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一段小插曲,談執中接著趕路,從麥苗破土,到杏花盛開,春雨綿綿,終於來到了壽竹宮所在的山中。
壽竹宮所在之山連綿不絕,遍植綠竹,放眼望去,如一扇扇打開的翠屏,若是陰雨天氣,群山萬壑蒼翠欲滴,儼然一幅浸濕的丹青。
行在山中,群竹蔽日,蕭爽清涼,風一吹過,竹林中沙沙有聲,如聞浪濤,令人塵俗盡洗,榮辱兩忘,飄飄然有神飛之意。
這些竹子不知何人所栽,哪年所長,倒像是自然所育,遺落在與世隔絕的山中。
談執中在山中轉悠半天,隻覺神思爽朗,忍不住縱聲長嘯,驚得竹上棲鳥紛紛飛起。
景雖好,談執中卻有點慌亂,因為他迷路了。
壽竹宮他來過幾次,但每次都是父母帶著,後來他母親去世,他就再沒來過,山高且大,竹深路隱,談執中轉了好半天也沒找到去壽竹宮的路。
他和葉流珠之間雖有書信往來,但寄信的地址卻並非壽竹宮,而是山外的縣城裡一個米鋪,那米鋪的老板原也是壽竹宮的人,每次談執中的信到了之後,他都會差人送到壽竹宮裡去。
他記得有一塊大石頭,上面用朱漆寫著“壽竹宮”三字,順著這塊大石頭往裡走,一會兒就能看見壽竹宮的大門。
可現在他找不到這塊石頭了。
他聽葉流珠說過,壽竹宮原本極大,進了山中很容易就會被壽竹宮弟子發現,在葉流珠曾祖輩時,那時的壽竹宮還是江湖中有名的幫派,弟子眾多,此處也是禁地,不允許外人擅入。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壽竹宮已經淡出江湖,宮內已無多少弟子,這些人的活動范圍也只在宮外附近了。
談執中記得壽竹宮是朝南的,他就想看著日頭走,可這裡竹子太高太密,把日光遮住,零碎的陽光讓談執中看得眼花,很難辨認方位。
就這麽將就巴巴的,談執中來到一條小溪邊,溪水清澈見底,順著地勢彎曲而下,水中岩石被衝刷得光滑圓潤,像是被把玩出了一層包漿,溪邊稀稀疏疏的長著幾株幽蘭。
小溪上架著一道石橋,橋上積了一層厚厚的枯葉,橋身斑駁,古樸而又蕭索。
橋對面是一條沙路,路邊種著一片老松,彎彎曲曲的枝乾,披著滿身鱗甲,似一條條沉睡的龍。
談執中蹲在溪邊,抄起水洗了把臉,初春的山溪水還很涼,洗得談執中一激靈,下嘴唇扯著下巴抖了兩抖。
他拍拍臉準備過橋,耳中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嫋嫋蕩蕩的,似遠還近。
談執中四下踅摸,不見吹笛人,笛聲像是自碧霄灑下的花雨,紛紛揚揚零落在林中,和著叮咚聲響的溪水,跳出一個個悅耳動人的音符。
這些音符在林中肆意飄蕩,沉浮不定,忽被狂風一卷,扶搖直上,聲徹九霄雲外,萬竿齊斜,百鳥合鳴,如聞仙樂。
談執中聽得心醉神馳,一時間忘記了身在何處。
笛聲由急而緩,終於消失,談執中睜開眼,岩上溪水泠泠,竹梢清風颺颺,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又好像一切都已發生過。
他努力回味著剛才那杳不可尋的笛聲,眼前一花,石橋上多了一個風姿綽約,手拿竹笛的女子。
女子跣足散發,長裙曳地,磊落如秀峰矗立,寬袖翩翩,飄舉若山間煙嵐。
一雙比溪水還要清澈的眼神,緩緩流過談執中,小溪的俏皮,少女的稚氣,談執中看癡了。
少女妙目流轉,朱唇微啟,似有嗔意,談執中忙收斂心神,拱手道:“姑娘,對不住……呃,剛才是姑娘吹的笛子?”
少女輕頷螓首,如幽蘭點頭,談執中道:“姑娘可知這附近有一座壽竹宮,我在這轉悠半天了,也沒找到壽竹宮的路。”
少女道:“你找壽竹宮幹什麽?”她聲音如溪水之清柔,笛聲之婉轉,帶著些許少女獨有的嬌氣。
談執中道:“我有事要找壽竹宮的葉夫人,但是不記得路了,姑娘是壽竹宮的人?”
少女道:“我們夫人不見外人。”
談執中忙道:“我不是外人,我是……在下奉家父之命,來送一封信給葉夫人,我和壽竹宮的葉夫人是相識的。”
少女竹笛抱於胸前,偏首看著他道:“壽竹宮的人你都認識嗎?”
談執中道:“認識一些,姑娘看起來有點眼熟,你也是壽竹宮的人嗎?”
少女輕輕一笑:“我是不是壽竹宮的不要緊,你以前見過我嗎?”
談執中道:“好像見過,呃,就覺得姑娘很眼熟。”
少女道:“你跟每個女孩子都這麽說話嘛?”
談執中道:“哦不,我就是單純的覺得姑娘眼熟而已……姑娘,你到底是不是壽竹宮的人,我找葉夫人真的有急事,如果你是壽竹宮的人,煩請姑娘為我帶路。”
少女剛要說話,就聽一個女孩的聲音叫道:“宮主,你怎麽跑這來了,夫人叫我找你回去呢!”
