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瓶兒在二叔家住了幾日,也不出門,終日在房中悶坐,宗正則由府裡仆人帶著玩。
宗正對這個二姥爺和母親的娘家本沒有多少記憶,更談不上多少感情,但小孩嘛,天性就是玩,能有幾個仆人成天圍著他轉,哄他開心,隨他呼來喝去,沒兩三天就把先前的不開心拋去九霄雲外了。
許瓶兒兄長因為好賭,常常和父母爭吵,最嚴重的一次把他父母用來經營的周轉資金也給輸光了,父母一怒之下雙雙病倒,不過半年就撒手而去,偌大的家業就交給了許昀。
許瓶兒的兄長曾去京城投奔過她,但她素知兄長為人,死性不改,對他氣死父母的不孝行徑十分憎惡,但礙於兄妹關系,隻好讓他在家住下,沒想到他又手癢,在京城連賭三日,還惹上了官司,幸虧許瓶兒的丈夫上下打點,免了他刑獄之苦,但京城的妹妹家是不能再住了。
從那以後許瓶兒就沒了他的音訊,她曾問起二叔,許昀也說他沒回來過。
許昀的女兒嫁去了安慶,一年難得回來一次,如今把對女兒的思念全都轉在了侄女的身上,自從許瓶兒回家這幾天,許昀親自安排她母子的衣食,還給配了幾個使喚丫頭。
又把原來她未出嫁的閨房命人重新打掃整理,許瓶兒仍是住在原來的房子。
闊別家鄉多年,今日一人帶著兒子回來,心中難免感傷,想起故去的父母,下落不明的兄長,許瓶兒的心就像被手揪住了一樣難受。
最重要的,是京城裡。
京城裡到底怎麽樣了?
“京城裡現在可亂了,人心惶惶的!”
說這話的人叫許廣林,是許昀的兒子,許瓶兒的堂哥。
許廣林今年三十出頭,個頭不高,身材微胖,一臉的精明相,許昀的當鋪和布莊生意都由他管理。
他知道堂妹一人帶著孩子回來,就猜出事不尋常,果然見面後一番交談證實了他的想法,於是他便托人去京城打探虛實,但他畢竟是個平民百姓,沒有官府背景,所知有限。
“燕王確實已經昭告天下,說建文皇帝朱允炆已死。”許昀小聲說著,目光閃躲,生怕給人聽見似的。
許廣林道:“爹不用這麽小心,不怕被人聽見,何況這事天下人都知道了,我們這離京城幾百裡,別說現在這麽亂,就是平時,錦衣衛也未必來我們這小地方。”
“京城裡情況究竟如何了?”許瓶兒關切的問道。
許廣林歎道:“慘呐,建文皇帝手下那些大臣,全被燕王給殺了,尤其是有個叫方孝孺的,說是江南讀書人的首領,他被燕王誅了十族,砍了八九百顆腦袋呢!”
許瓶兒一聲驚呼,險些坐不穩,忙用手扶著椅背,顫聲道:“那……他呢。”
許廣林自知失言,用手扇了自己一嘴巴,道:“妹妹別怕,朱棣殺的人裡,沒有妹夫的名字,他殺的都是文官。”
許昀責怪地瞪了他一眼,走到許瓶兒面前,溫言道:“瓶兒別擔心,吉人自有天相,我讓你堂兄再派人去打聽打聽。”
許廣林嘴上答應,心裡卻犯起了嘀咕,讓我去打聽,我拿什麽打聽,京城裡這麽亂,我一小老百姓,無權無勢,誰搭理我啊!
許昀讓丫鬟扶著許瓶兒回屋歇息,許廣林馬上說:“爹,現在京城那樣子,我們怕是打聽不到妹夫了,不如……”
許昀道:“不如什麽,你不想乾,我讓人去幹!”
許廣林急道:“爹這話怎麽說的,
瓶兒是我堂妹,看她這樣子我也心疼,我是說,咱們沒這個本事,眼下倒是有一人或許能幫我們。” 許昀道:“誰?”
許廣林道:“就是縣衙的那位曹文遠曹四爺,我昨天在街上遇見他了,他知道咱家的情況,說他在京城有點人脈,或許能幫到我們。”
許昀略一沉吟,道:“也好,只要他不怕麻煩,你馬上帶份禮物去他家,請他務必幫忙。”
許廣林笑道:“不瞞爹說,我昨天就已經跟他說過這事了,妹夫的名字,官職,我都告訴他了,只是他要真能打聽出什麽來,咱們可得想想怎麽謝謝人家,畢竟人家一衙門的人,還為咱家的事操心。”
許昀點頭,忽然“咦”了一聲,許廣林以為自己又有什麽事辦得不對,忙問:“怎麽了?”
