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脊鐵原的暴風雪總是那麽守時。
每當日頭西下,它就如約而至,肆虐著,以摧枯拉朽之力雕琢著這片堅硬如鐵的原野。
這裡的生命不知何時跟它達成了協議,很默契的配合著,毫無怨言。
雪民是屋脊鐵原的原住民,當暴風雪來臨之前,大家都躲進石砌屋子,在岩爐旁烤火吃肉打鼾,管它外面的世界有多瘋狂,靜待著明月的升起。
雪氈子成群結伴窩在一起,不為所動。它們窩爬的地方逐漸會形成一座座雪堆。
動物與自然最和諧,堆積覆蓋在它們身上的積雪會形成額外的保溫層,壯碩的體型不至於被深埋窒息,同時它們也會根據雪的堆積厚度和風雪的大小來調節身體被埋的深度。
如果是超強的暴風雪,它們會仰起頭,確保鼻孔處的堆積厚度不超過十厘米,呼出的熱氣和凜冽的寒風反覆消融凍結鼻孔處的積雪,最終形成一個篩子狀的天然透氣孔,其中一部分融化的雪水還能給它們補充水分。
厚厚的空心長毛可以最大程度的阻止熱量的流失,給自身保暖的同時又能隔熱,防止消融雪水凍住皮毛。
此刻嘈雜的世界又是那麽純粹,萬物都沉浸在只有風雪怒吼的世界裡。
像往常一樣,午睡之後,魅陀伸了伸懶腰,靜靜的聆聽著風雪撲打著塔體,石縫間不斷的傳來高低起伏的嗚咽低鳴聲,仿佛在控訴著什麽。
酒杯不過癮,魅陀拿起褪色的酒袋灌了起來,身邊侍從見狀上前加酒,他一甩手將酒壺打翻,酒壺在台階上彈跳著,潑灑而出的雪麥酒潑灑在地板上。
侍者早已習慣突如其來的這些震怒,他們能做的就是彎腰後退到牆角呆站。
外面風勢愈加猛烈,塔內沉寂越來越深。
魅陀站起身來,沉思著,在大廳裡踱來踱去。
總覺得心裡空蕩蕩的但又沉甸甸的,這種無法掌控的感覺真的最可惡。
最可惡。
最可惡。
突然想起了什麽,邁出的左腳還沒落下就轉身走向滑梯。
滑梯貫穿整個塔體,通過拉鈴的方式來通知雪眼層的墨者操控其運行,經過上百年的運行調整,現在能夠準確無誤的到達目的層。
通過滑梯可以快速在塔中移動,魅陀時代只允許特定的人才能乘坐滑梯,緊急情況下其他人才被準許。
侍從卓嘎眼疾手快,拉下了滑梯下行鈴。他是當初懷著對魅陀戰神的崇拜來到塔內履行神聖職責的,心急手快、小心翼翼是前輩告訴他們的自保要訣。
隨著滑梯門打開,一名金戰士已在裡面等候,卓嘎緊隨其後跟了進去。
冥石建造的滑梯發出沉悶的聲音逐漸加速向下滑動,當透氣孔中不再有亮光射進來,意味著他們已經進入地下層,此時裡面愈加寒冷、愈加黑暗。
金戰士點燃了牛油燈,火焰劈裡啪啦的燃燒著,發出顫顫巍巍的亮光。
卓嘎暗自搓著手,他不知道這到底有多深,這下面有多寒冷。
他是從小到大聽著雪塔的傳說長大的,當初聽戰神魅陀在號召時,他毫不猶豫的加入了,從千裡之外的夏格爾草原來到了雪塔。
滑梯內的逐漸又熱起來,魅陀突然開口說道:“帶我去看帕陀。”
卓嘎和金戰士僵住了,這個名字現在正撕裂著雪境,猶如東非大裂谷,有些一直都想忘卻,有些卻想一直緬懷。
滑梯晃蕩了一下,這位金戰士回過神來,
“主上,馬上就到了,現在已經開始減速了。” “在極熱層啊,現在還是一天一換嗎?”
“是的,沒有你的命令我們不會更改。”
雪塔地面部分只有八十多層,絕大部分在地下。
從地面開始向下走,先後會經過漸寒層和漸熱層。
隨著滑梯下滑速度明顯放緩,他們的皮袍衣內側已被汗水浸透,汗珠順著衣袂處的毛滴到地板上,一落地就被蒸發。
哐當一聲,這是觸底的聲音,卓嘎懸著的心放了一半下來,心想再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人就會脫水的,過不了幾天就會變成乾屍。
金戰士打開了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魅陀體型圓潤肥胖,隻後仰了一下,金戰士得益於重甲紋絲不動,卓嘎被吹得後退了幾步,慌忙抓住旁邊的扶手才穩住。
滑梯外全身披甲的金戰士整齊站立在兩側。
卓嘎從未想到地下的空間是如此浩大,這個空間裡裝滿一萬隻雪氈子都是綽綽有余的,四周巨大的岩溶火把沸騰著,照亮整個大廳。
卓嘎在大廳中心的地上只看到了一個灰點,走近後才看清楚是一個人,準確的來說,那是一具皮包骨的準乾屍。
從包裹著它的粗麻衣上猜得出他是個雪民,在雪境只有雪民才會在皮袍衣下穿粗麻衣,夏郎人什麽的基本都隻裹個皮袍衣,一年四季都不換,皮袍衣還能相傳下去。
魅陀示意將他扶起來。
卓嘎走到身邊,發現地上躺著的準乾屍還有氣,灰白色頭髮夾雜著雪虱,扶起他就像扶起骷髏一般。
魅陀蹲了下來,撩開覆蓋在臉上的頭髮,那是一具顴骨微凸、眼窩深陷、輪廓分明的臉龐,雙眼空洞無神。
他自顧自地說道:“阿哥,我來看你了。這十幾年來過的可還好?”
