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意臥在浴盆裡，白發散落在他身後的水面上悠悠搖曳。

　　“房間已經幫你整理好了，記得沐浴的時間可不能太久，還有半個時辰水堂就休息了，到時候是沒有熱水的。”隔門外阿青的聲音傳來，聽到白無意回應道一句謝謝後，她轉身離開了房間。

　　旋轉浴盆尾水筏上的木鈕，便有熱水湧出，順著小溝流進浴盆。

　　熱水放得多了些，水溫稍燙，浴房中水霧氤氳繚繞，白無意推開旁邊的弦窗，他忽然有些迷惘，透過霧氣，模模糊糊中還能望見夜空中閃爍的星月。

　　他捧起一手水撲在自己的臉上，借著熱氣試圖回憶起自己的來歷，可腦海中關於昨天之前的記憶仿佛被一把大刀平整地切開並剝離。

　　試圖回憶，會讓他的頭暈痛，便深吸一口氣，燜頭扎進水中，不再去回想。

　　夢如至......

　　伴隨著出鞘刺耳的劍鳴，男人拔出腰上的長劍，長劍漆黑如影。

　　男人在雷雲上閃爍，一個男孩被他扯住衣領拽在手中。他一劍斬碎身前百丈的黑雲，雷光糾纏著暴烈的劍嵐通徹天地，電荷拉扯又被撕裂產生的轟鳴聲仿佛龍吟。

　　雨如漫水，向男人與男孩壓去......

　　白無意感覺快要窒息，從床上驚坐起來。五珠樓的棉床要比巷子裡的草堆舒服得多，可白無意睡得並不踏實，那個和前夜同樣的夢境壓得他喘不過氣。他頭痛欲裂，回了好一會兒神，才透過木窗向外望去，天色這時已經蒙蒙亮了。

　　他起身穿上嶄新的衣衫，紅白相間的長袍再在腰間系上一條藍雲紋圖案的綰帶，依舊是用紅綢發帶將白發束起。做完這些便算是完成了衣裝，白無意輕輕地推開門走出房間，按照昨晚鈺夫人吩咐的時間，離約定的早飯還有小半個時辰。

　　他靜靜走到一樓，聽著動靜，塵長夢應該還在睡覺，白無意決定自己一個人在附近轉轉。

　　他順著昨夜的路線，尋到了澈水樓旁的石亭。白無意遠遠聞到一陣茶香，他依著朦朧的微光望去，發現鈺夫人正坐在石亭裡沏茶，鈺夫人也看到了白無意，燙了燙瓷杯，倒了一杯茶水。

　　“我每天清早都來這裡喝一壺清神的白花茶。”鈺夫人的聲音仍然溫柔，晨光仿佛都因此多了一絲暖意。“是睡不習慣嗎?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感謝夫人的邀待，我睡得習慣，只是做了噩夢，所以便起早了一些。”白無意慢慢走近石亭，揖揖手，向鈺夫人道安。

　　鈺夫人往另一隻瓷杯中倒滿茶水，“來，過來坐坐。”她語如春風，白無意順著她的意坐在了她身旁的石凳上。

　　鈺夫人將瓷杯推到白無意面前，卻並沒有看他，她微微張嘴，沒有說話。沉默了片刻，鈺夫人開口說:“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來歷?”

　　白無意搖頭，“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鈺夫人凝視他的眼睛，似乎很想在那雙眼眸中看到些什麽，但她最終歎了一口氣，“那便隨天意，如果說這是命運，我也只能這樣幫幫你。”

　　白無意平靜地看著她，不解:“夫人是知道我的來歷嗎?”

　　鈺夫人輕輕搖頭，一陣涼風拂過，她的黑發揚起幾絲，茶湯的熱氣被吹散，“真不敢相信你竟然隻比夢兒大了半歲。”

　　鈺夫人舉杯微微呡一口茶，又說:“我其實也並不確定，但是既然你記不起來，那就說明目前忘記比記得對你更好，妄加猜測反而並不是好事。

”　　白無意沒有回話，只是愣愣地盯著瓷杯，“可如今這樣，我都不知道該何去何從......”鈺夫人神色微變，何去何從這般話語從白無意這樣的孩子嘴裡說出來讓她有些意外，正常心智的孩童怎麽會去思考這樣的問題。於是她輕輕拍了拍白無意的手背，說道:“在心裡記住要順天意，當你正做準備，順心而為，便一定會順心順意。”

　　白無意目光與鈺夫人對視，“謝謝夫人的幫助，我會記住夫人說的話。”

　　鈺夫人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頭，“是個好孩子。”她飲完茶水，起身說道:“你去把長夢喊醒，馬上要到早點的時間了。”說完她便順著長廊離去。

　　於是白無意又回到五珠樓，他站在塵長夢房間門前，扣了扣門，房間內卻沒有回應。

　　白無意皺起眉毛，加大力，敲得木門框框響，裡面終於傳來塵長夢不耐煩的聲音。

　　“起來了起來了！別敲了，煩不煩嗚......”塵長夢稚嫩的聲音中明顯帶著些怨氣，過了好一會兒他推開門，睡眼惺忪，揉著眼睛。

　　白無意見他這模樣不免覺得有些好笑，打趣道:“怎麽起個床這麽賴，馬上就要吃早點了。”

