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他的血液第一次開始沸騰。
他清晰地感受到體內有某種東西在湧動,就在表皮之下,血肉包裹之中,如無數蛆蟲在血管中快速蠕動,甚至聽似幼時河水的流淌之聲。
身體越來越熱。他掀掉被褥,卻還是不夠,連衣服也脫掉,隻穿著短褲躺著。他起身打開窗戶,城市的風湧進來,雨仍未停歇。冬季的夜晚,本來對於常人來說理應是冷得哆嗦的低溫,他卻愈發燥熱,血液沐浴的心火在炙烤他的意識。
他走到浴室,打開窗戶和淋浴蓬頭,冰冷的水衝下。浴室門沒有關,風更加凜冽。
可是身體依舊如同熊熊烈火。
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老張從樓梯下走上來,站在他面前。這種折磨,他渴望對方能夠幫助他擺脫。
他躺在浴室角落,那黑影讓他感到悲愴。
灼燒他的不是血液的渴望,而是那些在回憶中隔岸遙望的故人。
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苦痛。
對不起,老張。
第二天,他有點意外自己竟是從床上醒來。漳就站在他旁邊,望著院落。他聽到巷道裡傳來小孩打鬧的叫聲。
“劉漳。你醒了。”
對方扭頭看他,說:“你感覺好些了嗎?”
他有種身份錯亂的感覺,不過還是說道:“我沒事。可能這就是他們說的那種反應吧。”
“那天晚上你走之後,我想了很多。你的事,當時老張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做錯了。可是,王生,我沒有辦法。我很後悔,當初沒能在你之前幫助到他。反而,”他看了眼自己的身體,說,“反而連帶著我也成了如今這模樣。我對不起你,王生,更對不起老張。”
漳的語氣低落而悲傷。
他似乎依舊無法釋懷地歎氣,搖頭,說道:“我知道。你不用在意,都過去了,劉漳。老張他那時候一定很痛苦,也許他早就意料到自己會有如此結局。”
“我希望你能原諒我們。老張其實希望你能······關於你父母的事情,那時候他接觸到一些蛛絲馬跡,他一個人,需要幫助。只是我們還是太天真了,沒想到種子會有這種非人的副作用······”劉漳謹慎地注視著他。
“不用說了。”他起身穿好衣服,走到房門口,說,“我已經差不多知道了。有些事情,如果我比他早一點接觸到,我所做的抉擇也許和你們一樣。我想他最後逼著我服下他,也是因為他太了解我了。漳,我們畢竟是從小到大的兄弟。”
他聽到樓下的咳嗽聲,走下去。
既然目前只有這一種可能,那有些事情他就得找周若水再問清楚。
漳沒幾步也跟著下來了。
周若水坐正在院落裡看書,木椅旁放了一個包裹了粉紅色紙皮的盒子。她坐在陽光下,恬靜柔美。她看見王生走過來,與他打招呼。
“《挪威的森林》,你喜歡這本書嗎?”他略感意外。
她鼻子很可愛,也許和直子一樣。
“我還沒看完。你看過嗎?”
他想到昨晚的事情,說道:“沒有。只是聽別人聊天時提到。”他望了眼腳下的紙盒子,走近了看已經有些破舊,接著問:“這是?”
“我丈夫給我留下的信息。”
他剛準備蹲下來打開,卻被對方伸手攔住,他詫異地看向她。
她卻略有些俏皮地說:“先去收拾下吧。趙安買了早餐放在廚房裡。”
周若水。
他在心裡念著這個名字,終究還是順從對方的意思。 聯想到她的溫柔和她在談到他們時表現出的堅強,他開始意識到為什麽趙安那樣的人會對她如此盡心盡力地呵護。
只是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們已經陷入的困境,甚或死局,心有憐憫。
“趙安呢?”他問她。
她邊看書邊回到:“我讓他去叫他們過來。”
“你說的那些人嗎?”