……
回應他的只有岩溶火把傳來的岩漿沸騰爆裂聲。
“你不在的這十幾年,每次風暴女神降臨雪境時,我都會想起你。”
他仰頭深吐了一口氣。
“你現在想知道雪境和雪塔的情況嗎?”
此刻卓嘎才知道他就是在雪境很有威望進而被推舉掌管雪塔的帕陀,魅陀的親兄弟。
一個體型魁梧、英姿颯爽的人竟然被折磨的如此不成人樣,十幾年來不見天日,虛弱的都無法正常支撐站立。
“阿哥,你難道真的不想跟我說什麽嗎?下次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會來。”
依舊毫無回應。
“阿哥,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知道你很不甘心,從小到大不都是這樣的嗎?你現在終於體會到我的痛苦了吧。”
“啊哈,在你心中我是你的親阿弟嗎?你有嗎?你從來沒有過,你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塔主,而我永遠就是你不起眼的阿弟。”
“ 在你眼裡這個阿弟只不過是血緣關系強加給你的附屬品,永遠無足輕重,永遠比不過其他人,就是一個廢物。”
躺在地上的帕陀發出嗚嗚的聲音,仿佛喉嚨裡被堵塞了,他全身顫抖起來,滿是灰塵的臉上出現了兩條古銅色的淚痕。
“哦,對。忘了告訴你,金戰士在尋找你的寶貝兒子,我親愛的侄子,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的,就算是把整個雪境挖地三千尺,我也會找到的,到時候我會送他來跟你相見。你放心,這點我肯定會做到的。”
帕陀的嘴裡流出了帶著血絲的白色泡沫,沾在濃密的肮髒胡須上面。
魅陀狂笑道:“對了,你的雪女也在這裡,你知道嗎?你不是最愛她嗎?現在你們兩個有的是時間,繼續像以前一樣感受對方吧。”
地上的帕陀拚盡全力,微弱的吼道:“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吧。”
魅陀邪魅的笑道:“殺了你,那可不行。你是我的親阿哥,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哥哥,殺了你豈不是這個世上就剩我一個人了?我想說心裡話去跟誰說,你放心,你不會就這麽死掉的,因為我不允許你死掉。”
說完他把頭緊挨在帕陀的頭旁,目光對視。
“阿哥,你難道就不想讓你的雪女和娃犢子解脫嗎?只要你交出......”
帕陀憤怒的轉過頭去。
魅陀滿目猙獰的吼道:“既然你這麽冥頑不顧,那東西終究會到我的手裡。到時候你看我怎麽用它,我會讓這片大陸感受到我的憤怒的,所有的人都不例外。你要記得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你造成的,是因為你。”
語罷起身,徑直走向滑梯,火把的岩漿依舊沸騰著。
金戰士拉鈴,滑梯帶著隆隆聲運行起來。
卓嘎心裡祈求滑梯走得更快一些,早點到達雪廳,讓他早點走出這個窒息的空間。
魅陀回到塔座上,掀翻石桌,桌上的酒杯、雪氈子擺件滾落在地。
他怒吼著讓卓嘎去找墨陀。
傳呼鈴拉下後,大家都在凝固的空氣中等待墨者的到來。
十幾分鍾後,墨陀依舊踩著輕飄飄的步伐前來,操控滑梯運行的墨者已經告訴他主上去了哪裡,一路上他也做了相應的準備。
墨陀還未走到雪廳中間,魅陀便問道:“你那邊還沒有冥牌和娃犢子的蹤跡嗎?”
“是的。”墨陀輕聲細語地答道,“墨者都在全力以赴查詢,一有消息立馬稟告。”
墨陀見主上臉色深沉,便繼續補充道:“我們已經加大了檢測排查力度,無論生死他絕對逃不出雪境的,就算他真的逃離了雪境,其他三境也有墨者。”
魅陀喘著粗氣:“你已經讓我等了十二年了,還要等多久?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這件事也希望如此。”
墨陀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離去。
魅陀隨即脫掉皮襖,命人打開通往雪台的石門,走了出去。
按照以往習慣,這一待至少兩個小時。
卓嘎猶豫要不要跟著走出去,上一次,同伴在外面跟著魅陀呆了一個多小時,被凍得硬邦邦的,魅陀只是胡須結冰茬,隨後魅陀親手將兩人從雪台上丟了下去,著地後瞬間爆裂成粉粒狀,隨暴風雪飄走,沒有留下一點蹤跡。
卓嘎偷瞄了一下其他人,見他們原地站立,便也不動。
外面呼嘯的風雪灌進溫暖的雪廳中。
當初建造雪塔時,雪民先人精妙的利用重力壓力差把岩漿吸上來,做成了岩爐,供大家取暖,縱然外面天寒地凍,塔內依舊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