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時,許瓶兒如約來到位於城西的城隍廟。
青陽縣背靠九華山,佛寺遍地,當地百姓供奉寺廟居多,這城隍廟規製不大,香火冷清,少有人來。
許瓶兒走進時,見這城隍廟廟宇破敗,並無善信,只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廟祝,在城隍像下的供燈裡添了香油,然後拿起掃帚開始打掃。
他見到有人來,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然後低著頭掃地去了。
許瓶兒昨晚一夜沒有睡著,心中波濤翻滾,想的全是那封奇怪的書信,那一行字跡她太熟悉了。
是他,一定是他!
許瓶兒怔怔的站在城隍像下,她平常不信神祇,此刻卻暗暗禱告,希望城隍神保佑,那字跡不要出自他的手。
老廟祝瘦弱的身影緩緩走過許瓶兒身後,他躬著腰,兩隻手拄著那根掃帚,仿佛就是他手裡的拐杖,半個身子來回晃蕩,掃帚在地面笨拙地摩擦著,發出“梭梭”細聲,在這空寂的廟中,顯得格外蕭索。
“唉!”老廟祝忽然一歎,許瓶兒吃了一驚,卻聽他道:“福禍無門,惟人自招。”
許瓶兒回過身,不見他人影,掃地的“梭梭”聲也漸漸小了。
她等了片刻,看看日頭,卯時已到,心中想的那人還沒出現,她一邊擔憂一邊竊喜,他真的不來了?
也許根本就不是他!
不過就是短短幾個字,有點像罷了。
她正安慰著自己,耳中忽然響起一個蒼涼又豪邁的聲音:“你比以前胖了。”
這聲音就像一道閃電,霎時劃過她全身,眼前站著的男人,容貌漸漸清晰起來。
那是一張方正的臉,棱角分明,如同刀刻斧鑿,幾縷銀發斜飛在兩鬢,可見即便是歲月,也沒能撫平他的棱角。
他身姿偉岸,仿佛往那一站就能為你頂起半邊天,而現在,這個偉岸的男人,正用無限的柔情看著許瓶兒,有些淒涼,有些無奈。
是他,就是他!
宗法天!
許瓶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霎時間她的眼睛又模糊了,好像只要罩上這層霧,就能擋住一切她不想看見的東西。
“這些年,你過得很好。”宗法天又開口。
許瓶兒聽出他話裡的苦澀,她還是無法開口,幾次話到嘴邊,就被哆嗦的嘴唇抖碎了。
碎成片片,如同她的心。
“你不打算跟我說句話嗎。”宗法天繞過他,抬頭看著那尊陳舊的城隍像。
良久,許瓶兒終於艱難的擠出一句話來:“你沒死……”
這句話抽掉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氣,也抽掉了她這幾年來的所有憧憬和幸福,再一次墮入了黑暗之中。
“是的,我沒死,朱棣的叛軍攻入紫禁城的時候,我逃了出來……可恨我沒有保住皇上。”
“你又何必再來找我。”
“因為你是我的妻子。”
“那你為什麽現在才來。”許瓶兒淒然的道。
宗法天沉默片刻,說道“我從京城逃出來以後,四處躲藏,生怕朱棣會派人追殺,就這樣一直東躲XZ了一年,朱棣殺了許多建文舊臣,但大多是文官,軍中主動投降的將領,包括錦衣衛,他一個也沒殺,所以我才敢出來。”
“那之前呢,之前的幾年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我有一些事情需要做……”
“那你何必再來找我,去做你的事就好了。”
宗法天回身看著她,先前的柔情一掃而空,
轉而代之的是凌厲,果斷,他道:“我說了,因為你是的我的妻子,何況我兒子還跟你在一起,丈夫來找妻子,這有什麽問題,我知道現在你重新成了家,還當了知縣夫人,現在的日子應該不比從前跟我時過得差。” “是,我的確過得很好,他對我比你對我要好十倍!”許瓶兒終於把心中那股怨恨發泄出來。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該來的。
宗法天當然知道她這話是什麽意思,他道:“你不用拿話激我,我這次來是要帶你和阿正走的。”
許瓶兒驚道:“去哪裡?”
宗法天道:“南方。”
許瓶兒道:“不,我不會跟你走的,阿正也不會跟你走的。”
宗法天道:“你不要忘了,我才是你的丈夫。”
許瓶兒後退幾步,搖頭道:“不,我只有一個丈夫,那不會是你。”
宗法天冷笑道:“如果你不跟我走,你那位知縣丈夫,恐怕活不成!”
許瓶兒叫道:“你敢!他雖然是個知縣,但也是朝廷命官!”
宗法天哈哈大笑:“我不敢?瓶兒你好賴認識我幾年了,我是什麽手段你不清楚嗎,區區一個知縣,我還不放在眼裡!”
