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英殿外,魏稷孤零零的站在外面,等候著真龍的召見。他看著這裡的紅牆綠瓦,靜靜地看著這裡的一切,看著自己曾經所生活的地方,這裡在他幼年的時候是他的樂園。現在,自己卻孤零零的站在這裡,等待著那個曾經是一個真正的父親的人召見。
這座散發這光明的宮殿中最缺少的卻是真正的光明,各種不可見人的勾當都是在這個夜間最為明亮的地方定下。過去自己所生活的地方現在卻是自己最為不願意待的地方,魏稷低下了頭,自嘲的笑笑,擺了擺頭,歎了口氣後又露出肅穆樣子。隨著數盞燈籠在黑暗的夜晚中若隱若現的閃爍著逼近,他知道,自己將要被召見了,便整肅了下衣冠,做好了準備。
“殿下,裡邊行走是不要太快了,慢些。”領頭的中年太監回身說,魏稷隨即就放緩了腳步,本不快的速度就有慢了幾分。“上次見殿下,不知是什麽時候了,咱家的記性現在也不好了。”魏稷看著那個中年太監,笑著說:“李公公可不老,我還記得小時候你是帶著我的,那時你不是挺年輕的。我那時還偷偷地從書房裡偷書給你看呢,可還記得?”李承恩笑著回應:“自然是記得的,宮裡讀書不容易啊,只能靠自己。殿下從來沒有看不起我們這些刑余之人,讓咱家知道就算是咱這樣子也能活出個人樣來。”
語罷,李承恩轉身向前,直身前行。魏稷看不到他的面孔,但他能感覺到李承恩的心境。這個曾經在人前只能唯唯諾諾地彎著身子骨的人現在也敢於在這天地間直著脊梁前行,他不怕他人的指責因為他敢在天地間說自己問心無愧。僅憑這一點,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文人就沒幾個可與之相比的。幾人隨後進入了延英殿,到了東閣門口。
魏恆此時任在批示奏本,但明顯的,左邊未批示的要遠少於右側已批示的。大致估計一下,也就只剩下半個小時的工作量了。在合上一份奏本後,魏恆端起了夜宵中的湯品,用杓子搖了一點,輕輕地抿了一口。隨後,他聽到了外面的些許動靜,便將手中的小碗放下,身邊侍候的宦官隨即將之撤到了一邊。他轉頭看了下外面,動靜便越來越大了。魏恆的臉上浮出了笑意,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以父親的身份來見自己的這個孩子了。
魏恆,作為一代真龍他雖然是一個極為可怕的政治機器,但是無論怎麽說,他依舊也是個人,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這個大陸上的人。他無論再怎麽克制,自己的七情六欲也不可能消失。隨著時間的流逝,他遇上了魏稷的母親,她改變了這個男人,他讓這個男人開始了解,開始接觸了什麽是父與子,什麽是真正的親情。
那是突然的一天,魏恆感覺自己已經老了,雖然但以年齡而言,他只不過剛剛步入中年。許許多多的事情還等待著他去解決,他的精力還是無比充沛,每日的公文也少有積余。但是他還是感覺自己已經老了。而這,就是魏稷和他的母親給他帶來的,特殊的禮物。
魏恆有著后宮佳麗無數,但是在他自己眼中這些人不過是為了傳承自己的後代而已。她們中有一二人會在他的心中有些位置,可作為一代真龍,越是接近的,他越是畏懼。他自己最為清楚權力的味道,這比最恐怖的duping要可怕百倍,千倍。世上幾乎沒有人可以擺脫著個惡魔,它就是在伊甸園中的那條蛇,引誘這人走向善惡國。而在人之中,擁有著最大權力的人正是他自己,縱然有人可以克制自己的欲望,
可是,誰能知道他能扛到什麽時候呢?帝王的身邊又有幾個人可以做到呢?歷史已然告訴了我們答案,幾乎沒有。每個帝王在開始他作為皇帝的第一課就是,強者無親。 可是,當魏恆遇見了她,魏稷的母親後。他的觀念開始了變化,過去完全正確的答案開始在他大腦中松動。她比自己要遠遠的尊貴,強大。但是她卻能流露出讓自己無法想象的,美麗如初春消融般的笑容。這不是一個孤獨者所能表現出來的,他們只能讓人感到畏懼,和悲哀。當他與她擁有了孩子後,他頭一次感到,自己老了。他開始感到自己有了真正的家人,他成為了一個父親。他不能再如過去一般生活,他的心中有了父愛,有了牽掛,有了對自己妻子的關切。
他漸漸開始拙劣地去做一個父親,雖然自己常常搞砸了許多。但是在這段時間,是魏恆他作為一個人最為溫暖,最為快樂的時間。隨著孩子的長大,他漸漸離開了自己,他母親也去做自己的應為之事,自己也漸漸回復到了過往的生活。一切仿佛夢境一般的消失了,只有自己知道,這一切都存在自己的記憶深處,是自己最為深藏的寶物。
魏恆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又低下身子,再次沉入在奏書中。腳步聲反而漸漸變小,到後來幾乎無法聽見。隨著大門被打開,有幾人魚貫而入,前面進來的人向兩邊散去。中間一人在向前走了幾步後,便跪了下去,行了大禮,同時高聲道:“兒臣魏稷參見陛下,真龍萬歲萬歲萬萬歲!”
