最新消息，極大的打擊了整個組織的士氣。

　　青魁開始在全素塵雇傭新護衛，計劃把要塞的防守力量提高到一百七十人，這個數量似乎是他手中的武器裝備可以武裝的人數極限。與此同時，他要將要塞外圍半徑三公裡內肅清成無人區，得到認可的人可以搬到要塞附近落腳，無法達成要求的通通驅趕到無人區之外。另外，還有他似乎在謀劃儲備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傳聞。

　　這三條消息，任何一條都足夠令靜伢的組織分崩離析，同時得到三條消息的結果就是宗典和阿珠對靜伢的期待降低到了冰點。確切地說，是他們所代表的一直站在幕後的兩位重要人物準備要放棄靜伢了。

　　那次戰鬥過後，芮婭和艾可過了平靜的六天。

　　這天，芮婭和艾可在一間很小的酒吧裡閑坐。靜伢消沉下來後，他們兩個也暫時沒有了接觸青魁的機會。那天青魁在直升機上飛離時探頭往下看，當時芮婭的位置就在前車燃燒的火光之中，大概率被青魁看到了。艾可當時雖然在陰影處，但考慮到青魁的勢力遍布素塵，他們的行動很可能已經被青魁知曉。這種情況下，要是主動找上門去，恐怕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今天這間酒吧是艾可挑的，他對芮婭說，聽說了一家氛圍很好，酒水也很好喝的酒吧，想去試試看。本來芮婭是不想來的，硬是被艾可拉了過來。

　　由於拖了幾天沒有動靜，芮婭有些焦躁，來了之後就一連喝了好幾杯烈酒，這會情不自禁地抱怨起來:“艾可，那天你信誓旦旦地說靜伢有希望，這幾天他完全沒了動靜。最近看你經常到處跑，都幹什麽去了?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也不告訴我，是想到其他計劃了嗎?”

　　艾可覺得素塵的酒比落絮的好喝許多，正在慢條斯理地品嘗。聽到芮婭的抱怨，神神秘秘地回答說:“別著急呀，辦法總比困難多。而且，現在的情況真的對靜伢很有利。”

　　“啥?有利?我看那家夥自己都快要放棄了。”

　　“他只是沒看清楚形勢，當局者迷了。”

　　見艾可自信滿滿，芮婭覺得很有趣。她突然湊近艾可，用嫵媚地聲音低語道:“昨天上午，我看到你和那個蒼江鬼鬼祟祟的，你是不是背著我安排了什麽?”

　　艾可下意識向後躲開，芮婭的個性時而內斂時而熱情。她多數時候都是以內斂的姿態示人，艾可也比較習慣那種樣子。以至於偶爾出現的熱情語氣或是灑脫動作常常令他難以招架。

　　見艾可向後躲開，芮婭立即逼近上來，饒有興致地湊近盯著艾可。艾可又躲了兩次，芮婭繼續逼近。艾可發現沒有用途，隻好老老實實地交待:“好吧好吧，別這樣，我服了你了。本來打算過些日子有了效果再告訴你的。”

　　“哈哈哈，”芮婭好像取得勝利一樣爽朗地笑著，然後喝下一大口酒水，愉快地說道:“這才對嘛，我們是同伴耶，怎麽可以瞞著我呢。”

　　“是這樣的。我讓蒼江把阿珠帶回來的消息散布出去，稍微做了點誤導性的加工，並把咱們那天的戰鬥成果也一並傳出去。”

　　“然後呢?”

　　“沒了。”

　　“哈?沒了?”

　　“對啊，要不然呢?”

　　“想讓靜伢贏，我們還是要打的，對吧?人員怎麽補充?武器怎麽辦?看樣子，現在資金都成問題了。就只是散布消息，那能有什麽用?”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或許對你們阿爾法和貝塔確實沒什麽用，你們都有自己堅持的好惡，時常排斥與自己觀念對立的言論，覺得那些都是謠言。但我們歐米伽不會這樣，我們會考慮這條消息對自己的影響，如果影響很大，即便發生的概率不高，也會做重點考量。”艾可細心地留意周遭的狀況，確認無人關注他們才緩緩講道。

　　“嗯，這個我懂。理性的思考方式嘛，盡可能量化影響和可能性，從數學期望的角度做決策。之後呢?”

