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遠回到縣衙後的第二天,馬亮向他匯報,那婦人進了許昀的家,據他打聽,似乎是許昀的侄女,名叫許瓶兒,那個小男孩叫宗正。
許昀是青陽縣有名的富戶,在城中經營著一家當鋪和一家布莊,這樣的富戶家裡一舉一動都是外人津津樂道的,陡然來一個親戚,自然少不了被人知道。
對於許昀的情況,曹文遠多少了解點。
他原本還有一個兄長,兩家住在一塊,但早幾年前許昀的哥哥和嫂子不知什麽緣故雙雙去世,偌大的家業就落在了許昀的身上,許昀現在對生意幾乎不過問,都交給了兒子許多方打理,還有個女兒,聽聞是嫁去了安慶。
許瓶兒是他侄女,也就是說許瓶兒帶著孩子來青陽縣,並非訪親,而是回娘家,盡管父母都已不在了。
可既然是回娘家,丈夫怎麽不見?曹文遠心中這樣想著,帶著份禮物敲開了許昀的家門。
許昀聽說縣衙的典史曹文遠來了,忙親自出門迎接,寒暄幾句後,引入內堂坐下。
許昀今年五十上下,慈眉善目,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多年的養尊處優使他體態發福,腰帶崩得緊緊的,好像隨時都要崩斷,衣袖本很寬大,但穿在他身上還是稍顯緊貼,真不知脫下來還有誰能穿得上。
“曹爺一向繁忙,怎麽今日有空到寒舍來了。”許昀笑眯眯地問道。
曹文遠將禮物放在桌上,道:“許員外,昨日我在城外得罪了你的侄女,今日特地登門道歉來的。”
許昀一怔:“得罪我侄女,這話從何說起啊?”
曹文遠道:“許員外的侄女,可是叫許瓶兒?”
許昀點頭:“是啊,曹爺如何得知?”
曹文遠笑道:“我既然要登門謝罪,焉有不知名姓之理,請許員外將她請出,容曹某當面道歉。”
許昀被弄得有點手足無措,暗想怎麽這事瓶兒沒有告訴他啊,當下命人去後宅請許瓶兒和宗正。
按說許瓶兒本不該隨意見陌生男子,但她已經嫁人為婦,自然不必再用閨中少女的要求去約束她,何況對方是縣衙典史,雖然算不上官,但好賴也是公門中人,又是知縣郭昆緯的心腹,怎好拒絕呢。
不多時,仆人陪著許瓶兒母子走了進來。
許瓶兒換上了一件米黃色襖裙,外穿藍色花邊褙子,金釵斜插,梳了一個桃心髻,洗去了滿面風塵的她,容光煥發,明豔動人,只是眼圈稍紅,像是哭過。
曹文遠注意到,她神色間仍有一股憂愁,他心中一動,這樣的神情,好像,好像……
宗正也換了身新衣服,圓溜溜的眼睛不斷打量著曹文遠,忽然叫道:“你幹嘛老看我娘!”
曹文遠忙道失禮,許瓶兒玉面一紅,牽著宗正坐在一邊。
許昀道:“瓶兒,這位是縣衙典史曹文遠曹司夜,他說你們見過?”
許瓶兒先向二叔行了禮,然後瞥了一眼曹文遠,道:“這位曹相公昨日確實見過,是在縣城外的一個茶棚裡。”
許昀道:“哦,你說的那個是張老漢家的,怎麽你們在那見過?”
曹文遠道:“許員外有所不知,我接到線報,最近流竄於池州府的一群人販子在青陽縣外的劉家村出現過,所以帶著兩個兄弟去那邊打探,走得累了就去茶棚裡喝口茶歇歇,剛好遇到了令侄女,我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還以為她就是那個人販子,就上前問了幾句,言語間多有衝撞冒失,
今日特地登門賠罪的。”說著將帶來的禮物雙手奉上。 許昀恍然道:“原來如此。”
許瓶兒道:“曹相公為民奔波,遇見可疑的人當然要細細盤問,既然誤會已經解開了,又怎擔得起賠罪二字。”
她知對方是公門中人,為了辦案才質問她母子,今日見他氣質儒雅,言語得體,那一絲不快早已煙消雲散了。
許昀笑道:“曹爺忒也客氣了,誰不知道咱們青陽縣能得個安居樂業,你曹爺功不可沒,區區小事,還勞你親自登門道歉,這禮物瓶兒若是收了,豈不顯得我們許家沒了規矩。”
曹文遠道:“要收的要收的,也不是什麽貴重禮物,只要宗夫人不再介懷,曹某也就安心了。”
許瓶兒心中驚訝:“他怎知我夫家姓宗?啊,一定是二叔告訴他的。”
許昀摸摸臉上的堆肉,道:“瓶兒,曹爺親自登門,你看這事……”
許瓶兒無奈一笑:“我早就不為此事介意,曹相公實在太多禮了。”
曹文遠道:“這樣就好,我這就告辭了。”
許昀起身道:“曹爺不多坐坐?”