談執中一驚,宮主,這個女孩是壽竹宮宮主?
那她是……
只見橋那邊的松徑裡跑來一個紫衣女孩,梳著雙平髻,容顏清秀,水汪汪的眼睛甚是靈動。
紫衣女孩見到談執中,“咦”了一聲,道:“宮主,這位是……”
少女微笑道:“他呀,他是個大傻瓜!”
談執中後退兩步,仔細的看了看她,遲疑的道:“你是……”
紫衣女孩已看出“宮主”對這個男的態度不一般,馬上接道:“她是我們壽竹宮的宮主,葉流珠。”
葉流珠,竟然是葉流珠!
談執中驚訝的張大了嘴,愣了好一會兒,道:“你真的是流珠?”
少女白他一眼,薄嗔道:“執中哥哥,才幾年不見,就把人家忘了嘛!”
“真的是你!”
談執中又重新看了看她,拍拍腦門,道:“真是女大十八變啊,你都……都這麽漂亮了。”
葉流珠道:“難道我以前不好看嗎?”
談執中道:“哦不是,我是說,呃,你變得我都認不出來了。”
紫衣女孩拉著葉流珠的衣袖,語氣中滿是驚喜:“宮主,他就是談公子吧?”
葉流珠笑吟吟的道:“是啊,談秀才。”
二人之間通過書信,葉流珠知道談執中中過秀才的事。
談執中道:“看來你一早就認出我來了?”
葉流珠道:“當然,見你第一面我就認出你了,你還和從前一樣,一點沒變。”而後又補了一句:“還是那麽瘦。”
談執中道:“原來你是故意耍我的,要不是阿紫姑娘趕來,你是不是要裝作不認識我把我帶去壽竹宮啊。”
談執中第一次來壽竹宮的時候,就見過阿紫,那時候阿紫也是個孩子,她和葉流珠年齡相同,從小在壽竹宮長大,和葉流珠既是主仆,又情同姐妹。
阿紫向談執中施個萬福禮,道:“談公子,好久不見啦!”
談執**手道:“阿紫姑娘好,確實好久不見了,這幾年你們過得怎麽樣啊?”
阿紫道:“我們還是邊走邊說吧,夫人等著呢,呀,宮主你的鞋呢。”
“大驚小怪什麽,不是在這呢嗎。”葉流珠走到橋邊,從枯葉上提起一雙謝公屐,也不穿,仍是光著腳走。
談執中道:“流珠,現在才初春,林子裡又涼,你還是把鞋穿上吧,當心著涼。”
阿紫也道:“是啊宮主。”
葉流珠漫不經心的道:“我以誠待自然,自然焉能欺我。”
阿紫回過頭,對談執中做個無可奈何而又不屑的表情,談執中忍不住笑出了聲。
阿紫接過了葉流珠的木屐和竹笛,和她並肩走著,談執中走在二人身後。
過了石橋就是那片老松林了,松下是一條沙路,沙子細細的,軟軟的,走在上面十分舒適。
葉流珠光著腳,在沙路上留下一串串淡淡的腳印,足弓曲如弧,腳掌和腳後跟看起來便如一彎新月,腳趾印圓圓的,淺淺的,分布勻稱。
談執中向她的腳看去,卻被她重疊的衣裙遮住。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談秀才,這是誰的詞啊。”葉流珠忽然問道。
談執中道:“這可難為我了。”
阿紫道:“宮主常說談公子博學多才呢。”
談執中笑道:“阿紫姑娘不要激我,古來詩詞篇章數不勝數,我又怎麽可能盡囊於腦呢,不過我倒是可以猜一猜。”
阿紫道:“這還能猜?”
談執中把葉流珠剛剛說的那兩句在口中念了幾遍, 道:“我鬥膽猜測,這是蘇東坡的詞。”
葉流珠道:“何以見得?”
談執中道:“首先你問我是誰的詞,既然是詞,那麽詩人就可以免了,至於說為什麽猜是蘇東坡,我是根據這兩句的意境來猜,這兩句詞最妙處在於一個‘泥’字,一個‘泥’字,清新之風撲面而來,而詞家中擅用‘泥沙’二字來營造清新之風的,非東坡莫屬。”
葉流珠道:“說說看。”
談執中道:“比如蘇東坡還有‘乍晴池館燕爭泥’,‘輕沙走馬路無塵’,‘薄雲疏雨不成泥’這樣的詞句,所以我鬥膽猜測這兩句詞是蘇東坡的。”
阿紫拍手讚道:“談公子果然博學!”
談執中道:“也是剛好知道這幾句,流珠剛剛念的如果不是這兩句,那我可就不一定能猜出來了,哎流珠,我猜得對不對啊。”
葉流珠道:“我也不知道。”
談執中沒好氣的道:“原來是你不知道啊?”
葉流珠嬌俏的道:“對啊,就是不知道才問你。”
阿紫“嗤”的一笑:“宮主,你可都戲耍談公子兩回啦。”
“誰叫他沒認出我來著。”三人走出了沙路,葉流珠拿過阿紫手裡的木屐,輕輕的拽起裙子,去撣腳底的粘著的細沙,一雙玉足終於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談執中又想看又不敢看,耳根子陣陣發熱,忙把目光轉向別處:“你剛剛在哪吹的笛子,我都沒看到你人。”
葉流珠指了指一旁的竹子,道:“在竹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