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執中當即把這首詩的含義講給葉池二人聽。
這首詩詩意淺顯,唯獨最後一句“無才偏學謝東山”是點題之句。
“謝東山”說的是一個人,乃是東晉名臣謝安,人稱江左風流宰相。
他年輕時隱居於會稽郡山陰縣東山之下,所以有“謝東山”,“東山老”一類的稱呼。
謝安此人多才多藝,少年時就已聲譽斐然,但他不願出仕做官,終日只是遊山玩水,更常常攜妓同遊。
那瘦書生題的這首詩,表面上看是在諷刺世間的窮酸書生,胸中無才華,卻偏偏還想學謝安治國,但實際上也在諷刺汀溪客棧。
汀溪客棧名聲在外,都知道是個閑雅野趣的好地方,但收費卻比許多城中客棧還貴,瘦書生詩中“窮”和“才”是一語雙關,“才”也當“財”講,“窮”既是胸無點墨,也是身無分文之意。
那謝安憑什麽整天遊山玩水,與妓同遊,詩酒唱和?他出身陳郡謝氏,是江左有名的貴族門閥,豈是普通書生可比?
所以那秀才既是在諷刺天下書生癡心妄想,同時又委婉的諷刺了汀溪客棧是個無財不得其樂的地方。
池招雲葉流珠聽了談執中的話後恍然大悟,池招雲無奈的道:“沒辦法,汀溪客棧幾十年了都是這個收費,我們這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光每月的開支就有不少,如果再收那麽便宜,我們就得喝西北風了。”
葉流珠道:“雲姐,你們這的客房分天地人三等,可為什麽是人字號最貴,照理說不該是天字號最貴嗎?”
池招雲笑道:“天字號最便宜,因為裡面最簡陋,外表看起來三棟樓都是一樣的,但裡面布置卻不同,人字號貴,是因為裡面布置奢華,如同公侯之府,地字號夾在中間,所以價錢中等。”
葉流珠道:“來這裡住的想必都是不缺錢的,這麽說人字號和地字號應該住的人最多吧。”
池招雲道:“汀溪客棧不在鬧市,生意並不算好,這個你們應該也看到了,天字號客房確實很少有人住,那是因為裡面實在簡陋,試問這世上又能有幾人安貧樂道呢。”
葉流珠道:“原來你們的天字號房是要考驗人的修養的。”
談執中道:“不錯,孔夫子曾稱讚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世上有顏回這樣境界的,確實不多。”
池招雲注視著談執中,微笑道:“執中弟弟倒很有學問。”
葉流珠道:“他也是個秀才,就是不愛讀書,要不然中個進士綽綽有余。”
談執中道:“我也不是不愛讀書,是不喜歡那個先生……”
之後的三天,三人相處得十分融洽,談執中因為內傷,每天服用池招雲給的藥,然後就練習衝霄神功,很少出門。
三天裡葉流出常常一出去就是大半天,和池招雲待在一塊,兩人認識不過幾天,就好像認識了很多年一樣。
人之間的感情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有的人不投眼緣,再怎麽也不想看見他,而有的人卻能一見如故,仿佛冥冥之中有什麽東西互相吸引似的。
這其中最奇特的要數女人了,女人們建立友情可以從很小的一件事開始,一盒胭脂水粉,一件漂亮衣裳,從此無限延伸,從而找到無數的話題,往往在一天之內就能完成心與心的交匯,成為閨中密友。
池招雲帶著二人在汀溪客棧周圍遊玩,給他們說著此地的人情風物。
三人說說笑笑,來到汀溪邊,溪中直直的排列著一塊塊圓石,如同一把梳子,把溪水梳成萬條千絲,片片流花隨著溪水自石頭空隙間篩下,如美人香絲上滑下的玉釵。
葉流珠蹲在石頭上,小心翼翼的捧起一手溪水,一片粉色花瓣在她掌中輕輕搖蕩,迎著日光,晶瑩閃閃,她面向談執中,亭亭玉立,笑容清澈,如她手中溪水花瓣。
“執中哥哥,好看嗎?”
“嗯,真好看……”
葉流珠把手掌浸入溪中,那片花瓣打了兩個轉,流向下遊了。
“雲姐,這溪水裡的花瓣都是從哪來的啊?”
池招雲道:“這是汀溪上遊的一座山上的茶花。”
葉流珠道:“壽竹宮裡也有茶花,可是這花瓣看起來不像啊。”
池招雲道:“不是那個茶花,而是茶樹上的花。”
葉流珠奇道:“茶樹還會開花?”
