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等裡面的人把門打開後,我才發現是一個清秀的女子。不過開門的這位看上去才二十多的女子四肢皆無罷了。也不能完全說是沒有四肢,只是小腿和小臂不知因什麽原因都沒有了,上半身的軀乾上像是插了四根白淨的細細木棍。
我一下子過於吃驚,早就把想要借電話的事情給忘記了。眼睛忍不住去瞄女子關節處的斷截面,有點像吹好的氣球的打結尾端,又有點像肚臍眼的漩渦狀花紋。現在的我願意承認自己可能是個內心的變態,可當時我根本無法理解自己,怎麽會在看到第一眼就覺得這女子實在是可愛。春日裡,飄香的梔子花被細雨打過後散落耷拉的樣子。沒錯,就是那女子給我的第一印象。明明還是夏季,卻總覺得那女子屋裡一直停留在春季。
‘你好,我是隔壁的鄰居C,我忘記帶鑰匙了。我不知道……你會這麽不方便,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沒事的,要進來坐一坐嗎?順道幫我把門帶上吧。’
其實,後來我問過女子為什麽不害怕我是個壞人呢?要是我是個搶劫犯,那她不是引狼入室了嗎?而她看了我長久後,才說:‘因為太寂寞了。哪怕你是壞人,看見我這個可憐人的話,也一定會和我說聊幾句吧。’
我不禁被她語氣中的涼薄給嚇到,還是高中生的我根本不明白她口中的真正意思,本能地伸手去抱住她。要說到抱她的感覺,至今我還記得,是雪山的積雪被春風吹化後涓涓流淌在我懷中的感覺,既溫暖又潮濕。
我被莫名的力量驅動著,進入了女子的家。家裡過分整潔,客廳中除了一張牛油果綠色的沙發和前面擺著的一個與沙發等高的小桌子,並沒有其他家具了。唯一符合我猜測的是房間內鋪滿了地毯。
‘不好意思,家裡比較簡陋。你可以坐在沙發上等你家人回來。’
不,我不用呆在你屋子裡等的,只要給我打一個電話就好了。
正如我剛剛說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驅趕到女子的房內,這股力量又捂住了我的嘴巴,害我發不出聲音來反駁女子的一言一行。
我小心地踩著柔軟的地毯,再坐到了柔軟的沙發上,不禁想:她剛剛給我開門的時候是不是摔著了?磕到的地方會不會有紅腫的印子?她平時究竟怎麽一個人生活的?我現在坐的地方是不是就是她會一直呆著的地方?
大腦被無數困惑瘋狂地洗涮,估計是我身為客人進入一個陌生壞境時的害羞。而女子只是像一隻蜘蛛一樣,借助一張小矮凳,慢慢挪到了沙發前。還未等我伸手幫忙,兩根胳膊一用力,整個人就爬到了沙發上,坐在了我的旁邊。
‘害怕嗎?’
‘並不害怕。反倒覺得是你很厲害,失去手和腳,還能一個人生活。’
‘哈哈,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態度。我身邊的所有人都不願意提這件事,生怕刺激到我。一開始,我還沒辦法接受接下來的一輩子就要這樣活下去。現在好了,等我能接受的時候,他們反而不願意開口提了。你喜歡聽歌嗎?’
‘我不是很追流行歌。’
‘你很好奇嗎?’
女子突然把剛剛還作為行走工具之一的胳膊伸到我面前,示意我可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則著了魔般恐懼碰到這樣的胳膊,又想用手觸碰感受她的溫度。
她見我只是盯著而不碰,苦笑道:‘果然還是有些害怕吧。’
‘沒有害怕。只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做。
要是把你的傷口碰疼了怎麽辦?’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囁嚅著。 ‘真好啊。有手有腳的生活真好。’
‘可你現在不也做到了嗎?’
‘做到什麽?啊,是指我一個人生活嗎?不是的,我父母還雇了一個保姆上門照顧我的生活。你想過殘疾嗎?我可是在失去手和腳之前從來沒有想過。厄運一下子降到我頭上,真可怕’
後來,我和女子圍繞厄運的不確定性隨機地探討著。不可否認,我對那女子產生了好感。我總覺得那女子雖然失去了四肢,可頭腦的成熟是同班的那群女生遙不可及的。於是,放學後我不再和哥們一起走,總是一個人匆匆趕到女子那邊,想和她分享一天的生活。明明高中生活無趣的很,就是想看見她聽見我描述後眼睛裡露出的那點羨慕。而且,與我這個怪人相配的是,她也是很怪的人。在我第二次上門做客後,她直接用下巴點了點桌上的一把銀色小鑰匙,說給我了。我沒有當場問任何問題,因為我隻覺得她光滑的下巴一定和玉石一樣冰涼吧。我直接傻傻地摸了上去,果然是冰涼的啊。
她也一愣,不過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態度,只是微笑地看著我:‘還是個小孩子呢。’
我想成為她這樣的大人,又不想被她當孩子一樣看待。有點奇怪吧?準確說來,我享受她的包容,又希望她作為一個大人能感受到我潛在的成熟。
漸漸,在她那個溫暖的房間內,我們聊了許多,也見識了她想隱瞞的一面。一次,我忽然覺得屁股一涼,才發現是她失禁了。
她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我果然是個廢人。之前都是在你之前解決了,最不想被你看見這些事。’
我則上前默默抱住她去了浴室。先是把毛巾在溫水中浸濕,再擠乾,小心地幫她擦拭。她時不時看向我,想要抓住我情緒上流露出的任何一絲厭惡。可她不知道的是,我就是在那一瞬間準備稍後一定要向她告白。我喜歡著她,她就是我心中的斷臂維納斯。
女人總是認為男人會被外表所吸引,再願意了解她們的內心。其實並不是,男人會喜歡一個女人,僅僅因為她美而已。女子在我心中是聖潔的,哪怕剛剛才失禁,那股尿味也不好聞。可她就是美,無可爭議地美。
我欣喜她的殘疾把她關在了這間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可女子並不清楚我的想法。哪怕我在告白時真心實意地描繪她的努力,她也只是一直說‘我會後悔的’。
‘既然你覺得我會後悔,那你會後悔嗎?’