魏恆並未抬起頭,只是淡淡的說了聲平身,隨後又去批示奏本了。魏稷便起身後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側,而一旁侍候著的宦者太監們,卻在李承恩的領頭下退了出去,最後還將沒給關上了。隻留下了魏恆與魏稷兩個人在這暖閣之中,一個直泠泠地站在一旁,另一個則是坐在床上批示著各類文書。
經過了一陣短暫的沉默,魏恆將手邊的所有奏折批複完畢,將手中的筆放在了筆冼之處。便轉過身子看向了魏稷,說:“坐吧,隨便找個地方。”魏稷便找到了個凳子坐下,腦袋低垂著,戰戰兢兢地坐在了東閣之中。魏恆用左手撐這禦案,右手放在大腿上,看著魏稷,說:“這幾日,還習慣嗎?”“謝過陛下關懷,臣一切都好。”
魏恆的眼中流露出一絲無奈,他微微搖了搖頭,輕歎了口氣,這個孩子還是耍著小聰明啊!他心中想著,隨後就再次抬頭看向了他,正聲道:“這次召你過來,是有些事要說。”魏稷正要起身行禮,一段聲音便打斷了他的行動,“坐下,沒讓你做這些事。”聲音的來源已然看透了自己想的那些小聰明,魏稷也知道自己的那二兩貨是無法與這個可謂'老奸巨猾'的男人相比。於是他就直起了身子,按自己相對舒適地方式坐下,抬起了頭,直視著這位真龍。
“你這次召我前來,所為何事?”“一是禮製,有些事情可能在你眼中頗為荒謬,但若是放在世間來看,還是不得不做的。”魏恆打量著他說道“所以有關這一點,就別想抱怨了。”魏稷卻此時發問說:“可這種事,不應該是以一種正式的禮儀來行的嗎?為何如此?”
魏恆閉上了眼睛,底下了自己的腦袋,長歎一口氣,隨後坐直立起來說:“如果按禮製來行,你覺得要怎麽做?以你的身份,幹什麽都頗為尷尬,所以只要讓你過來一趟就行了。”魏稷看著這個男人,他看著十分年輕,充滿了活力。並且但以容貌而論,自己雖然有著些自信,但每當見到他就感到自己夜郎自大了。風華絕代確實是為他而創的詞語,加之有著睿智的頭腦,這種人能受到神靈的傾慕也是可能的吧。
“那另一件事呢?”魏稷問道。“我感覺你心裡一直有個問題,想試試能不能幫上。”“陛下為何不自稱為朕,而用我?況且陛下是一國之君,怎能如此妄自菲薄。”魏恆沉默了,緊接著沉默籠罩了整個房間,他無可奈何的看著自己的兒子,魏稷同時也打量著他,最後,還是作為父親的他打開了沉默,說:“若是以君臣論,你這樣必然是以下犯上。但以父子論,不過是平常的交談罷了。可若是看你的身份,後土之子,我還能在你面前稱朕?縱觀這方天下,又用那幾位與你可相提並論?四方天帝是比不上你的,而這真龍天子,也不過在他們之下。你讓為父如何?”
