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皮阿四稍稍活動了雙手,安安靜靜從旁人手裡接過茶杯,仔細斟滿之後走到二月紅面前,一下子跪在那裡。雙膝觸地的“撲通”一聲好像砸在二月紅心口。他單手去接了陳皮阿四端舉過頭頂的茶,湊在嘴邊還沒喝下去,一旁的夥計們已經撲來把陳皮阿四重新押住五花大綁。
陳皮阿四也不掙扎,被三五個人壓得幾乎趴伏在地上還是抬著頭看二月紅,滿臉淚水喊了一聲師父。
二月紅把那杯根本沒動過的茶擺在手邊,“從今天起,我不是你師父,二月紅的戲班子裡沒有你這麽個人。”又朝壓著他的幾個夥計道:“拖他出去,直接打死,綁上石頭沉進湘江裡。”
陳皮阿四給人七手八腳的拖出去,沒過多久院子外面傳來已經不成人聲的慘叫。二月紅坐在椅上一動不動,成錦走進來在他耳邊道:“書院來人,想求兩張很早的拓片,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東家要不要去看看?”
這時早已天光大亮,二月紅站起身,神情有幾分恍惚,“書院的人怎麽求到我們頭上了?我們又不做拓片的生意。”
成錦道:“師父在世的時候曾經收過一些拓片,書院裡張先生本來想買回去,奈何當時局勢太亂沒能成交。那些應該還在老庫裡收著,專門留給他們家。價錢也是寫過文書的,東家收了文書和錢,把東西給他們就是了。我看他們非常著急,恐怕是想趁日本人還沒打過來,收撿東西逃出去。”
二月紅的父親在世時,確實曾經招待過這樣的老主顧。因為各個都寫過文書,涉及的東西既多且雜,二月紅很少關心這些,從來都是等主顧上門,再拿兩邊的文書對好價錢直接結清貨款。
成錦在旁等著他動作。
二月紅站在那裡,用了很久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將脊背挺得筆直,“去跟他們說,改天再來取東西,我現在不想看見姓張的。”
自陳皮阿四走後,二月紅的心情就變得非常差,並且家裡還有十幾個夥計毒癮泛濫,一天到晚不分時候的哀嚎,生不如死的樣子。他不想讓妻子看見他這麽燥鬱的樣子,也不想在家裡聽滿院子的喪命腔,更不喜歡聽醫院裡不停播放的廣播。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幾乎是每天泡在茶樓裡處理戲班子的事情,看著樓下列隊經過的國軍估量還有多久打仗,晚上才在醫院陪伴照料妻子,免得她心驚膽小無法入眠。
時局非常不好,還有傳言說長沙已經是一枚棄子,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像花園口一樣給掘了堤壩淹成一片死地。當然長沙邊並沒有黃河,大水灌城的方法在入秋逐漸枯水的季節也說不通。城裡能逃走的已經逃掉一批人,而逃不掉的那些就在自己家裡做著無謂的努力,尋找一種淪陷或是毀城後還能平安活下去的方法。
日本人的槍炮一直沒有伸到這裡來,即使偶爾有人給槍殺,也大多是意外。
二月紅倒是見過幾個日軍斥候出現在城郊,被他的夥計殺得屍首支離破碎。但是從來就沒有後續的事情。
這樣平靜的焦躁讓人很難受,有時候二月紅會想,還不如直接打起來,好過這樣惶惶不可終日。
武漢方面的戰報每天都在傳,聽上去盡是些好消息,我軍大捷,我軍阻擋住第幾次進攻,我軍如何迂回佔領先機。二月紅從最開始就知道這些實際上都是非常空的一些話,無非安撫民心。之前在張啟山那裡曾經聽他說過這些虛話後面的意思——大捷只是沒給人打跑,維持住了陣地,
擋住進攻是給人打得半死,但仍舊維持住了陣地,迂回則是掉頭跑了,傳說中的先機這輩子都派不上用場。 “愚民的先例自古就不少,全盤相信就只能等死,全然不聽也不行,你沒有那麽多的耳目。現在連霍家和解家往江南去的路子都斷了,海邊港口還剩下廣州一個,再不發狠真的是回天無力。”張啟山說這話的時候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在擔心回天無力,到後來在醫院裡交待瑣碎事項的時候,二月紅才頭一次覺得這世上居然還有能讓他前胸壓著一口氣的戰事。
想到張啟山就想到陳皮阿四,二月紅最近因為陳皮阿四的事情非常窩火,幾乎想指著張啟山的鼻子破口大罵。但是張啟山如今不知道在哪處戰場上,甚至不知道是死是活,這讓他感覺很沒趣。