　　“歐米伽們的思考方式都差不多，所以可以反過來加以利用。我們把青魁提高戰備的事情講得更嚴重，比如假設他要徹底消滅無人區之外的所有人。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們都會認為幾乎不可能，因為對青魁沒有任何好處。可問題是，如果這是真的，對於所有人的影響都是完全靜默，影響程度太大了。這就會讓我們無法輕易放過微小的可能性。思考到了這種時候，理性的做法就是尋找可以交叉認證的消息來源，通過多重比對來增加或減少可能性。而一旦開始主動尋找，就勢必會找到我們故意放出去的第二條消息:以靜伢為首的一支勇敢的小隊為了驗證上述消息的真實性而觸怒了青魁，以至於青魁派出二十六個全副武裝的護衛，要武力清除靜伢一夥。雙方發生戰鬥，最終以付出三十四人的代價，驗證了消息的真實性。關於這場戰鬥的細節，要多少有多少，絕對都是真實的。畢竟有十二個傷員幾乎同一時間在素塵各處更換或修理替換件，這件事的證實者非常多。”

　　見芮婭微微皺眉，陷入思考。艾可又補充了一句:“因為第二條消息是在大家主動尋找證實第一條消息時獲知的，加上第二條消息中的事件的的確確是真的，我們加工過的只有靜伢的目的這個無法證偽的主觀信息，自然而然會加深對第一條信息的可信性的判斷。關乎自身的事，即便隻將發生概率默認值設定在5%，就足夠大家行動起來了。按照我的計算，只要大腦運算模塊正常，在得知兩條消息後，有85%的概率會將自身因此靜默的概率估計在17.8%到24.3%之間。順帶一提，蒼江對這個結果計算出來的概率比我更高，不知道我們之間有什麽前置信息差異，也有可能他的風險偏好比我更樂觀吧。”

　　“等等，”芮婭打斷艾可:“這不對吧。事件的先後順序錯了啊。之所以青魁會加強戰備，不就是因為我們對他的襲擊嗎?怎麽變成我們為了驗證消息遭到青魁的襲擊了?”

　　“誰知道呢?你指望青魁本人站出來解釋自己的想法嗎?還是靜伢會跳出來否認自己的意圖?現在知道真相，並且有可能講出去的，我想想，大概就只有一個人了。”

　　芮婭不高興地說:“你的意思是，這個計劃還有疏漏?為什麽不提前把疏漏封住呢。”

　　“本來是堵住的，剛剛宣告失敗了。”

　　“啊?什麽意思，我怎麽聽不懂。”

　　“那個人就是你啊，芮婭小姐。原本是不打算把整個計劃告訴你，剛剛你非要逼我。”

　　芮婭反應過來這是艾可在開她的玩笑，氣鼓鼓地嘟著嘴說:“討厭啊你，艾可。這麽大的事你還敢開玩笑。”

　　“哎呀，被你發現了。好了，等下我們還有任務。平複一下心情，假裝不知道這些事。”

　　“你又在說什麽?還是在開玩笑嗎?你再這樣我可真得要生氣了。”芮婭正說著，她注意到艾可的眼神突然瞟向了正對著門的吧台方向。

　　芮婭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剛好和一個認識的人視線相對。那人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們，微笑著走了過來。

　　“哎呦，這不是芮婭小姐嘛。怎麽?無事可做，和自己的隨從出來調情啊?”來人真是阿珠，她還是一貫的口無遮攔。

　　芮婭的表情立刻嚴肅了起來，正要說話時卻被艾可攔下。艾可率先說道:“我們只是稍微放松一下，馬上要開始下一輪大行動了，這次說不定就回不來了，不得趁現在及時行樂嘛。”

　　芮婭被艾可的話說的一頭霧水，乾脆不做聲，端起酒杯小酌了一口。

　　阿珠同樣迷惑，靠近過來坐到芮婭的另一邊，低聲說道:“咱們還有行動?我怎麽不知道。”

