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陽河,畔旁一橋。
商槐序斜依著石欄,余日將盡,他伴著晚霞獨飲,手裡拿一串不知是烤羊肉,還是烤牛肉,反正是串肉。
也並不用理會來往路人的目光,他吃完了肉,將細棍隨意扔開。
一過路老者責備其毫無素質教養,商槐序隨意反駁兩語,最後說了句別管,便繼續飲酒。
酒壺已空,他翻起身來,向遠處離去。
“終於找到這小子了,哼!”華文長躲在一小食攤後,咬牙切齒。
他拍打一名夥伴的胸膛,說:“這個家夥,仗著老爹有錢,再他媽喝點臭酒,已經狂得沒邊兒了!”
夥伴們便應和著他,雞啄米般點著頭,表示認同。
“今天可真他媽讓我丟盡了臉,老子受不了這氣了,必須教訓一下他!”
華文長掃視眾人,“走!跟上他!”
空酒壺在商槐序的腰間搖晃,他一邊打著酒嗝,一邊轉進一巷子裡。
一條空巷。
他倚靠著石灰牆坐下,嘴角嘲笑意味濃烈,對著巷口喊道:“早就看到你們了,藏著跟著有意思麽?你們是老鼠人嗎?”
華文長便不再躲藏,眾人於牆後現身。
商槐序撓撓頭,“哎喲,華公子還真看得起我啊,大我五歲還要帶六個人,嘖嘖。”
“不知道等下你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華文長陰沉著臉,他身邊的夥伴和他齊走向前,居高臨下,將商槐序圍堵在牆。
“今天,我......”但他話未說完,便被商槐序撲倒在地,周圍幾人反應過來,連忙拉扯住他,有肘擊落下,卻絲毫不見退卻。
“你他媽發了什麽瘋?”華文長被他架在地上,“你小子真敢動......”
拳頭落在他的臉上。
商槐序同樣也扛著揍,但他死死抱住華文長,扯也扯不開,擊打也不松手。
混亂中,只要他一閑出手,便出拳重擊在華文長的臉上,受點傷沒有關系,但也絕不能讓華文長好受。
兩人終於被扯開。
商槐序遍身淤青,嘴角破了口子,正流著淤血。華文長也好不哪去,鼻青臉腫,鼻梁也被商槐序打折。
華文長捂著臉,痛到流出眼淚,“商槐序!你他媽發什麽瘋啊!”
“怎麽?要打人的是你,還不準我還手?”商槐序喘著粗氣,手背抹掉嘴角的淤血。
“你們家好歹也是個武院,你自己溯不了魂,怎麽不帶點溯魂的打手過來。”
這算戳到華文長的痛處,他竟然不作反駁,只是捂住臉,沉默。
無法溯魂。
他表面是武院公子,但在背後大家都恥笑過他。
其實在商槐序心裡,也覺得他是個可憐人。
於是他蹬了蹬華文長,“你一個大老爺們,有什麽好哭的?”
華文長並不說話,從地上爬起,盯著商槐序的眼睛。夥伴們想繼續揍人,被他伸手阻攔,歎息一聲,便瘸瘸拐拐地離開了。
他走後,商槐序臥著牆,取出酒壺,才想起已空,他有些煩躁,把空壺扔在一邊。
身上的傷遠比看起來要重。
無論如何,他也只是十二歲的少年,雖生得比普通孩子高壯些,但並不代表他就能承受數位青年的擊打。
背部遭受太多的重擊,疼痛使他麻木,開始失去知覺,意識也逐漸模糊。
他昏迷過去。
另一面巷口的轉角,走出一名素衣少年。
他身形乾瘦,腰間系一木笛,步伐極緩,最終來到商槐序的身前。 少年用手摸摸他的臉,也不在乎觸到了汙血,反而面露擔憂,隨後調整著姿態,蹲伏下身,背起商槐序便慢慢離去。
......
......
迷糊中,猶能聽見火焰燃燒的劈啪聲,紅泥小火爐,熬著一鍋骨頭粥。
“醒了嗎?”
那素衣少年問。
“......”
疼痛遍身,商槐序用手強撐著坐起身,環顧四周一圈,用細弱的聲音回答:“小三?”
小三是商槐序稱呼素衣少年的小名,他的真名叫做書山盡。
書山盡是商槐序在朱陽僅有的朋友。
“說了不要叫我小三。”書山盡皺眉,可語氣仍然溫文爾雅。
“我愛怎麽叫你是我的事情。”
“那便隨你吧。”他歎息,然後準確無誤地走到灶邊,湊近鐵鍋,扇動手掌,嗅了嗅粥香,確認肉粥已經熬製完成後,他揭開鍋蓋,盛出一碗,端著,慢慢走到茅床邊。
“好久不見。”
商槐序有些憐憫地看著他只有一片白翳的雙目,雙眸無瞳。
書山盡有白翳病,天生無法視物。
他是一個瞎子。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書山盡微笑回答:“好久沒見你來找我,我本有些事情想和你說,一路詢問,才知道你去的哪條巷子......”他稍作停頓,“抱歉啊,我聽著你被人揍,但我幫不到你。”
商槐序愣了愣,隨後苦笑,因為知道他看不見,所以便偷偷地瞪他一眼。
“你不要用眼睛瞪我,我要是出去幫你了,也得挨頓揍。”
“你不是看不見?你又怎麽知道我在瞪你?”
“......我猜的,沒想到你真的在瞪我。”
“你......”他氣不打一處來,差點再次昏迷。
書山盡面無表情,把手裡的粥遞給他,“大骨粥,能填些肚子。另外我還放了點當歸和白術粉,能補補氣血,味道......會有些怪, 但比外面醫房拿來唬人的人參湯管用。”
粥是暗紅色的,商槐序將信將疑地接過,喝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
“你真的隻加了一點當歸和白術粉?這分明就是碗‘中藥湯’!”
書山盡稍微有些尷尬。
“好吧......我騙了你,其實還有黨參、紅花、黃精、九節......只是沒想到怪味兒會這麽大。”
商槐序笑了,“黃精不是益腎養陰的?你確定這合適?”
“別管,吃不死人,趕緊吃了。”
書山盡又從屋裡一角拿來磨製好的草藥膏,“被揍身上應該會有淤青,這能止痛消腫,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沒辦法幫你塗抹,你待會就自己弄弄吧。”
來了一碗“中藥粥”,鬼知道這又是什麽“膏”,但商槐序卻信任他,於是一邊繼續大口吃粥,一邊接過那藥膏。
書山盡坐在一邊等待。
他空洞的雙目中滿是白翳,眼神如若將死的老人一般靜靜注視著前方。
事實上,他什麽都無法看見,哪怕是再細微的一絲光明。
不敢想象在黑暗的世界裡,他要忍耐怎樣的孤獨與痛苦。
“小三,你......真的是天生的白翳病?”
書山盡知道他在想什麽,於是回答道:“是的。不過不用在意,我雖然失去了視力,但好在其他感官都很靈敏,倒也不難。”
不難,是因為他從沒見過光。
兩人不再說話,直到許久之後,書山盡才開口。
“我想去浮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