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旁有一圓形按鈕,葉流珠輕輕按下,這扇沉睡了百年的石門緩緩開啟,一陣夜風吹入密道,二人精神為之一振。
月華如水,二人所站之處是一片茶山,夜風中包含著細微的茶葉清香,混合著春泥獨有的味道,葉流珠道:“原來壽竹宮的密道是通到這片茶山的。”
這片茶山原本也是壽竹宮的地盤,從葉流珠祖父時起,壽竹宮淡出江湖,葉郎又把宮中建築拆除,這片茶山也就賣了出去,不過買者依然是曾經的壽竹宮弟子。
二人的正東方有幾排屋子,那是茶農所居,葉流珠不想驚動他們,於是帶著談執中繞了幾個圈下山了。
剛下了山,談執中堅持不住,葉流珠再給他輸了一次內力,對他說道:“此地不宜久留,執中哥哥,我用內力能暫時緩和你的傷,但不能治本,我們得趕快去汀溪客棧,到了那我教你壽竹宮的內功心法,也許能助你恢復。”
談執中道:“沒關系,我還能堅持。”
二人在山中走了一夜,次日天明,葉流珠去市集上買了一些易容用的材料,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老婆婆,談執中給扮成一個老爺爺,雇了輛馬車,朝著汀溪客棧奔去。
談執中傷重,又一夜沒睡,上了車後和葉流珠說了幾句話就沉沉睡去。
葉流珠輕輕撫摸著談執中消瘦的臉龐,心緒如潮,曾幾何時,她也這樣看過他,談執中也這樣看過她。
那時候他們是多快樂,多無憂無慮啊。
什麽事都有父母,他們每天就是玩,根本不用考慮明天會發生什麽,即便後來長大成人,葉流珠和談執中互通的信箋中,依然都是少年心氣。
這一切隨著應天教的到來徹底被打破了。
壽竹宮內現在不知什麽情況,母親究竟是不是真的脫險,談執中又重傷,葉流珠頓時覺得被奪走了一切,第一次感到對這個世界無所適從。
談執中臨睡前還緊緊握著葉流珠的手,他知道葉流珠失去的東西比他更多。
手掌的溫度給葉流珠帶來了一些安慰,她道:“好在還有你。”
葉流珠看談執中須發皆白,滿臉皺紋的模樣,覺得好笑,說道:“執中哥哥,你說將來我們老了,是你先病倒了要我服侍呢,還是我先病倒要你服侍呢?”
談執中的睫毛動了一下,像在回答她,葉流珠輕笑:“你這樣子可不就像癱瘓在床嗎,我可不知道你動睫毛是要幹嘛。”
她忽然想到自己曾和談執中的一次通信中,討論漢代的司馬相如和卓文君。
長卿有消渴之疾,想必老年光景,是卓文君照料他多一些吧?
談執中那封信的末尾,題有一首詞,是南宋詞人劉過所作《賀新郎》,葉流珠凝視他昏睡的臉,緩緩吟道:“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說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塵曾染處,空有香紅尚軟,料彼此、魂消腸斷……”
馬車默默飛馳,一路上葉流珠為他輸了五次內力,每輸一次,談執中都能勉強站立行走,但不到一天就會再倒下。
葉流珠擔心再這麽下去,談執中體內的氣機會被耗盡。
她每次輸內力時,都覺得談執中體內多處經脈閉塞,葉流珠的內力無法完整在他體內運行,否則以她的功力,談執中內傷早就一點點恢復了。
馬車行了幾日,所幸沒有遇到應天教人的追殺,終於在這天來到一片群山之中。
葉流珠撩起車簾,只見群山萬壑磊落而立,
連綿排闥,高樹多蔭,奇松翠柏,風神秀徹,一派雍容氣度。 比起壽竹宮的飄逸靈秀,汀溪客棧的山水多了幾分衣冠楚楚的貴氣。
馬車行過一座石橋,橋下是潺潺流水,葉流珠道:“執中哥哥你看,這水裡有花瓣。”
只見橋下流水中漂著片片粉色花瓣,不知是否為上遊落花,溪水清澈見底,可見魚蝦水藻,花瓣漂流其中,如凝水晶膾。
水晶膾中花瓣雖然清晰可見,卻是凝固靜止的,這裡的花瓣是流動的,一朵朵,一片片,在水中輕靈跳躍,與遊魚相戲,欣喜動人。
溪邊白鷺成群,兩岸桃花綠柳摩肩擦踵,如成群說笑的越女,傾紗於溪,盡情浣洗。
馬車過了石橋,進入一條蒼翠小徑,轉了幾個彎後,是一條開闊大道,一座龐大建築群矗立眼前。
車夫一勒馬韁,道:“二位,汀溪客棧到了。”
二人下了馬車,葉流珠結了車錢,車夫詫異的看看二人,怎麽這兩人看上去七老八十,動作倒挺利索。
汀溪客棧正門高大而闊,掛著兩串燈籠,正門上是一座三層高樓,簷角高挑,兩邊各傍著二層小閣,黛瓦朱簷,古色古香,門前汀溪流花蜿蜒而過,如玉帶圍腰,為客棧增添了幾分閑情。
二人走近,只見客棧正門旁掛著一副對聯,寫道:清溪流出千古秀,山中幾載花開花落;濁酒燙來百年憂,醉裡乾坤是幻是真。
談執中念了兩遍,頗覺有趣,進屋後馬上有一年輕夥計走了過來,笑問:“二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屋中只有兩桌客人在吃飯,櫃台內站著一個老者,正翻著帳本,除了眼前這個夥計,另有三人站在一邊。
談執中見屋裡東西兩壁空了出來,是兩面白牆,上面橫七豎八寫的全是字,略看了看,所寫內容均是詩詞,想必是客棧老板單獨留出來給客人題詩所用。
葉流珠道:“我們住店。”
夥計給二人引到櫃台,道:“范叔,這二位住店。”
范叔看上去已近花甲,腰板倒還筆直,一雙眸子卻炯炯有神,要不是他頭上的白發,臉上的皺紋,還真看不出這是個老頭子。
他抬頭的瞬間笑容已經上了臉,道:“二位客官要住店?”