　　“哎呀，不會吧。”艾可故意用誇張的語氣地說:“宗典先生沒告訴你嗎?三天后我們就要進攻要塞了，這次的準備非常充足呢。”

　　阿珠被嚇了一跳，臉上明顯地抽動了幾下。對於貝塔來說，這種不受控制的身體抽動是極少發生的，可見艾可的話對阿珠的震撼程度。

　　阿珠立刻注意到自己的失態，急忙調整情緒笑著說道:“不會吧。就剩下十幾個人了，還能幹什麽呀。”

　　“怎麽不會，阿珠小姐。你太小看素塵受壓迫的人們對青魁的憎恨了，就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導火索，加上領導者登高一呼，人馬上就會集合起來。”

　　“在哪集合?”阿珠脫口而出，隨後她立刻改口道:“我怎麽覺得這不像是真話呢。”

　　“你不信的話就算了。當我沒說好了。對不起，的確是我唐突了，他們沒告訴你應該是有他們的考慮，我這麽一說，屬實有些喧賓奪主了。實在抱歉，當我沒說，當我沒說哈。”

　　見自己的話起了反效果，阿珠轉而對芮婭說道:“你這隨從說得是真的嗎?芮婭小姐。”阿珠一直沒有問過艾可的名字，她隻覺得艾可是芮婭帶來的隨從。

　　這會芮婭已經大概聽明白了。她假裝不高興地說:“我的朋友可從來不說假話。不過他說的對，這麽大的事，由我們對你說著實有些唐突。你還是去問其他人吧。”

　　隨後芮婭和艾可自顧自地聊起了其他不相關的話題，不在理會阿珠。阿珠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沒一會就主動告辭離開了。

　　阿珠走後，兩人又在酒吧裡待了一段時間。直到深夜，艾可才與芮婭一同離開酒吧。

　　出了酒吧後，芮婭很快就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們。單就感應器的級別來說，只要芮婭有心觀察，整個素塵也沒幾個敢說可以不被她發現的。

　　“果然有人跟上來了。三個，不，四個人。”芮婭假裝醉酒，整個人靠在艾可身上輕聲低語。

　　“好。我們自然一點，現在的時間還有點早，放慢腳步。”

　　走過兩道街口後，艾可和芮婭很自然地與剛好路過的蒼江碰在一起。

　　“蒼江，蒼江。”芮婭故意大聲打招呼。其實她這會確實有些醉意，這個狀態也不完全是裝出來的。

　　迎面而來的蒼江同樣熱情的打招呼，然後在雙方擦身而過時，一同放慢腳步，蒼江低聲對芮婭二人說道:“三天后，在擎蒼。”

　　“好的，知道了。”艾可同樣低聲回應。不過說是低聲，也不至於讓周圍的人完全聽不真切。確切的說，芮婭確認從酒吧出來就跟著他們的四個人中，至少有兩個人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三天后的傍晚，青魁的下屬護衛突進擎蒼廣場，將聚集在現場的近百人全部射殺。擎蒼廣場是個半公開性質的歌舞娛樂場所，算不上高端，喜歡來的大多是熟客。那裡當天正在舉行每月一次的酬賓活動。

　　10

　　“蒼江，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都幹了什麽。”聽聞擎蒼廣場的消息，靜伢氣憤地朝蒼江大喊。

　　在這天之前，蒼江曾經私下裡提醒過靜伢，今天一定不要靠近擎蒼廣場。結合現在的消息，靜伢自然會認為這是蒼江做了什麽。

　　“你去問芮婭和艾可吧，我只是配合著做了些無傷大雅的安排。”蒼江淡定地回答道。

　　靜伢揮了揮手，隨口說道:“好吧。等下我去找他們。”

　　“不用等，他們就在門外。現在輪到你該出場的時候了。”一邊說話，蒼江一邊打開門，將芮婭和艾可讓了進來。

　　“好吧，既然都來了，那就說說看吧。我這個失敗者還能做點什麽?”