他還站在那裡仰頭看,張啟山的幾個夥計非常焦急請他躲起來,到最後乾脆兩個人架著他往地下拖。
地窖厚重的封頂蓋下之前,二月紅眼睜睜看著並不很遠的地方有黑影落下。那邊牆下的角落裡藏著一對大概無處可逃的母子,黑影落地的瞬間傳來一聲轟然巨響,隨即是耀眼的光亮還有四散飛濺的沙石灰土。等這些都散去,牆邊那對母子已不見蹤影,連滿地的血肉模糊都沒有留下。
轟炸一共持續了一個多鍾頭,頭頂傳來的爆炸聲和轟炸機低空劃過的轟鳴聲讓人頭昏腦脹。從窖裡出來,入目的是比大火之後慘烈更甚的一片悲慘景象,更遠些的地方屍橫遍野血流滿地,剛剛恢復一線生機的長沙在一夕間又變作死城。
這次轟炸中國軍也受到不小的打擊,因為並沒修築足夠的防空工事。轟炸之後很長時間根本顧不上照料平民百姓,而是把更多的時間用來挖築防空的坑洞。長沙的地下比其他地方富饒得多,經常能挖到些價值連城的東西,日子久了那些**乾脆樂此不疲,不需要做土撥鼠的時候也會偷偷在城內外四處翻挖。為這個還跟淘沙客們起了幾次衝突,二月紅出面談了幾次,軍方又崩了幾個帶頭鬧事的大兵,才算把衝突平息下來。平息衝突的代價是,但凡出門做活的淘沙客都要交些“意思”上去,權當衝抵軍餉,這是後話。
轟炸之後的第三天,二月紅便約了城裡還活著的一些同行到僻靜地方商談。
他聲名在外,又捏著張家的命脈,再加上瘸子李很給他臉面,長沙城裡但凡有些影響的人家大都應邀赴了約,不過來人的身份地位大不相同。
瘸子李親自到場,還另外帶了個徒弟陪在一旁。霍婆子是一個人來的,但明顯帶了人等在外面。其他幾家大多只是遣了掌事的夥計過來,個個都有東家來不了的理由。二月紅不稀罕跟他們計較這些,倒是看著解家一起到場幾個兄弟很有意思,一一請他們坐下。
二月紅道:“咱們這個行當的人,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都不肯聯手,可現在就是個萬不得已的時候——前兩天的轟炸想必諸位都看在眼裡,這還不是最要緊的。今年大入冬開始城裡就沒有屯糧,各家都想辦法去淘換了一些回來,有多少進了自己的肚子,大家也都清楚。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都不等日本人打過來,先把自己餓死了。在座都是有臉面的人,和該做些有臉面的事情。”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幾乎都明白他是要做什麽。
他話說得非常官面,但聰明人都知道有些事不用說得太明白。
大火之後長沙城裡所有行當都被重新洗牌, 淘沙也不例外。並且張啟山已經長久的消失不見,原本張家勢力盤踞的一些地頭空蕩了下來,再加上有很多像解家那樣幾乎絕戶的,現在正是個重新劃分地盤的好時機。二月紅和瘸子李聯手,他們兩個的龍頭地位穩不可動,而下面的人只要走對路,不但能從中牟利,還能討好了官面上和外八行的人,日後想在長沙橫著走都沒有問題。
能想明白這些的,自然會非常賣力幫忙。想不明白這些的,二月紅根本就沒打算讓他們明白。晚些時候整條線的人手都跑動起來,那些遊離在外的就只有給人吞並的命,既省時又省力,二月紅乾脆懶得操這份心。
有些不願意為他人作嫁的很快起身告辭了,二月紅並不阻止挽留。等到堂院裡的人只剩下原來的三分之二,場面才平靜下來,所有人都安靜坐在那裡等二月紅的詳細說明。
二月紅不多廢話,將自己大概的計劃講明。總的來說,就是在場所有人家聯手,把長沙城裡和外面的生意再盤活起來。不但買賣明器,還要往城裡運送為數不少的糧食槍彈。從中得利的部分大家自己掂量著拿,畢竟是一環套一環的生意,想要把這份好處繼續賺下去,首先就要保證自己不能太貪。
“若是長沙徹底變了死城,咱們的生意也不必再做下去了。”想了想,二月紅又道:“事情雖然是我牽頭,借的卻是張佛爺的面子,各位出了這裡別跟官面上的人起衝突,否則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這樣一句話,把他自己撇得乾乾淨淨,下面立刻議論紛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