池招雲道:“別的地方茶樹會不會開花我不知道,但這裡的茶樹確實是會開花的。每年立春之後就會開花,一直開到立夏,那片山上有十幾棵茶樹,這些花被風一吹,就會落入汀溪上遊,然後隨著溪水流下,每年春季,在汀溪客棧都能看到溪水流花的美景。”
三人邊走邊說,跨過了汀溪,談執中道:“那個茶想必也不是凡品了。”
池招雲道:“昨天晚上你們喝過的呀,汀溪春雪。”
談執中讚道:“好名字。”
池招雲道:“這是我師父給起的名字,因為是春天采摘製作,而乾茶通體遍披白毫,開水一衝,茶葉在碗中翻滾,就像下了一場雪。”
葉流珠道:“這個茶的滋味很獨特,感覺,嗯……”
談執中道:“感覺喝下去之後很舒服。”
池招雲道:“執中有傷在身,所以感覺最明顯,這茶確實不是凡品,奚神醫曾經出價一萬兩要買那片茶山,我師父都沒賣。”
葉流珠道:“是那個奚寸金神醫嗎,他也知道這個茶?”
池招雲道:“是因為有一年我師父生病,看了很多大夫都沒用,就去伏虎崖找了奚神醫,奚神醫想讓我師父留在那治,但我師父執意不肯,於是奚神醫就開了點藥,他曾斷言我師父活不過一年。”
葉流珠道:“那後來呢?”
池招雲道:“我師父回來之後,一切生活如常,一年之後再去找奚神醫,奚神醫十分驚訝,我師父的病比起一年前竟然沒有加重多少,他問我們這一年都幹了什麽,我們就說什麽也沒乾,他又問我們平常都吃什麽喝什麽,我師父就說唯一每天都喝的東西,就是汀溪春雪。”
談執中道:“難不成這茶竟然有治病的功效?”
三人走走停停,來到一座小山之下,山上立著一座寶塔,塔下隱約可見牆垣廟宇,像是一座佛寺。
池招雲帶他們走上前,道:“奚神醫當時也是這麽懷疑,我師父就給了他三斤茶葉,他試驗了幾個月後,果然發現這個茶葉驚人的功效,它不但可以治病解毒,更能增強人的內力。”
談執中不可思議的道:“天下竟有這等神物?”
池招雲道:“應該是的,我師父每天喝這茶,從發病到去世,一共三年的時間,以奚神醫的醫術,都斷言她活不過一年,想必就是這茶葉的功效。”
談執中道:“那這茶葉豈不成了至寶了,萬一被人知道……”
池招雲道:“我師父也想到了這點,所以這汀溪春雪從不對客人出售,隻給我們自己喝。”
葉流珠道:“既然這茶葉這麽神奇,那為什麽薛姨還會,還會去世呢。”
池招雲歎道:“茶葉畢竟不是藥物,師父又不肯留在奚神醫那治療,以師父當時的病情,必須要用猛藥,汀溪春雪固然神奇,但也是日積月累才能見效,以師父所得之病,能靠喝茶多活兩年,已經很不易了。”
三人登上小山,眼前景象讓談執中葉流珠大跌眼鏡。
除了那座雄峙的寶塔,塔下全是殘垣斷壁,房屋塌了大半,幾乎被雜草掩埋,幾尊佛像和觀音像裸露在外,不知被風吹雨打了多少年,面部已經脫落得不成樣子。
山下景物清麗動人,而這小山上卻一片殘破蕭索, 只有那茂盛的雜草,讓人還能分辨出此地有春天。
池招雲道:“聽我師父說,這裡原本是一座寺廟,元代的,不知道什麽原因損毀了。”
葉流珠道:“看這樣子,得廢棄了幾十年了吧,可為什麽這座塔看上去這麽新?”
這座塔有七層,高有十幾丈,頗具威儀,與塔下斷壁殘垣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池招雲面向這座塔怔怔的出神,沒有聽到葉流珠在說什麽。
葉流珠見她神色有異,輕喚了幾聲,池招雲回過神來,道:“這座塔其實也早就損毀了,你們現在看到的,是在原有的基礎上重建的。”
葉流珠道:“是薛姨重建的嗎?”
池招雲道:“不是,是孫澤祿孫前輩。”
葉流珠道:“孫前輩也來過這裡嗎?”
池招雲道:“是啊,那是幾年前了,那時候我師父已經患病在身了,她常常一個人來這座小山靜坐發呆,有時候一待就是一整天,她跟我說,在這裡看汀溪客棧的落日是最美的。”
她語氣哀婉,眼神飄忽,記憶仿佛回到了過去。
葉流珠拉拉她衣袖,道:“雲姐,你沒事吧?”
池招雲道:“沒事……孫前輩知道師父喜歡來這裡,她也常常登塔遠眺,於是孫前輩就花錢將這座塔重建,塔建成之後他也就離開了,之後沒多久,師父也就走了。”
葉流珠道:“這位孫前輩和薛姨之間……”
池招雲道:“也許是有感情吧,可是我師父始終沒有怎麽表露,也許就是這樣,孫前輩才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