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依舊冷清,那個老廟祝仍然是拿著掃帚,遲緩而又吃力地掃著地,對早已到來的兩個男人不聞不問,好像看不見,也聽不見。
其中一個當然就是宗法天了,另一個男人年齡和他相仿,矮了半個頭,皮膚黝黑,肌肉精壯,如一條待出的長槍。
他叫楊勝,昔年曾是宗法天手下百戶,朱棣攻破京城後,他隨宗法天一起逃走,如今仍然跟在宗法天手下做事。
宗正對於眼前這個分別了四五年的親生父親,感到十分陌生,幾年來他早已把曹文遠當成自己的父親,而宗法天,只在遙遠的夢中見過幾次,夢一醒,那形象就瞬間模糊了。
母親為什麽要騙我,今天來這裡竟然是來見我親生父親的。
母親有沒有告訴曹父親,如果沒有,她在想什麽?
他今年已近十二歲,這幾年在曹文遠的教導下,成長得很快,思想也日趨成熟,此刻他稍一琢磨,就覺得事情有異。
待會兒不管出了什麽事,我一定要護著母親!
宗法天蹲在他面前,細細打量著他,忍不住有了淚花,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頭,但看到宗正下意識的躲閃眼神,他愣住了,手指離宗正只有不到三寸的距離,再難前進半分。
“孩子,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你爹啊!”宗法天哽咽的道。
宗正看向母親,許瓶兒低著頭站在一邊,好像在想什麽事情。
“我記得你。”
這是宗法天時隔四年再見到兒子以後,兒子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我記得你!
宗法天停在半空的手終於落在了宗正的頭上,顫抖著貼著臉頰滑下,他道:“你都長這麽大了,爹對不起你,讓你受苦了。”
“我沒有受苦,我和娘過得很好,你為什麽現在才來找我們,如果你當時就來了,就不會有現在的事了!”
宗正的幾句話像一把刀子,同時插進了許瓶兒和宗法天的心。
宗法天道;“我有一些事,給耽誤了,不過孩子你放心,從今往後,我不會再離開你們了,我一定會加倍對你好。”
宗正憤憤的道:“什麽事情能讓你耽誤到不要我們,如果這事這麽重要,那你有何必再來找我們呢!”
他快步走到許瓶兒面前,拉住她的手,道:“娘,我們走!”
宗法天沒料到兒子對自己的態度竟然這麽無情,可他並不失望,他只是恨,恨自己當初拋棄了他們母子。
許瓶兒被拉著剛走兩步,就見一個黑臉漢子擋在了前面,許瓶兒猛然想起,這人叫楊勝,從前也常來家裡吃飯。
“嫂子,大哥找了你幾年,你不能就這樣走了。”
宗正叫道:“跟你有什麽關系,你讓開!”
楊勝道:“你不記得我了嗎,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宗正道:“我認識你是誰,趕緊給我閃開!”說著雙拳一張,朝著楊勝的小腹打了過去。
楊勝側身閃過,沒想到宗正的拳路倒靈活,剛才那一拳是太祖長拳的起手式,接著右臂一圈,改為嶽家散手的撲拿式,直取楊勝胯下。
曹文遠傳他嶽家散手時就說過,這門武功就要求個毒,狠,快,他個子不夠高,只能攻下盤,所以這一招直接進攻楊勝的胯下。
許瓶兒驚呼:“阿正!”
楊勝吃了一驚,再往後退兩步,宗正那一爪翻出,腳步緊跟而上,雙手作捶狀,分襲他腰的兩側,竟然又是一記狠招。
楊勝不想傷他,一直在躲,宗正的拳路和步法配合緊密,每一招攻出,立馬搶步換招,但一來他年幼,二來功夫不到,連攻了二十招,都被楊勝躲過。
宗法天在一旁看得面沉如水,楊勝雖然躲過了二十招,但其中有那麽幾招,躲得十分勉強,宗正的爆發力只要再大上一點,立馬就能把拳打在楊勝身上。
楊勝自己也看出了這點,當著宗法天的面不想傷他,隻好閃躲,可這城隍廟的院子就那麽大,能躲到哪裡去呢。
宗正憑著一股狠勁,二十招不成毫不氣餒,越發追得狠了,許瓶兒隻覺眼前人影一晃,宗法天的身形已經擋在了楊勝面前,一隻手抓住了宗正胳膊,輕輕一扭,宗正的所有攻勢立馬停止。
許瓶兒忙衝上去,叫道:“你放開他!”