“嗯。他們平時得上班,只有晚上方便。”
他有點無法接受這樣的回答,總感覺自己一半在夢中,一半在現實世界,結果兩邊都厘不清。
她應該是猜到他心中的疑惑,解釋道:“雖然說是吸血鬼,但實際上和得了某種奇怪的病差不多。生活中,我們還是和平常人沒有什麽區別的。”
“我覺得大可不必。既然我們有這樣的能力,又身在這種困局中,再把時間花在常人的瑣事上,會不會太過浪費。”漳搬了張凳子坐在那些發財樹旁邊,神情輕松,“我們可以去禮貌地‘借用’。”
她故作慍怒地瞥了漳一眼,說:“我本以為你和生既然是朋友,總該差不多性格、操守。現在看,還是高估你了。”
“隨便說說。別介懷。”漳笑道。
“不管是不是玩笑。我們得明確一點,我們首先是人,再是吸血鬼或者其他。”她微微板著臉說,“而且,參與日常工作既能收集到一些他們的線索,還不容易被發現。為什麽不這樣做呢。”
“嗯。是了,是了。我只是覺得工作太累了,實在是不想天天早起。”
“這你可以找個輕松的事。這方面我們沒有什麽要求,只要確保自身足夠安全就行。”
“話雖如此,還是有種簽了賣身契的感覺。”
王生好奇地問道:“怎麽?加入你們還需要交什麽費用嗎?”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但還是一本正經地說道:“嗯,確實需要。因為一些原因,當然是為了我們大家,我和安需要一些錢。”
“什麽原因?買槍嗎?”
“到時候你們會知道的。每個人都得參與進來。”她像是故意不說。他也就沒追問。
或許以前他還會在意,只是現在他們都已經這番模樣,實在不知道錢財有什麽重大的作用。
眼看著那盒子在他眼前,心中竟出奇的平靜。他吃完早餐,走過去。
她把盒子遞給他,說:“都在裡面。但其實已經沒有什麽了。”
盡管如此,當他真正拿起它時,還是難掩興奮感,心中緊張不安。好像它就是一張通往他們那個世界的門票,只要拿到它,便不用將自我分裂於現實與夢境兩端。
漳在看手機,似乎不太在意。
他拿著盒子回到屋裡,坐在沙發上,打開蓋子。
想象中的那種看起來記錄滿數據、寫滿神秘信息的繁雜紙頁卻是一張沒有,竟然全是一封封木黃色的信封。一張一張堆疊得滿滿當當。他微張著嘴,看向那陽光裡的女人。
有一縷悲傷情絲在這院落人家裡纏纏繞繞。
他盡可能小心地拆開它們,一封封,一張張,認真地閱讀,直到最後一封。
待他看完後,已是中午。
這些信大多是表訴愛念之情的。她的丈夫,應該是一個膽怯、羞澀、不擅言辭的男人。這倒和他印象中的直子的男友木月不太相似。
按照她的丈夫在信裡所說的,的確沒有更多有價值的信息了。
他們那個自稱“新人類組織”的存在,的確有著某個隱秘的謀劃,就在津南這座城市,他們四處挑選人送出種子,讓人服用、引導、變異為非人的吸血鬼。或許她沒說錯,就是在圈養食物。不過也不排除存在尚未顯露的更深層的目的。
他看得仔細,很想從字裡行間尋找到某些線索。
而關於寒靈血人,關於諸如“造夢者”一類的能力,都沒有提及。
至於他的擔心——能否回到原來的樣子。信中確有一段提到:
“為他們工作一段時間後,我想過要抽身出來。水兒,我想回到你身邊,以一個正常人的身份,而不是什麽新人類。我太害怕有天晚上我突然渴望鮮血,而你卻睡在我的懷裡。於是,我再次向他們乞求。他們是神靈,哪怕身後滿是黑暗,我也從不懷疑他們的能力。可是他們卻告訴我,他們還在研究。他們一邊嘲笑我,一邊讓我再好好工作,許諾我等藥物出來後就會賞賜我一顆。原諒我,水兒,我只能相信他們。”
便沒有更多的了。
王生往後靠在沙發上,望向雪白的牆壁,不太願意接受這種不確定的說辭。他很疑惑,萬一這只是他們那群人隨意的謊言呢?她竟然用這種似是似非的證明樹立精神的支撐。或許她只是因為懼怕失去的痛苦而淡化了丈夫在她心中的分量。
他感到心神勞累,閉上眼睛。
他知道,他也有相似的目的,老張和劉漳共同的目的。在他尚且年幼的時候,他的父母就是因為追查一起事關毒品的案件而失蹤。法院的死亡宣判下來時,他甚至連“通知書”三個字也不認識,只有眼淚撫慰。