葉流珠道:“請問你是這家客棧的老板?”
范叔笑道:“我只是個掌櫃的,老板另有其人。”
葉流珠道:“那你們老板可是姓薛?”
范叔道:“二位認識我們老板?”
葉流珠道:“你們老板現在在店裡嗎?”
范叔一雙生意人的眼在二人身上迅速掃了一遍,道:“不在,我們老板出去了,二位有什麽事嗎?”
葉流珠道:“我們是你老板的故人,請問她什麽時候能回來。”
范叔道:“這我可不知道了,老板去哪,去幹什麽,也不用告訴我們夥計啊。”
葉流珠道:“執中哥哥,那我們先住下吧。”
他們現在還是老人的裝扮,范叔聽她說話聲音就覺得不對,聽葉流珠叫那老頭子“執中哥哥”,更是肉麻,不過他在這客棧幹了幾十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凡是易容打扮的,那多半都是有苦衷,他不必多問。
范叔道:“二位要住哪一等的客房,我們這的客房分天地人三等,價錢也不一樣。”
葉流珠道:“都什麽價?”
范叔道:“天字客房一晚三百文,地字客房一晚六百文,人字客房一晚一兩銀子。”
葉流珠奇道:“有什麽區別嗎?”
范叔道:“自然是有區別的,二位住下就知道了。”
葉流珠心道:“執中哥哥的傷需要靜養,天字客房這麽便宜,想必住的人多,人字客房又太貴,我們走得匆忙,也沒帶多少錢,乾脆取個折中吧。”
於是說道:“我們住地字號的。”
范叔道:“幾間?”
葉流珠想了想,道:“一間吧。”她取出些碎銀子,道:“我們可能要多住幾晚,這些錢就當預定了,如果你們老板回來還請掌櫃的告訴我。”
范叔道:“沒問題,小林,帶二位去地字號一層五間。”從櫃台拿出一把鑰匙,那個叫小林的夥計接過,道:“二位,跟我來吧。”
出了前廳,眼前是一座大院,院中有三座樓,均高三層,東,西,南朝向各一座,以飛廊相連,正中是一棵梧桐樹,客房前疏疏朗朗種著各色花樹。
小林一邊走一邊說道:“這座院子的左邊是柴房和馬廄,右邊是洗衣服洗被褥的地方,那扇角門外是茅房,後方還有一座院子,是我們夥計和老板的住處,二位客官不要隨意進出。”
走到地字號客房面前時,又道:“二位午飯想吃什麽都可以去前廳吃,送去房間當然也行, 我們這的廚子來自五湖四海,菜色很豐富,眼下店裡客人不多,夥計們都比較閑,二位盡管吩咐我們就是了。”
他打開一層五間的房門,把鑰匙遞給談執中,談執中忽覺胸口一痛,腳下一虛,一個踉蹌往欄杆撞去。
小林眼疾手快,立馬扶住了他,道:“這位客官身體不舒服?要不要去找大夫?”
談執中這才看清他的相貌,年齡只在十七八歲,唇紅齒白,面白如玉,十分俊俏,只是眉宇間透著一絲邪氣,讓人有點不舒服。
他道:“不用了,就是有點累,歇歇就好。”
小林道:“那二位就休息吧,我姓林,你們可以叫我小林,有什麽事可以叫我。”
葉流珠扶著他進房間,談執中小聲道:“那個夥計會武功。”
葉流珠道:“你怎麽知道?”
談執中道:“我剛才一直在注意他,我假裝跌倒,他出手非常快,而且沉穩有力,不但會武功,恐怕武功還不弱。我們進店到現在,沒有一個人特別在意我們兩人,我猜這客棧也常有江湖人出入,所以他們司空見慣了,不過那個姓林的有點不一樣。”
葉流珠道:“既來之則安之,你現在必須要休息。”
二人把劍和包袱放下,才發現這地字號房間平平無奇,與一般客棧沒多大差別,不知道那個天字號和人字號又是什麽樣。
談執中捂著胸口坐下,剛才那一跌雖然是假裝,卻牽動了他的內傷,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葉流珠道:“我先去叫點飯菜,我們吃完飯再給你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