‘不知道。不過……可能會的。’女子只是低著頭,不讓我看到。不過,我很想把女子的臉掰向我,仔細看看她臉上的表情。
‘如果我們都會後悔,豈不是和都不會後悔沒有任何區別了嗎?’
在我的一番胡攪蠻纏後,女子最終答應還是和我在一起了。在一起後,唯一的區別是我可以吻她了。我一直認為我和她的感情很好,後來還機緣巧合下見到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知道我的存在後,忍不住流淚,不過也沒說我一定要和他們的女兒一輩子在一起。他們也認定我會後悔。
所以,人真奇怪,總是喜歡替別人做出後悔這樣的決定。至少我就很少聽別人說過‘你一定不會後悔’這樣的評價,除非是銷售推銷產品。
還年輕的我不知道自己未來會不會後悔,但當時我是真心實意想要和女子長久在一起的。我幻想未來的家庭會是怎樣,決定了不會要小孩。我了解到女子過於柔弱的身體其實不適合要孩子。我還想著如何和自己的父母抗爭。他們一定會阻擾我的戀情。如果打我的話,我就受著。因為我愛著那女子。
不過這場美夢還沒到一年就結束了。某一天放學,我趕去女子的家中時,只有她的父母坐在沙發上。她母親伏在丈夫的膝上嚎啕大哭。而她的父親見我來後,把妻子小心扶到沙發靠墊上,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我。
‘這是她生前寫給你的。’
我愣住了。什麽叫生前?她怎麽了?待反應過來後,我迫不及待打開信。
‘你好啊,我親愛的男朋友。
其實在認識你之前我就下定決心不要成為別人的負擔。不過很高興能和你談一場戀愛。在和你戀愛時,我每一天似乎都被分割成兩部分:天堂和地獄。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提前來到天堂一樣美好。我在車禍後從未想到憑借殘缺的身體還能談到戀愛。你的直白讓我清楚認識到你是愛我的,不是出於同情這類的感情,而是真真切切愛我這個人,包括了我的殘疾。但等你離開後,我又仿佛回到了之前冰冷的地獄中。我無時無刻不恐懼你的離開。我害怕品嘗過如此美味的愛情後,還願意余生重回只有一個人的日子嗎?
你曾經問過為什麽我會第一次就給你開門。因為我太寂寞了。正常人說寂寞會被人理解,而像我這樣的殘疾人卻是根本不敢和別人傾訴自己的寂寞。 因為一定會被人諷刺,自己身為殘疾人已經成為家人的負擔了,卻還總說些沒用的話。
就像魚離開水沒法活一樣,我不願意你因我的緣故,離開正常的道路太久。我起先認定你是一時興起才會和我談戀愛。後來發現並不是。你是單純把我當作一個女人來戀愛。這簡直就是對我的最好評價。我感動你的戀愛,卻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冷酷。
那就是我並不愛你。無數個夜晚,我都問自己,我愛這個男孩嗎。當我需要詢問自己時,答案已經清楚了:我只是太寂寞害怕回到一個人,才會答應你的告白。你可能無法理解只有一個人呆在房間裡,怎麽也沒辦法出去時的恐怖。我的眼睛能動,大腦能思考,可人卻被關在了這所監獄中。比監獄還黑暗,沒有人會和我交談,耐心傾聽我的內心。這時候,你來了。簡直就像上蒼在我經歷磨難後送給我的禮物。我似籠中的小鳥終於可以飛出來了。只是我發現飛出來後,只會有一個更大的籠子。我不甘心,拚命向你歌唱,想要尋求逃出籠子的方法。
沒有。什麽都沒有。我也意識到和你戀愛並不能使我重回到殘疾前的正常人生活。我還是那個可憐的殘疾人,父母的負擔。所以,你就當作這段日子滿足了一個可憐人的美夢。我很感激你。
……’
至於信後面的話,我已經記不太得了。這應該算是我的一次比較奇怪的戀愛經歷吧。”
待眼鏡男講完後,大家都沉默了。許久,矮個子男打破了這個奇怪的氛圍。
“喝酒,大家都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