種子。他們已經越來越多的出現在他腦海中,曾經不願想起和承認的事情,現在似乎輪回一般降臨在他身上。老張的死,他永遠無法忘記。
周若水和漳還在外面曬著太陽,他們在聊著什麽。
他把東西收拾好,走過去。
“我看完了。很感謝你能把這些給我看。”
她擺了擺手,說:“這沒什麽。已經十二點多了,我們去吃午飯吧。”
“我想知道,寒靈血人是什麽?”他直接問道。
漳神情一滯,她卻早有準備似地說到:“簡單來說,寒靈血人就是血液中的血靈蟲性屬寒,所以嗜血欲望發作時,會有別於一般同類的灼熱感,渾身陷入巨大的冰寒中。”
他想到自己昨晚的經歷,深知不只如此。
她接著道:“不過因為這種變異種的數量稀少,所以他們會有極大的危險。因為,根據我們目前了解到的,一個融合了寒靈血人鮮血的吸血鬼,不會再受到嗜血欲望的折磨,甚至對於血液的需求也會降低。換一種說法,生,這就像我們一直尋找的回到原來正常生活的方法之一。”
他深深地凝視著漳。
“昨天晚上,他的出現,我想很可能就是因為他們似乎發現了漳的存在。”她目光飄遠,說,“上一次,我們曾經發現了一個寒靈血人,可惜那時候我沒能及時預感,趙安去得晚了。”
“他們是怎麽知道的。”
“開始我們也不清楚。後來一次外出,風他發現了端倪。是雨水,這城市的落雨裡有他們附著的血靈。”
“難道說這幾天的雨水也都是他們施展的那種能力嗎?”陰雲籠罩在城市上空,他感到巨大的無力和驚懼。
她搖頭,說:“沒有這麽強大的靈隱。只是一部分存在,而且也很好辨別,只要把你的血同雨水混合在一起,血色依然存在,就說明是他們在背後。當然你也會被知曉。”
“靈隱其實不多,連帶上我們自己和他們已經展現出來的,目前只有二十多種。也許一開始會認為不可思議,其實真正到最後,生,還是槍和子彈更好用。這是趙安和我說的。”她解釋到,或許更想幫助他們恢復平靜。
漳拍拍他的肩膀,問她:“那我們的能力是什麽?”
“我不知道。靈隱是無法直接知道的,只有靈隱者本人使用之後才能知曉。相比於他們,我們所掌握的太少。”
漳攤開手掌,繼續問道:“那我施展給你看看。你告訴怎麽弄?”
“估計現在你們還做不到。靈隱需要讓進入神經元的血靈蟲蘇醒。不過,那需要模擬一種類似嗜血的渴望。我第一次使用靈隱時便是在嗜血發作時無意中做到的。”她說,“正常情況下很難做到,下一次你們可以嘗試看看,但得在那時候盡力保持清醒。 只是,我得提醒你們,靈隱的使用是需要能量的。”
“人血嗎?”他問。
“是。”
“每一次都要?”
“不確定。需要的時候,身體會告訴你。一樣的灼熱或者森寒。”她補充道,“我們很少用,不過我們還是有所準備,通過一些渠道買了血液儲存起來。”
王生不置可否,只是聽到她所說的,再聯系之前知道的事情,他突然想到很多。如果所吸食的血液最終都會因為使用靈隱而損耗,那他們所作的這一切其實也就不具備某種足夠滿足永恆存在的意義。他不相信這一切只是為了享受一時的超越常人的快感。
種子,血靈蟲和血隱。失憶,嗜血和神靈。他們這些人和津南的這些人。
“新人類。”他輕聲念叨著,仿佛看見一根鏈接著某處未知的黑色鎖鏈。
他看向周若水,隻覺得對方應該也猜測到他們的目的。
只是他愈發擔心存在這種可能:
最後,她們所想要的“回歸”和他們提到的“進化”,都隻指向一個終極。
他又偷偷地看了眼漳。
晚上十點多鍾時,趙安回來了。
與他一同回來的另有五個人,四男一女。
趙安還是那身怪異的蝙蝠俠打扮。其他五人各自卻是日常的穿著,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別。那唯一的女人看見他們在二樓,熱情地打招呼,很高興的樣子。
終於看見了她口中的這些人,和他自己一樣的人。
“下來吧。生,漳。”周若水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