宗法天松開手,道:“太祖長拳和嶽家散手,哼哼,武功是不賴,可惜了教你的人不行。”
許瓶兒把宗正拉在懷裡,替他揉著手,剛才宗法天那一下確實叫他疼入骨髓,但他倔性子一起,愣是不吭一聲,一張臉漲得通紅。
宗法天讚道:“好孩子,這才像我宗法天的兒子,哈哈哈哈!”
楊勝也道:“再過幾年,恐怕我都未必是他對手了。”
宗法天道:“這點微末武功也能教人,簡直不自量力,阿正,你跟我走,我教你武功,保證你十年之後,就能躋身當世一流高手!”
他話音剛落,就聽院外一人高聲道:“你們誰也別想走!”跟著就是一陣腳步聲,只見十多名手持鐵尺和鐵索的捕快衝了進來,把宗法天包圍,沒等許瓶兒反應過來,她的手就已經被宗法天攥住。
那群人中為首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手持單刀,站在廟門外,在他身後還有數十人,把這小小的城隍廟為了一圈。
“大膽叛賊宗法天,還不束手就擒!”
宗法天冷笑道:“叛賊?”
那漢子道:“建文叛臣宗法天,立刻放了夫人和公子!”
宗法天斜看向許瓶兒:“這些都是你安排的,建文叛臣,好大的罪過!”
許瓶兒現在才明白,曹文遠所說的安排,就是這樣的安排,可是,這樣能成嗎?
為首的漢子又道:“曹大人已經上書,上面很快就派軍隊來,宗法天,我勸你不要抱僥幸心理,你逃不掉的,放下夫人和小公子,是你唯一的選擇!”
宗法天對楊勝道:“這裡交給你。”
兩手拉緊了許瓶兒母子,一個縱身躍上牆頭,像一隻老鷹挾著兩隻小雞一樣,在眾捕快的驚呼聲中遁走。
圍在牆外的捕快,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宗法天已經帶著母子二人在五丈之外,等他們拔足去追,宗法天幾個起落就跑沒影了。
宗法天拉著母子二人,一口氣奔了幾裡地,許瓶兒隻覺耳邊風聲呼呼,捕快們的呼喝聲越來越遠,那呼聲就像是她的希望,越來越渺茫,終於不見。
宗正從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樣的輕功,拉著兩個人,竟然能把一群捕快甩在身後那麽遠,驚魂方定,不由得愣了。
宗法天有心要在兒子面前顯一顯威風,又不願和官府的人過多糾纏,所以他們還在院中的時候,他就已經調動起了內力,剛才那一陣狂奔,可以說是把能用在兩腳的內力全用了,此刻乍停,也感到氣息微亂。
不過他隻喘了幾喘,立馬調勻了。於是拉著母子二人走到一棵白楊樹下,樹下赫然停著一輛馬車,想必是早已準備好的。
許瓶兒和宗正木頭似的進來車廂,宗法天坐在外面趕車,他朝城隍廟方向看了看,然後揮鞭縱馬。
那一聲鞭子就像打在許瓶兒的心上,她萬念俱灰,知道此生要再見曹文遠是千難萬難了,靠在車廂裡一言不發,只是流淚。
馬車奔襲了不到半個時辰,宗法天耳聽得身後蹄聲漸起,此起彼伏,越來越快,少說也有二三十匹馬。
宗法天冷笑不語,看來曹文遠還有兩下子,這次追來的只怕比在城隍廟中的那些捕快更厲害點。
馬蹄聲迅速逼近,宗正撩起簾幕看去,只見馬車後緊跟著數十騎,馬上人清一色的捕快裝扮。
數十匹馬揚起陣陣塵埃,如風卷殘雲般追上了宗法天。
宗正叫道:“娘,又有人追來了,一定是父親安排的!”