　　艾可走上前來，與靜伢面對面，停頓了一會。待靜伢有些不耐煩後，艾可開始說道:“首先，這是我們，不，應該說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而且是非常有利的機會。如果你還有繼續戰鬥下去的信念和熱情，請在五分鍾之內振作起來。擎蒼廣場的消息最多再過三個小時就會傳遍整個素塵。我們需要抓緊時間，完成最後的準備工作。”

　　靜伢皺著眉頭盯著艾可，沉聲說道:“什麽的準備工作?”

　　“當然是突襲青魁的要塞。這次一定要把他從要塞裡揪出來，完成你的願望，也達成我們的目的。”雖然艾可說話時的語氣語調一如往常，但此刻從他身上散發出異常強烈的信心。就好像他說的是回身拿來一個小物件之類簡單的事情一樣。

　　“哈哈哈，”靜伢啞然失笑，他覺得艾可是在說胡話。“你在搞笑嗎?還突襲要塞，你知道那得做多少準備工作嗎?人在哪?槍在哪?啊?”

　　靜伢的聲音越來越高，與此同時，他心中那份不曾熄滅的火再次被點燃。曾幾何時，他才是那個信誓旦旦地告訴大家，這次一定會成功的人。

　　“蒼江都為你準備好了。另外，上一次的失敗不完全怪你，我們這邊有叛徒。”

　　靜伢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麽?叛徒?”艾可的話瞬間抓住了靜伢的注意力。

　　“對。上一次的行動不管怎麽看都太不正常了。時間不正常，地點也有問題。要不是對方低估了你提前布置的現場，恐怕我們所有人都會靜默在那。所以說，靜默的三十四個兄弟不怪你，活著回來的我們倒應該感謝你。”艾可盡可能加快語速，如果靜伢可以自行恢復狀態，他本不想用這些事情浪費時間。但靜伢的狀態比設想中更消沉，這樣的狀態恐怕不能完成下一步計劃。艾可隻好循序漸進了。

　　正如艾可所想，靜伢果然被他的話語打動。身為阿爾法，靜伢的人格中就帶有積極樂觀的一面，這種情況下很容易被看似有道理的話激發熱情。

　　艾可見靜伢的狀態有了轉變，繼續說道:“你身邊那個阿珠。我請蒼江配合我透露了一波假消息給她，擎蒼廣場就被攻擊了。現在回想起來，上次行動的時間地點不就是她提供的主要情報嘛。我們有理由相信那時候她就已經在與青魁聯系了。”隨後，艾可又大致上講述了算計阿珠的過程，就是他和芮婭跑到阿珠常去的酒吧故意告訴她會有行動，並把透露給她時間消息。待後者布置好監視的人後再離開，並在假裝與蒼江接頭時傳遞地點消息。

　　蒼江對艾可的講述表示認可，這些的確是艾可讓他做的事。如果說靜伢對艾可還有戒備，他對蒼江可是非常信任的，得到蒼江的確認後，他微微點頭讚同道:“這樣的確說得通。那瀨蓧本來就是個牆頭草，兩邊討好的事像是他能乾出來的。”此刻他說話時的狀態幾乎恢復到了之前。

　　芮婭適時補充道:“我們只是從上次行動的消息來源懷疑的阿珠，不能排除宗典先生參與其中的可能性。畢竟他們兩個都有主動逃避直接參與行動的表現。所以接下來的行動，最好還是避開他們吧。”

　　“嗯，我明白。好了，該告訴我下一步的計劃了吧。”靜伢已經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了。

　　艾可刻意地看了蒼江一眼，隨後對靜伢說道:“對擎蒼廣場的襲擊證實了青魁的確有對無人區外的大家動手的意圖，恐懼正在所有人的心中蔓延。現在需要一個可以點燃恐懼的人出現，帶領大家齊心協力。至於這個帶領大家走出陰霾的人，最合適的自然是曾經與青魁正面抗擊，並且取得了進展的人。是的，不用懷疑。就是你，靜伢。”