曹文遠笑道:“今日還有公務在身,改日再來叨擾吧。”
許昀又親自將他送出了大門,問了那夥拐賣孩童的人販子下落,曹文遠隻道暫時沒有蹤跡,但只要他們出現在池州府地界犯案,一定有跡可循,抓住他們只是時間問題。
許昀說了幾句客套話後就回去了,曹文遠剛走沒多遠,只聽耳邊有人叫道:“曹爺多日不見!”
曹文遠側目看去,叫住他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子,倚門對著他笑。
這老婦本姓王,家裡開了個小豆腐坊,平常都是兒子和兒媳帶著一二親戚製作售賣,她則在家養老。
曹文遠當然認得她,這王媽媽古道熱腸,在這一片,誰家有個難事,她都願意幫忙,尤其愛給青年男女做媒拉纖,是這一片出了名的媒人。
曹文遠隔著街向她作揖,問道:“王媽媽一向安康?”
王媽媽笑道:“都好都好,托曹爺的洪福,何不進來坐坐?”
曹文遠道:“坐不得,我還有公務在身。”
王媽媽道:“可不要騙老身,我看你不緊不慢的,哪像有什麽緊急的公務,就是進來喝杯熱茶,能耽擱多少功夫。”
曹文遠不好拒絕,笑道:“也好,我也有日子沒來叨擾王媽媽了。”
二人進了屋,王媽媽端上了一盤點心,一碟豆腐乳,又給他燙了壺酒,坐在一邊,曹文遠笑道:“王媽媽不是要請我喝茶,怎麽倒起了酒來?”
王媽媽道:“我還不知道曹爺的酒量嗎,就是幾天不見怪想你的,喝幾口也不礙事。”
曹文遠吃了幾塊豆腐乳,讚道:“令郎這手藝可越發了得了。”
王媽媽道:“手藝再好,也不過是個做豆腐的,哪比得上曹爺吃公門飯。”
曹文遠道:“我也不過是個跑腿的。”
王媽媽道:“曹爺眼下雖是個跑腿的,但將來一定飛黃騰達,我老婆子向來看人不會差的。”
曹文遠道:“承王媽媽吉言。”
王媽媽坐一旁看著他,一臉的慈愛可憐,仿佛在看自己遠遊歸來的孩子,片刻後忽然長歎:“這真是老天瞎了眼,曹爺這麽風流的一個人物,偏偏壯年喪妻,還丟下一個毛頭小子,偏偏曹爺公事多,顧不了家,這實在是叫我老婆子痛心。”
說著用衣袖去拭眼角的老淚,曹文遠略一沉默,道:“這就是命吧,王媽媽也不必為我擔心,說起來我還得感謝王媽媽呢,犬子年幼,要不是王媽媽介紹一個奶媽給我,我一個大男人,恐怕是養不活那孩子的。”
王媽媽問道:“那趙家的服侍小公子可盡心嗎?”
曹文遠道:“盡心,比我盡心多了。”
王媽媽歎道:“再盡心又有什麽用,畢竟年歲大了,當小公子奶奶都行了,曹爺你就沒想過再娶一個?”
曹文遠自嘲道:“我一個鰥夫,有哪家願意把黃花閨女嫁我。”
王媽媽睜大眼睛道:“這叫什麽話,誰不知道你曹爺在青陽縣的本事,能嫁給你那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我老婆子要有女兒,一定讓她嫁給你,當妾當丫鬟也要給你。”
曹文遠道:“王媽媽言重了,即便姑娘不嫌棄我,但我平常公務繁忙,無暇顧及家裡,娶進門也冷落了人家。”
王媽媽頓足道:“就是因為忙,家裡更要有一個女人持家,我老婆子給你物色了幾個,可你總推脫說太忙,今天逮到你了,你給我個準話,想不想再娶一個?”
曹文遠面有猶豫,王媽媽馬上說道:“我剛剛看你從許員外家出來,你去他家做什麽。”
曹文遠道:“我昨天得罪了許員外的侄女,今天特地登門道歉的。”
王媽媽失笑道:“曹爺就是心善懂禮數,竟然還至於登門道歉……許員外的侄女,可是昨日傍晚時分進府的那個嗎?”
曹文遠道:“王媽媽知道?”
王媽媽道:“我就住旁邊,這事怎能不知,許員外還有一個哥哥,不過幾年前就死了,家業都給他一個人了,這個姑娘應該就是他哥哥家的女兒,不過我聽說他侄女還帶著一個小男孩啊。”
曹文遠道:“那是她兒子。”
王媽媽奇道:“怎麽一個人帶兒子回娘家,她丈夫呢?”
曹文遠擦擦嘴,把碗碟放在一邊,道:“這是人家隱私,我怎好打探,說不定丈夫有事耽擱了沒來。”
王媽媽默默地點頭,似在盤算著什麽,曹文遠道:“今日多謝王媽媽盛情款待,文遠這就走了。”
王媽媽道:“曹爺走好,趙家的要是不稱心你就盡管開口,不用給我面子。”
曹文遠笑笑,出門就和馮暝撞了個滿懷,馮暝道:“曹爺終於找到你了。”曹文遠道:“什麽事慌慌張張的。”
馮暝道:“人販子有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