許瓶兒道:“你要是敢動他,官府一定會派人抓你。”
宗法天笑笑:“你和我才是正規的夫妻,我未休你,你卻令嫁他人,曹文遠又是勾引良家婦女,你說,我要是一紙訴狀告到府裡去,你覺得我們雙方會是誰更倒霉。”
許瓶兒道:“你到底想怎樣?”
宗法天道:“跟我走。”
許瓶兒道:“給我點時間。”
宗法天道:“好,兩天時間,後天的這個時候,我還會在這裡等著,親自接你們娘倆,我勸你不要想著派人來抓我,縣衙裡那幫廢物,沒人是我對手。”
他見許瓶兒神色淒苦,曾經的共枕伴侶,到今天竟然形同陌路,不由得感慨,說道:“瓶兒,我可以對你發誓,只要你和阿正能跟我走,從今往後一輩子,我宗法天絕對不會去碰曹文遠一根毫毛!”
“你最好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
許瓶兒走出城隍廟時,看見牆角站著一個鐵塔般的男人,正盯著她看,許瓶兒心裡亂極,只看一眼就匆匆走了,只是恍惚間覺得那人好像在哪見過。
許瓶兒回府後剛好遇到曹文遠找她,她謊稱多日不出門,想一個人出門走走,曹文遠也沒疑心,二人說了幾句家常話,曹文遠就被公務給叫走了。
晚間,許瓶兒心神不寧,聽著耳邊曹文遠的呼吸聲越來越平緩,兩行清淚滑落下來。
命運究竟為什麽要這麽捉弄人,難道我幾年的美好憧憬,就要在一夕之間破碎了嗎?
她越想越悲痛,她舍不得離開曹文遠,舍不得離開二叔,舍不得離開青陽縣,舍不得這裡的一切。
可宗法天說的沒錯,他才是她正經的丈夫。
為什麽,為什麽你又要回來,為什麽你沒有死!
她怕自己哭出聲,隻好側著身,把頭轉向床裡,用被子捂住半邊臉。
“瓶兒,你好像有心事?”
曹文遠一隻胳膊摟住了她,幾年了,曹文遠對她還是這樣憐愛,睡覺的時候總是習慣摟著她睡。
要是往常,許瓶兒總是欣然接受,甜蜜入夢,可是今晚,許瓶兒感到害怕。
她害怕曹文遠那堅實的懷抱要離她遠去,害怕這樣的濃情蜜意,很快就要煙消雲散。
“你昨晚就一夜沒睡,今晚又不睡,有什麽心事難道還不能跟我說嗎。”曹文遠已經察覺出她的異樣。
許瓶兒不說話,曹文遠就在她腦後,睜著眼睛,靜靜的等她。
“文遠,他沒死,他來了……”
曹文遠默然片刻,道:“宗法天?”
“是的,他今天找我來了,他要……”許瓶兒的身子開始顫抖,曹文遠的臉貼著她的頭髮,抱緊了她,柔聲道:“不要怕,有我在呢。”
“許瓶兒翻過身,躲進曹文遠的懷裡,哭道:“他要帶走我和阿正。”
“那你呢,你想不想跟他走。”曹文遠的語氣還是那麽溫柔,好像根本不把這當回事一樣。
許瓶兒在他懷裡,沒有看到他顫動的眼神。
“不,我不想,我當然不想跟他走,文遠,我的心裡只有你一個,只有阿正和平安。”
“那就是了,你不想跟他走,就不要想太多。”
“可是他說,他說如果我不跟他走的話,他就……”
“他就怎樣,殺了我是嗎?”
許瓶兒忽然抬頭,驚恐的道:“文遠,我知道他的,他武功太高,你不是對手。”
曹文遠道:“原來你對我這麽沒有信心。”
許瓶兒忙道:“不,不,他……”
曹文遠道:“他要你們什麽時候走。”
許瓶兒道:“後天卯時,要我帶著阿正去城西的城隍廟。”
曹文遠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道:“放心吧,交給我吧,我來處理。”
許瓶兒隱隱感到一絲不安,道:“你想怎樣?”
曹文遠道:“後天你就如約帶著阿正過去,你要相信你的丈夫,我會把這件事處理好的,既然你不想走,那咱就不走!”
許瓶兒道:“可是……”
曹文遠道:“沒事了,睡吧,有我呢。”
許瓶兒在惶恐不安中度過了兩天。
她想過逃走,可是她逃了曹文遠怎麽辦,宗法天一定會殺了他,何況宗法天能找到她一次,就一定能找到第二次,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她不知道丈夫究竟做了什麽樣的安排,她一向信任曹文遠,也許他真的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許瓶兒對宗正說要帶他去見一個人,她是娘多年不見的朋友。
宗正覺得奇怪,什麽樣的朋友不來家裡見面,而要去城隍廟?他見母親神情不太對,也就不敢多問。
到了如約的日期,一大早竟不見曹文遠的人影,問了衙門的人,也都說沒見到,許瓶兒感覺要出事,可現在已經沒有別的法子,只能選擇相信曹文遠。
於是她就帶著宗正去城隍廟,去見那個闊別已久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