魏稷臉上浮出了尷尬之色,魏恆看著自己的這個兒子,繼續說:“你既然插科打諢地說,那就不談了。以後要怎麽做,這是你的選擇。你是知道一些事情的,那些是不必我去說的。而且你不同於我,你將來的日子我可能想不到,也是我幫不上的。可再不濟,我也是你的父親,說一下,我不見得做不到。”
“我想出去。”魏稷正色道,他的眼神突然間變得無比肅穆,整個人變得嚴肅了起來。“我想去這天下四方看看,我想去我能夠到的地方看看,說不定有幾分思緒。”魏恆很少能看到自己的這個孩子有著如此神態,他自己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次自己可能是最後幾次在與他相見了,可能再過一段時間,自己將與他天人兩隔。
但他的心中還是選擇了讓這個孩子離開,離開這個本就不屬於他的地方,可作為一個父親,他還是有著對自己孩子的擔憂,有著對自己孩子的關懷。他強壓住自己的情感,淡淡地說:“男兒有志當四方,我為什麽要阻止你呢?但你要知道,你需要在什麽時候回來。我曾經為了去爭奪這個位置,故意在你祖父面前壓製了自己。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我現在雖然有些遺憾,但從未後悔。希望你在未來也能如此吧!”
魏恆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他過去很討厭在離別時的那些絮絮叨叨的話。但當他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父親,方才知道了原因,但作為一國之君,他又不能將之表述出來。他一面壓製著這方面的情感,另一方面在魏稷長大後很少與之相見。但現在,自己不再想抑止自己的情感,但是卻已然不知道該怎樣表達了。他擅長與手下的列位臣公們在一字一句上勾心鬥角,用字字珠璣的文章來試探,來考驗手下的大臣們。
可到表述自己的真情,自己不再想去做那些之前的惺惺作態,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樣做了。他感受到了自己作為帝王的孤獨,雖然之前他早就習慣了這種感覺,可這次卻讓他感到了悲哀,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麽與人將自己的感情表達。他只能靜靜地看著自己將要離開地孩子,卻窮極腦汁也無從想到任何言語。
但隨著靜謐的時間漸漸延長,魏恆不想再這越來越長的沉默中結束這一切。他突然發現,自己所真正想做的,想說的,並非是要按自己在行政處事上的那一套。而只是單純的將自己對這個孩子的感情表達出來,很難嗎?如果想不通,便如徒手上萬仞高峰,但要是明白了,也只不過是一兩句話罷了。
魏恆自嘲地笑了笑,他的臉變得祥和起來,魏稷很少見到他的臉上表現出來這樣的情感,但他知道,在此時此刻,這個人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他在此刻不再是那個自私而孤獨的帝王了,他只是一個在兒子將要離開是給孩子一些以叮囑為名的父愛而以的一個父親。
“稷,你要記住,在外面要以自己的安全為要事。你在做事是要三思,思危思退思變。你的未來,我無法預測,也無法想象。我不知道你會變成什麽樣子,但我希望,你要記住自己最初的想法,不要忘了。我一直有著一種預感,在不久之後, 會有一場震驚天地的大事發生,那時就算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靈也會有大禍患。這雖然只是個預感,但我希望,就算是有這事發生,你也要好好的活著,實在不行跑吧,我和你母親的願望就是希望你一定要好好的。我能說的也就是這些了,要說再說也就不是我了。”
魏恆說完了自己所想說的一切,看到了那個本以為會無比驚訝但是事實上卻頗為平靜,就靜靜地坐著那裡,聽著一個普通的父親盯著的孩子。他知道,自己作為一個父親所想傳達的以告訴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嘴角浮現出了笑容,這是他唯一一次對自己的坦誠而出的情感隨發出的笑容。
“有一件事,你快加冠了,自己想個字吧。還有,你要走的話,最好還是帶幾個人,也能有些用。”魏稷聽到了自己父親的話,沉默了一會後,說:“邦,我就字邦。不過人就讓我自己選吧。”“好,好,過幾人就讓宗正登記下,你以後就字邦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也當回去了。”魏恆便擺了擺手,魏稷便行了個禮,退出了暖閣。魏恆看著自己的孩子離開了房間,臉上浮現出來了悵然,隨後緩緩的平和下來,最後露出了釋然的表情,孩子長大了,就讓他自己走吧。他心中這樣想著,喝了口茶,就準備休息了。
魏稷從宮城往外走著,夜晚早已主宰了世間,只有點點繁星與明月散發著光芒。他抬頭看天,發現現在雲層卻有著微微的紅色,可能過幾日要下雨了吧,他心想。然後就繼續在這已被夜晚籠罩地,黑暗的道路上前行著,走向前方有著光亮的大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