這聲“父親”當然不會是叫宗法天了,許瓶兒也早聽到動靜,可是她已不抱什麽希望,對於宗正的話,只是“嗯”了聲。
“叛賊宗法天聽著,立刻放下知縣夫人,還可對你從輕發落!”
三名捕快躍馬而起,衝上了馬車廂頂,宗法天扔下馬鞭,一個珍珠倒卷簾翻上車頂,雙掌“呼”的一聲推出。
那三名捕快沒想到對方速度這麽快,一股巨力硬生生將他三人推下了馬車,跌在地下。
就在這當口,另有一匹快馬,衝到了馬車前頭,一人跳上馬車,猛拉韁繩,馬兒一聲長嘶,往前突了幾尺,停了下來。
車廂內傳來許瓶兒的尖叫,宗法天正要下去,迎面就是三支利箭,呈“品”字形,分射他身體三個部位。
那止住馬車的捕快,掀開車簾,道:“夫人公子莫怕,快隨我下車。”
許瓶兒又驚又喜,就要伸出手,卻見那人脖子一歪,被宗法天一掌擊斷,倒下車去。
數十名捕快趁勢趕上,亮出兵器,另有三名捕快手搭強弓對著宗法天。
“你們不是青陽縣的捕快吧,身手不錯。”宗法天道。
馬上一人喝道:“廢話少說,立刻棄了馬車,跟我回府衙受審。”
宗法天笑道:“原來是府衙的好手來了,想不到曹文遠還能想到這點,還不算太差。”他一邊說話,一邊跳下馬車。
一名弓箭手搭上箭對準他,喝道:“別亂動!”
一人道:“兄弟們,不用跟他廢話,直接動手,待會兒注意不要傷了曹夫人。”
“咻”的一聲,宗法天右手袖中滑出一根馬鞭,閃電般擊向那名弓箭手。
沒有人看得清宗法天的身形,等到眾人反應過來,三名弓箭手已全部跌下馬,一動不動。
宗法天搶過那箭囊裡的箭,拋向空中,右掌一推,十多支箭激射而出,“噗噗”聲中,十多名捕快應聲墜馬。
僅剩四人。
宗法天道:“你們倒提醒我了,如果我現在放你們回去,那少不了以後有麻煩,不如你們就都留下吧。”
四名捕快拍馬就逃,宗法天挑起地上遺落的單刀, 對準其中兩人後心擲出。
兩名捕快墜馬的同時,宗法天追了上來,躍上馬背,借力前衝,如鷹隼般撲上了前面的二人。
那二人早嚇得心膽俱碎,還沒來得及問候曹文遠家的女性,被宗法天提起脖子,從馬背上扯下,左右互撞,就聽“喀喇”一聲,二人頭骨碎裂而死。
宗正見他眨眼間就殺了二十多人,滿地鮮血,腥氣撲鼻,他畢竟年幼,嚇得臉色發白,許瓶兒強忍著恐懼,把他抱在懷裡,拉下了車簾。
宗法天轉回,看看那些無主的馬,道:“這些馬就留給楊兄弟吧,他也應該快來了。”
許瓶兒道:“你殺了這麽多捕快,就不怕被官府通緝嗎。”
宗法天冷笑:“通緝?來一個我就殺一個,凡是見過我的人我全給殺了,還怎麽通緝。”
許瓶兒顫聲道:“我們也見過你,你乾脆把我們也殺了吧。”
宗法天坐上馬車,歪著頭對裡面說道:“瓶兒,你不要怪我心狠,我本不想殺人的,這都是他們逼的,說我是建文叛賊,哈哈哈,這一切要怪就怪那個曹文遠好了,這些人是被他害死的。”
他揮動馬鞭,馬車緩緩前行,又說道:“阿正,你記住,對待敵人不能心慈手軟,你今天對你楊叔叔那幾套拳腳,狠辣是夠了,這很好,等到了地方,我再教你更上乘的武功。”
馬車越行越遠,終於出了青陽縣地面,許瓶兒的一顆心也越來越冷,她知道會再有人來了,她也不希望再有人來送死。
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