許昀看著他道:“你剛剛提醒我了,你說的對啊,他一衙門公人,怎麽對咱家的事這麽上心呢。”
五天后,曹文遠二次登門。
許昀事先已經和許瓶兒說了這事,許瓶兒心中對曹文遠感激不盡,但同時想到,曹文遠似乎沒理由給她家忙活這些事,不過人家既然是一片好心,總不能辜負了。
“很抱歉夫人,我托人在京城裡打聽了,並沒有打聽到你丈夫的消息。”
這一句話讓許瓶兒如墮冰窖,幾天來僅存的希望瞬間破滅。
曹文遠馬上又道:“不過夫人也不要過於擔心,錦衣衛不比尋常職司,眼下京城正亂,正需要錦衣衛,宗法天宗大人,也許是忙於新朝政務,沒顧得上你們母子,待過些時日,他也許就派人來接你們了。”
許瓶兒的丈夫名叫宗法天,在錦衣衛任正千戶職。
許瓶兒淒然道:“燕王已經把建文皇帝的年號都廢了,雖然沒有正式登基改元,但實際上已經是新朝皇帝,又殺了那麽多建文朝的舊臣,過去這麽多天,京城裡的時局只怕已經安穩了。”
她心裡比誰都清楚,曹文遠這話就是在安慰她,臨行前丈夫和她說過,若他僥幸不死,一定會去青陽縣找你們母子,可如今已過去了近二十天,他還沒出現……
曹文遠見她眼圈紅腫,神情淒楚,不由得心生憐意,也不知該怎麽安慰她,隻好順著剛才的話接下去:“也許宗大人是留在了朝堂,效忠新主,新朝初建,事務繁雜,宗大人又身居要職,夫人不妨再等等,我這幾天再派人去京城打聽打聽。”
許瓶兒道:“怎敢再勞煩曹相公。”
曹文遠笑道:“無妨,那夥流竄於池州府各縣的人販子已經抓住了,最近我也沒什麽事,何況京城朝局我也很關心。”
可是過了一個月,京城朝局已趨於穩定,宗法天卻還是沒有半分消息。
這一個月內曹文遠不斷派人去京城打聽,還是一無所獲。
這段時間許昀父子常常勸解許瓶兒,要她看開一點,就算宗法天不在了,日子還要過。
其實不論是許昀父子還是許瓶兒,心裡都很清楚,宗法天多半是死了。
許瓶兒清楚丈夫為人,他受朱允炆提拔至錦衣衛正千戶,對朱允炆極為忠心,燕王軍隊進攻京城,丈夫身為錦衣衛,一定是誓死保護朱允炆,而燕王已經昭告天下,朱允炆已死。
皇帝都死了,丈夫豈有獨活的道理。
退一步說,如果宗法天真的投降了燕王,改為新皇帝效忠,那麽這都快兩個月了,為何不派人來接她母子?
宗正似乎也知道父親可能是不會來了,他倒也懂事,從不在母親面前問起父親,正是這樣不合年齡的懂事,刺痛了許瓶兒的心。
“父親沒了,我不能再讓阿正沒了母親,從今往後我一定要堅強起來。”許瓶兒在心裡這樣說。
漸漸的,許瓶兒臉上有了笑容,這正是許昀父子希望看到的,許瓶兒能走出陰霾,他們也感到高興。
許昀常為女兒不在身邊感到寂寞,如今有侄女在,還有個外孫,許昀十分樂於享受這天倫之樂。
“誰說是孤兒寡母,還有我這個二叔,還有我許家呢,總是我許家的人,就算在這住一輩子又怎樣。”
可是事與願違,許瓶兒沒了丈夫是事實,宗正沒了爹是事實,許家突然多了一位小姐和小少爺也是事實,何況這位小姐在許家一住幾個月,也沒人見她丈夫來過。
於是,各種猜測和流言開始在街坊鄰居們嘴裡傳開,流言一旦起來,那就少不了會有難聽的話。
許家下人早被許昀訓過話,沒人敢私下裡嚼口舌,見老爺對這個侄女那麽好,而許瓶兒為人和善,待仆人又是和顏悅色,這些仆人們自然也不會亂說什麽。
這天許瓶兒在丫鬟小荷的陪同下出門散心。
在家待了兩三個月, 著實讓許瓶兒感到有些氣悶,這是她主動要求出門散心,希望把心裡那層陰雲盡快散去,好照顧兒子,好好生活。
正是金秋時節,刺眼的陽光照得人眼有些睜不開,小荷打起來一把花傘,主仆二人並肩在街上走著。
走到一個賣糖人的攤前,許瓶兒停了下來,想要買幾個回去給宗正,正在她挑選時,背後傳來幾人的對話。
“那就是許員外的侄女吧?”
“好像就是她,叫許瓶兒。”
“我聽所她是個寡婦,還帶著一個兒子,怎麽住在自己二叔家,這算什麽樣子。”
“你有所不知,這個許小姐原本就是青陽縣的人,這次也不算住二叔家,而是回娘家了。”
“哦,你說得是幾年前許員外他哥哥嫂子去世的事吧,這麽說這位許小姐確實算回娘家了。”
“誒,人家孤兒寡母的,沒法生活,回娘家怎麽了。”
“可我聽說,她丈夫是得罪了京城了大官,被弄死了,你說她們母子來這是不是避禍來的?”
“嘖嘖嘖,一個寡婦,怎麽也好意思拋頭露面的。”
“嘿嘿嘿,人家年輕呐!”
接下來的話越說越離譜,更有些汙言穢語,賣糖人的老板顯然也是聽見了,不斷拿眼偷瞟許瓶兒,小荷氣不過,要去找那幫人理論,被許瓶兒拉住,她道:“沒用的,自古人言如刀,他們愛說什麽讓他們說去吧。”
這時,二人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洪亮的男人聲音:“你們幾個在這胡說八道什麽呢,沒事乾跟我回衙門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