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露如電,轉瞬即逝。
我和先生的相遇就在那一個雨天的晚上。先生的年齡大概剛過四十吧,頭髮卻已如老嫗般花白。
上午天還放晴,下午卻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因出門時為了方便不高興拿傘,到雨下時隻好呆在地鐵口避雨。正巧,先生也忘記帶傘,失神望著外面的雨水。
先生的樣貌是極好的,削瘦的背影宛若古代的遊女哀怨地訴說著什麽。我的目光自然忍不住被先生吸引了。我開始好奇這個人曾經發生過的故事,一定是值得被記錄的。
可我面子又薄,不好意思直接上前詢問,隻好看了看時間(下午2:48),準備第二天繼續這個時間到這個地鐵口來碰碰運氣。
說來也好笑,像這樣的方法我原認為是極困難的。畢竟每日這個地鐵口出入不知道多少人。在我不知道名字的情況下,單憑一個大概的印象再想偶遇,簡直太難了。所以,在等待過程中我是抱著不會再遇到先生的悵然若失的心情觀察著先生的。
明明穿的是深藍色的大衣,袖口露出的雙手卻骨節分明,皮膚白皙。我猜想先生年輕時必定是風華正茂的,與當下我的生活一定是相反的。或者說年輕的先生一定是我現在需要仰視的存在。而我一切的猜想也在與先生之後的交流中印證。
翌日,下午三點的時候,我又在那個站口等到了先生。與昨日從先生身後觀望到的背影不同,我站在站口,居高臨下地看著先生弓著腰,盯著腳下的台階往上“爬”。平緩的台階在我眼中幻化成了峭壁,而先生的白發猶如冬天沾滿白霜的野草隨風戰栗著。
我靠著俯視角度下男人的背影,認出了先生。欣喜若狂,或者堅信一輩子碌碌無為的我終歸還是被命運垂青的。
等到先生終於踏上最後一台階時,我裝作不經意地樣子上前詢問:“你好,我昨天在這個站台撿到了一把傘。我記得好像是你遺漏的。”
我順勢掏出我準備好的一把黑色的短柄折傘。在家準備傘時,我莫名覺得黑色很配他的白發。一般來說,有著早白頭的人面相愁苦居多,而男子在中年以後不是過瘦或過胖,很少有像先生一樣看上去和年輕人沒什麽區別的身體。
他會是家道中落的曾經富家子還是年少得意卻馬失前蹄的失意人嗎?莫名的好奇心驅使我去探尋先生的秘密。碰壁也沒關系。
“不是的,你認錯了。”
要說我果然是幸運兒。一般人都邊疾走邊回答後就趕路,而先生卻是細細打量我手中的傘後,細聲回到我。
“啊,不好意思。我只是莫名覺得您有些眼熟,就覺得這傘就是您的。”
“沒事的。”
我看著那副削瘦的背影再次遠去。後來,我一連五天都下午兩點就到那個站口,等待著先生的到來,裝作偶遇。在等待的過程中,我第一次真正理解等待:正因為是他,所以等待的時候,迎面的清風、天上的白雲、花朵的喃喃都變得令人喜悅。心仿佛在坐過山車,緩緩來到最高點後再猛地扎下去。我每一次都感恩等待的那段時光,心裡像揣著白糖糕,開始期待起明天。
在幾次偶遇後,先生也明白我是故意的。
“你為什麽每次都等我?”
“因為對您很好奇。總覺得您身上有一種氣質,讓我想弄明白。”
“莫名其妙。”
“的確是很莫名其妙。不過我絕不是心懷惡意,只是想知道您曾經的經歷。
” “你一個年輕人怎麽會想認識我這個老頭子?”
“在我看來,您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子。人都是會老的,有的人害怕變老,有的人不知不覺變老了。可是我卻認為您逃過了時間的腐爛,反倒似寶石般被打磨地熠熠生輝,時時刻刻吸引著別人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我這番討好的話還是誠懇的態度打動了他,他邀我去地鐵旁的一家飯店坐坐。
“可能是年紀大了,忍不住想要傾訴,竟然會願意和你聊聊,也算滿足你的好奇心吧。說說你想聽我說什麽?”
待先生入座後,我再小心地坐到先生的對面,仿佛記者采訪一樣的氛圍讓我稍感不適。所以我太矯情了,好不容易能突破現代社會中防范的面具,可是真坐到先生的對面後,我卻仍不滿足。這樣的環境下,先生說出口的不會是我想聽到的,而是每個人身上都有的東西。我對這種普通的成長經歷毫無興趣。
“不,我並不覺得在先生您對我抱有防范心的情況下可以解決我的疑惑。所以我想和先生您先從朋友做起。”
“先生?從朋友做起?”先生挑了挑眉“為什麽?”
“先生您不必覺得我是個騙子。以及為什麽會稱呼您為先生?只是莫名在看到你背影的第一次就覺得您一定是為先生。”
“哦?”
“先生可能不知道人是有磁場的。人與人的關系就像磁場一樣不可理喻,似乎可以說出各種原因來解釋為什麽這兩人合拍,而那兩人卻無法相處。其實說到底原因就一個:人與人之間的磁場是否有吸引力。而兩個磁場靠近只有兩種結果,吸引或排斥。所以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如此莫名其妙。眼緣,眼緣,人於是把一切都歸到自己的一雙眼睛。這樣,說不清楚的緣分似乎就可以被人類借由眼睛這種東西掌控。都是假的。所以,現在我像是磁鐵的正極渴望了解先生您的一切,被您所吸引。可我卻不知道我在先生您眼中是否仍是正極,能夠和先生您的負極吸引。如果先生您莫名討厭我的話,無論我去創造多少機會和先生您偶遇,都沒有用。 至於先生您在我眼中的謎團更是沒辦法解釋。”
先生只是安靜地坐在我的對面,而我更是暢所欲言:“我渴望了解地是先生您心底那個最深處的秘密,而不是浮於表面的謊言。”
待我說到這裡,先生終於忍不住插嘴了:“謊言?”
“沒錯。就是謊言。先生您的身上只有孤寂和悲哀。什麽樣無法快樂的人可以堅持活到現在,一定是用謊言來欺騙自己活下去的人。我不知道先生你用什麽謊言騙過自己,可是氣場不會騙人的。你那次等雨時眼睛看雨流露出的分明是寂寥和痛苦。我現在根本不知道這樣被求生的本能支配的生活有什麽意義,所以想從先生您身上學到點什麽。為什麽不找親近的人?因為先生您比我周邊那些為自己設立虛假目標的人痛苦多了。悲傷不知不覺就外溢出了身體。我周邊那些的人總是拿什麽考證、賺更多的錢來麻痹自己,似乎這樣未來的道路就明朗很多。這怎麽可能呢?生活從來不會是被我們人類自身掌握的。我們隻把那片名為命運的葉子當作小船,在溪流、湖泊、大海上隨波逐流。至於結局必然是葬身海底。那麽先生您一定是經歷了什麽。而這段經歷正是我想了解的。”
說完這段話後,我突然起立向先生彎腰請求。而面對我荒唐的請求,先生只是默默起身離開了店。
失敗了。可我卻興奮極了,因為我知道了先生一定對那段經歷記憶猶新,否則不會這樣突然離場。人真殘忍。明明是我的一番話傷到了先生,可我只有滿足感,興奮自己離先生的秘密一定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