　　“正面抗擊並取得了進展?好吧，你繼續說。”靜伢可以理解艾可的意圖，但對於他給自己帶的高帽子表示不屑。

　　艾可不理會他，繼續說道:“現在的素塵，需要一個可以把處於弱勢的人們團結起來的人，這個人應該是大家的英雄，不出意外也將會是大家的領袖。為了在第一時間與壟斷資源的青魁劃清界限，最好是在登高一呼之前就率先為大家建立好可以依靠的歸宿。一個可以讓所有受到靜默威脅的人們都願意參與其中的組織。我們是高舉正義旗幟進行反擊的變革者，而不是恣意妄為的叛逆者，更不是小打小鬧的挑事者。只有擺正了位置，才能真正意義上得到人們的擁護。”

　　艾可的一番話激發出了靜伢的鬥志，他握緊拳頭，激動地回應道:“你說得對，的確應該如此。要做就做得徹底，以前的我太天真，還想著最好不把普通人牽扯進來。”

　　“現在需要你做的，就是親臨擎蒼廣場的廢墟，告訴大家我們要站起來抗爭到底。而芮婭和我，會在這期間幫忙確保必要的武器裝備。”艾可繼續語出驚人。

　　這部分的計劃蒼江都不知道，他打斷艾可道:“等等，計劃還沒進行到這一步呢。是不是太著急了?”

　　艾可不緊不慢地說道:“這就是計劃啊。‘三天后的今天我們要進攻要塞’，這不是早就計劃好了的嘛。”

　　“那不是欺騙阿珠，為了引出叛徒的說法嗎?”

　　“我們的計劃就是在今天，在擎蒼，呼應大家團結在一起，進攻要塞。青魁的人以為完成了對擎蒼廣場的肅清，現在正是他們松懈的時候。發起進攻的時間暫定今天的午夜零點，距離現在還有不到三小時，在正式進攻之前，在靜伢宣布了組織的成立之後。我們要做的就是盡一切可能把大家武裝起來。方法其實很簡單，電磁槍沒那麽難弄，只是你們都視而不見罷了。”艾可的說法令靜伢眼睛一亮，艾可立刻表示認可道:“對，我們想到一起了，就是西格瑪的武器庫。”

　　西格瑪作為執法者，在落絮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但他們在素塵的地位卻有些尷尬。西格瑪的存在是為了維護地區和平穩定，而在素塵，維持穩定最好的方法就是站在青魁一邊。只要青魁不想搞事情， 整個素塵就和平穩定了。

　　而這正是艾可他們可以利用的理由。威脅到所有人生存的就是青魁，當矛頭一致指向青魁時，所有和他有關的人或組織都可以成為正當的反對目標。西格瑪也不例外。

　　艾可的計劃大大超出了蒼江可以接受的范圍，這樣下去，靜伢將會帶領許多人一起走向難以挽回的地步。西格瑪是玉龍派下來的執法者，攻擊他們的事態嚴重性遠遠超過與青魁之間的爭鬥。說到底，青魁只是素塵這個地區的霸主，玉龍之上的人類可是整座雪落城的主人，攻擊西格瑪這種事，一旦做了恐怕就越過底線了。

　　蒼江可以理解這些，同為沒有人格的歐米伽的艾可當然也知道。但這時的靜伢卻不會往這個角度去想，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正義旗幟下的宏大敘事，是一勞永逸地達成願望的絕佳機會。

　　以蒼江現在的立場，他的勸阻根本沒有說服力。

　　於是，事態自然而然向艾可期望的方向發展了下去。

　　二十分鍾後，在擎蒼廣場的廢墟旁，超過兩百人聆聽了靜伢慷慨激昂的講演。以“讓素塵回到沒有強權的昨天”為宗旨的組織“元素塵”在一片歡呼聲中成立了。

　　在場的所有人，唯一感到不安的就是蒼江，他覺得這一切好像有哪裡不對，但卻說不出來。他一度認為自己的信息量比艾可多，畢竟艾可是初到素塵的外來者，而信息量就決定了雙方決策的準確性，或者說是考慮事件的全面性。他一直以為事態都在控制之內。

　　可現在，蒼江有些不那麽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