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羅爾·艾爾頓在一周後的清晨中見到了左右額角都有傷的銀發老人，以及老人推著的、坐於輪椅上的年輕黑發青年。

　　彼時傑羅爾正倚靠著過分柔軟的靠枕，透過窗欞遙望日出。海面被暖陽鋪設，漲潮水聲陣陣襲過，海風吹進屋來都是鹹濕的。

　　首次如此靠近海面，海水仿佛觸手可及，海浪掀起的浪花色澤冷白，像是飛揚在床頭。

　　反覆調整坐姿的傑羅爾心裡有些興奮。

　　傑羅爾在一周內多次詢問醫護人員，確定身處一座名為‘艾斯隆’的島嶼。

　　艾斯隆位於夏海中心，稍稍偏向東南方位，它不曾在任何地圖上存在，是一座不存在的領土。同時也是一座私人島嶼，持有者是一家公司，或者說公司全體股東。

　　傑羅爾沒有詢問公司名稱和主營業務，比起這個，他更想知道自己為何出現在這裡，柏斯距離艾斯隆要橫穿整座亞細亞海洋和大半個夏海。

　　在此之前，還必須有人帶著已經被出具死亡證明的‘屍體’，自奧貝戈裡亞越過大片陸地奔赴大海，再來遠渡重洋。

　　這是個大工程。

　　見到奧斯特羅·昆特和羅蘭·傑弗裡時，坐在晨曦中的傑羅爾明白，解答疑惑的人出現了。

　　“你身具特殊的才能，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麽。”奧斯特羅如實回答，“它為你帶來了死亡，這很不幸。幸運的是我們英勇的白羅恰好負責拯救，又湊巧遇到了你。”

　　昆特先生說的很隨意。

　　“你們能讓死人活過來?”

　　“死亡是自然法則，不可違抗！”昆特先生說道:“摔落的並不都是死人，你軀體受損失血過多，宣判死亡對醫院而言是負責任的行為，無可指責。對我們則不然，你沒死，神的力量就能讓你活！”

　　“神的力量?”傑羅爾雖靦腆羞怯，卻絕不愚笨。

　　死亡並非偽作，生命在身體中茁壯也絕非幻覺。他想不清除緣由，心中有過無數想法，但他同樣覺得只有神跡能解釋一切。

　　“神是一種稱謂，跟你熟知的不一樣。人類生命的高貴人盡皆知，而對更加高等生命的了解卻滿頁空白。當它們被發現時，總要稱呼它們。”昆特的傷痕在言及此處時有些猙獰，“高於人類的生命體，人類隻創造了一個詞來表達敬畏！”

　　“神！”

　　傑羅爾不知該說什麽，忽然腦子很亂，本能吐出了一個字。

　　語言變得匱乏，他想反駁但無從下口。因為他不能腆著臉批判事實，自己就是事實，盡管這與他前半段人生多有衝突。

　　我活成了證據。傑羅爾想，一個說服自己的證據。

　　“我沒見過神。”傑羅爾倔強但無力的說。

　　奧斯特羅只是笑笑，“會有機會的，我可以坐下嗎?”

　　傑羅爾身子蠕動到左側，在病床上讓出一個可供就坐的寬度。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大小適中，簡潔到極致。傑羅爾只能認為這裡的病房隻供休養而不負責診治。這裡沒有儀器，桌椅也缺乏，除了三餐，多日沒人檢查自己的身體狀況了，這兩天甚至血壓也不再測量。

　　護工往來常常詢問的是是否需要排便或就餐，以及食譜愛好，聽起來要定製營養餐。

　　傑羅爾報以感激，卻無法同時回應就餐和排便的需求，況且他沒有必要被服侍如廁，自己有行動能力。

　　醫療人員過度消極怠工，使傑羅爾不得不意識到自己弄錯了方向。

　　並非別人的問題，

而是康復過程過於迅速，導致自己對身體的判斷有所偏差。　　而身體給予的反饋佐證了想法。

　　他很健康，比任何時候都健康。

　　“你是神嗎?”傑羅爾突然問昆特先生。

　　落座身邊的老人離得太近，使傑羅爾發現了異常。

　　奧斯特羅·昆特的眼睛很難說清顏色，傑羅爾敏銳捕捉到黃黑兩種色澤，深黑瞳孔及古東方血統，讓傑羅爾打小就善於注意眼部細節，因為自身瞳色就無與倫比，過分地矚目有時會帶給他小小的驕傲。

　　正常人的眼球並沒很大區別，不同人種要以此區分，主要看瞳色。

　　古東方人佔有夜的深黑，奧貝戈裡亞則多為淺灰，羅浩斯人淺綠為主，小部分出現深藍，克羅地人熱愛太陽，瞳色也是如此。

　　人口少數的小部分人種，會出現特異色澤，如深紅、緋紅、淡紫。

　　但沒有人種會像昆特先生這樣，異常的不是色澤，而是形狀。瞳色只是表征，視物的瞳孔隻佔據很小一部分。不論人種如何，眼珠與瞳孔都該是圓形。

　　面前的老人卻並非如此，昆特先生眼珠是豎起的橢圓，緊挨著邊線內側的是黃黑交織的組織，像一條條從中央爬動脫離的蠕蟲。

　　蠕蟲尾巴指向中間，那裡鑲嵌深到看不出色澤的瞳仁。

　　像貓或蛇，又不相同，卻肯定不是人。

　　“真是細致，”昆特斜對玻璃觀察自己的眼睛，“我是個半神，可以理解為半個神，兼具人類與神血統的生物。”

　　奧斯特羅用‘生物’稱呼自己。

　　“神長人的樣子?”傑羅爾疑惑的問。

　　“差不多，有些長得跟人一樣，且並非個例。”

　　“既然長得一樣，直接稱為人不就行了?”