　　塵長夢突然來了精神，解釋道:“我就今早起得晚，是因為昨晚興奮得一晚睡不著覺，我平時很早就起床的。”

　　白無意瞧了一眼他淡淡的黑眼圈，不再說話。

　　兩人相伴，依著木廊，在早鳥的鳴叫聲中走到雀樓後的大堂，圓桌上已經擺放著樣樣早點。塵長夢和白無意彼此相鄰坐在桌旁，阿青領著幾名小丫鬟又陸續端上來幾樣點心，丫鬟們經過白無意的身後看到他白色的長發都稍稍詫異。

　　白無意看著眼前的食物，想起昨天早上在施粥棚裡領的兩個白面饅頭，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這時鈺夫人從側門走出來坐在了塵長夢的身邊，她摸摸一旁塵長夢的頭，撚起筷子，先伸手給他夾了一塊蔬餅，同時也給白無意夾了一塊。

　　白無意心裡微微升起暖意，仔細夾起碗中的蔬餅送進嘴裡。

　　吃完早點，便要開始一天的讀書寫字，作為塵長夢的書童，白無意便要陪同他一起。

　　饒是有了同伴，塵長夢還是很不情願，拖延著碎步與白無意走去書院。

　　杏葉仿佛比昨天更加枯黃，凋落的葉片漂浮在荷塘，漣漪泛起，池底陰影斑駁，對於小魚來說就像突來遮住他們天空的雲。

　　王先生侯在書堂裡，坐在書案旁，豎筆撰寫著什麽。

　　“你是白無意對嗎?鈺夫人已經告知我了，那麽往後你便陪同塵長夢一起寫字。”王先生放下筆杆，抬頭望了白無意一眼。

　　這是書生模樣的青年人，看起來相當年輕，蒼灰色的棉袍，眉宇間沉穩有力，透著文雅與平靜，仿佛如一卷新書。

　　“王先生好。”白無意跪坐在朱席，微微叩首，便是見師禮。

　　“今天依然學習古道經卷。”王先生瞥了一眼塵長夢，眼神意味深長，“由於塵長夢昨天並沒有認真學習，所以今天和昨天一樣還是學第八十三冊，此冊一千八百四十三字，要能夠背誦......”

　　塵長夢歎一口氣，聳拉著臉，像根醃黃瓜。

　　“我念一遍，你們依著我念的將此冊抄寫下來......”

　　“白無意會用筆嗎?”

　　白無意頷首，王先生點了點頭，“那你便與塵長夢一起抄寫吧。”

　　等兩人鋪好白紙，研磨完墨水，王先生便開始誦讀。

　　“......權禦甲洲，三十七除志，道都桓市，唯解地致，途徑行止......”

　　晦澀難懂的句句古文，塵長夢攥著筆杆仔細聆聽認真抄寫，生怕遺漏或者抄錯，墨在紙上縱橫。

　　一旁的白無意卻愣住了，倒不是因為他沒有聽懂，而是因為這些文字......他曾經就已經背誦過，而且現在他也可以回憶起來。

　　依著開頭的段落，白無意大概知道這是古道經卷中的其中一篇，他提筆，再聽王先生朗讀幾句，確認無誤之後就超越了他念誦的速度，一邊回憶一邊默寫。

　　八十三冊一共有一千八百四十三字，王先生讀到第一千一百三十五個字時，白無意便已經把八十三冊全冊默完。

　　他停筆，看著桌案白紙上抄滿的文字，目光如炬。

　　王先生見白無意停筆，以為是他走神聽漏，於是便問:“我讀得有些快，你是從哪開始漏掉的，我重新念。”

　　“王先生，第八十三冊我已經默完了。”

　　王先生皺眉， 看著白無意，眼神諱莫如深，“讓我看看。”白無意撤開紙硯，便將抄好的兩頁紙張遞給他。

　　旁案的塵長夢瞪大了眼睛，“你還會背古道經卷?”

　　古道經卷作為最晦澀難解的文籍之一，所錄一共三百七十二冊，摘抄於遙遠的北天窟。

　　經卷實際解義通明，包含大道至理，解明其義對於悟道有很大的幫助，溯魂者們或多或少都會閱讀經卷，但古道經卻由於文句極其繁瑣乏味，很少有人能背誦，能完全通義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只會背，並不理解這些文章的含義。”白無意的頭忽然陣痛，無數文字在他腦裡湧出，夾雜著不真實的記憶碎片。

　　“只會背那也很厲害了！”塵長夢臉上滿是佩服，他最討厭的就是背誦和抄寫，背書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折磨。

　　王先生放下手中的兩頁紙，“你能背古道經卷?”

　　白無意頷首默認，“似乎以前的時候就背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應該不止背過古道經卷，你還有讀過哪些古經?”王先生邊說邊把默好的紙張遞給白無意，白無意接過，回想著，腦海裡浮現卷卷書名。

　　那些文字就像原本就刻在他的腦裡，如今被水衝去了蒙在上面的灰塵。

　　“八海長經......昭學經......七律聞道......還有許多我忘了書名。”白無意所述都是著名的古經。

　　王先生用一指尖撫了撫自己木案邊的書硯，沉默片刻。

　　“也好，你來陪塵長夢讀書寫字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