　　“形體是表態，是自然選擇的結果。自人類行走於大地之上直至今日，誰能說清過了多少年?”奧斯特羅·昆塔說道:“最古老的先民化石與今人是不同的，他們更接近野獸，四肢強健且牙齒鋒利，能撕咬獵物、撕碎獅子。再看如今的人類，足以說明進化的腳步一刻未停，至今依然。”

　　“神與人體型相同，並不意味著是同種生物，只能說明雙手雙腳加上軀乾大腦是生物進化至今的最優形態，人類適應自然改變了自己，神也一樣，甚至幾千年前他們就已經是這幅尊容！”

　　這段話不難理解，傑羅爾的學校老師曾就血型有過講解，說人類進化至今，只有少數幾種血型最為普遍，因為它們最穩定安全。

　　稀少血液並非上帝的恩賜，而是惡魔的禮物。自然是公平的，它會讓生物朝著有利的方向發展，幫助它們生存。

　　這是既是自然的賜予也是自主的選擇，源於趨利避害的本性和擇優取向。

　　順應才能生存，違背將付出代價，概莫能外。稀少血型者同樣，擁有者會承擔更高的疾病和遺傳風險，可能更大概率會出現血液問題，也或是肝髒，或是肺和心。

　　“那最本質的區別是什麽?我的意思是，怎麽區分它們！”

　　昆特先生咧開嘴笑了笑，“你就是答案。”

　　傑羅爾錯愕，再次注意到身體，試探道:“神的力量?”

　　“大自然的力量令人類恐懼，恐懼到只能順從並屈服，先民愚昧，建立神廟祭祀活人，盲目祈求諸神，實質是對自然的變相諂媚。這種情況自科技誕生後有所緩解，情況略微改觀，但人類依然無法對抗自然。這點多少年來都不曾改變。“

　　“神則不同，它們能某種程度上掌控自然力量，它們敬畏自然卻不恐懼，順應卻又不盲從，它們視自然為生母，自稱命運的寵兒，它們駕馭自然力為己用，又對力量報以特殊情愫。”

　　“力量！”奧斯特羅說，“人與動物以智慧區分，神與人因力量而不同！這是本質區別，是無法跨越的天塹！”

　　礙於所知有限，傑羅爾缺乏深刻領會的條件。

　　字面意思還是能聽懂的，神能運用某些力量，最明顯的是愈合身體，盡管療傷聽起來不像大自然該乾的事兒。

　　“聽起來不錯。”傑羅爾回道。

　　“是什麽給了你這樣的想法?”

　　“力量啊，掌握力量難道不是好事?”

　　“力量不分善惡，取決於使用者，也關乎立場。”

　　奧斯特羅·昆特的瞳孔似乎有一瞬間的坍縮，蠕蟲在爬動，翻轉著扭曲著長軀，使昆特的眼中陡然爬了滿戾氣和殘忍，“神的歷史古老而詭秘，是一個特殊群體。它們匿跡幾千乃至上萬年，不知所蹤，又在幾百年前忽然降臨大地。”

　　“傑羅爾·艾爾頓，你必須明確一點，那就是認清事實，而事實是神的出現並未帶給人類哪怕一絲一毫的益處，盡是危害。它們在進行無法理解且弑殺血腥的行為，它們在收割生命人類的生命！你的墜落只是其中之一，一個小插曲，微不足道！”

　　“殺你的，是神！”

　　海風又漫過窗子，送來濤聲和冷氣。

　　鹹濕的海氣灌入鼻腔，傑羅爾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無法直視此刻的奧斯特羅，老人的眼睛讓人害怕，那不是人眼，那是野獸暴戾的凝視，那是能讓一切生物都品嘗恐懼的目光。

　　傑羅爾梗起脖子看向窗欞，海平線上的太陽升起來了，遠遠離開海面，光色變得金黃，也離地更遠。

　　地磚上灑上了陽光，傑羅爾伸手去觸，光照在手背，溫暖而美好。

　　“你說的太多，而他又缺乏對神的認知和對死亡的敬畏。”羅蘭忽然開口:“讓我們直接一點，傑羅爾，你無法離開艾斯隆，你必須在這裡工作，直至債務結清。”

　　“債務?”傑羅爾回過頭來，不敢置信輪椅上的英俊男人，沉默的羅蘭頗具風采，一旦說起話竟如此刺痛人心。

　　“是的，債務，是體驗美好生命的、微不足道的一點小小代價。”

　　傑羅爾大張開嘴，聲音被卡在嗓子裡。

　　羅蘭自己推動輪椅離開，奧斯特羅離開前拍拍傑羅爾肩膀，咧咧嘴，扯動的嘴角牽動了傷痕，看起來毫無笑意。

　　“昆特先生，”傑羅爾忽然叫住奧斯特羅，“您...我是說半神，有多少?是做什麽的?”

　　“除了你，艾斯隆上都是半神。”

　　“都是！”傑羅爾驚呼。

　　“是的，我們跟神鬥爭多年，”奧斯特羅離開前說，“我們要殺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