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水一早就回來了。趙安扶著她下車,程菲兒迎了上去。
“若水,你沒來我好無聊啊。”她挽起對方的胳膊,開心地向她訴說昨天的戰績,“這仨個人都不太行,以後你可得······”她聲音越來越小,陪著周若水上到二樓去了。
趙安沒有跟上去,返身從車後備箱裡拿出兩大箱行李,一些零散打包的塑料袋,裡面裝著各種小東西,哐當哐當作響,以及衣服之類的。
漳上前幫忙,他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兩包。
“她婆婆呢?”他問道。
趙安抬頭看他,感謝道:“婆婆她住在那兒,會有人照顧。”
“照樣子也是的。我們這樣子,一個老人實在不好與我們呆在一起。”劉漳附和。
他幫著把行李收拾好後,坐在沙發上繼續在手機上查看最近的新聞。
那件名叫江南飯店的餐館,沒有找到一絲相似痕跡。
程菲兒和周若水在樓上另一間房間裡,關上門,不知在做什麽。
一會兒,趙安竟然端著兩杯水過來坐在他旁邊。
趙安遞過來一杯,鄭重地說:“謝謝。這次能救下周若水,你至關重要。”
他聽罷笑笑,倒不是因為對方這句貌似拍馬屁的言辭,而是見到對方肯坐下來以一種平和的態度與他對話。在此之前,對方一直給他一種略有些冷酷和強勢的感覺,當然也有些不正常的癡傻,但是這很可能是因為對方大多時候把心思都放在周若水身上以及他自己不為人知的隱秘了。
他一直很好奇對方之前是做什麽的,又是如何與周若是結識。按照周若水所說,她是在成為現在這樣子之後才遇到的趙安,而且很可能就是第一個人,也是能被她認同的男人。那這種親密的信任是如何建立起來的?
不過這一切都只是他胡亂猜想。
他發現自己也許和對方一樣,正如韓紹明昨晚所說。
“王生,其實你還是應該學學劉漳。再這樣下去,你就和吳乘風、趙安一樣了。”
其實他認為這沒有什麽不妥。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冷靜和少言是必要的條件,他很難明晰自己所處的到底是怎樣一個環境。
自從上次之事後,他總有這樣的想法:那些人就在他們的身邊潛伏,隻待時機而已。
“老實說我也只是誤打誤撞而已。那時候的事情我並不記得。”茶水很香,沁入心脾。他抿了一口,瞅著對方,說:“周若水她已經痊愈了嗎?”
“沒有,她需要血。”
他還是克制不住地心顫了下,放好茶杯,說:“所以你們提前回來了?”
“嗯。”趙安雙手合十,思索了下,說:“十點,你要不要和我出去?”
“怎麽?”
“那個院子的地下室裡存放著我們之前買的東西,包括血。”
他恍然,問道:“不是說豬血也可以?”
“對於水兒的傷勢,那沒有作用。”
這一節倒是可能,而且他也很想去那地下室一趟。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趙安臨時起意,周若水知不知情。按照對方之前表現出來的行為準則來看,當然大概率是得到了來自周若水的示意。
他略作思忖,還是問道:“要不要問下周若水,也許三個人會更快。”
“兩個人就行。”
漳從裡面走過來,趙安站起身到裡面去了。
最後還是沒能知道。他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
“王生,你們剛才在說什麽?“劉漳跑過來坐下。
他無奈地拍了怕朋友的肩膀,說:“做個苦力而已。”繼而想起對方今天起床之後好像就一直跟在韓紹明身後,又問道:“你的能力知道了嗎?”
劉漳頓時泄了氣。“哎,一上午了,我都有種他們在騙我的感覺。”
“加油。”
“對了,你不是造夢者嗎?你能展示展示嗎?”
他笑著搖搖頭,也起身到樓上去,打算在趙安來找他前小憩會兒。昨夜被程菲兒他們拖著玩到很晚,早起後精神一直不好。
夢裡,他見到了鄭榮光追殺他的身影,不過他沒有繼續逃走,腦中有一道聲音在告訴他不用畏懼。他知道這是夢,嘗試著將對方視作血靈蟲的食物,也在模擬著嗜血症發作的那種瘋狂。或許因為自己是造夢者,他甚至一度感受到高於真實的體驗。
可是就在他真正沉浸在嗜血症的狀態之後,卻隻覺得愈發難受和痛苦,甚至還生出無盡的涼悲。冥冥中他感覺那不只是來自於老張的身死。他想念父母,在夢中倏爾之間化作山坡上遙望遠方的孩童。
趙安過來找他,用鬧鈴將他叫醒。
“走了。”
他揉搓了下面龐,一時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抱歉。走吧。”
他跟在趙安後面,快到地方時,江南飯店出現在右前方,玻璃門上了防盜鎖,可以看見裡面還是原本的樣子,桌椅板凳一應俱全,乾淨整潔,擺放如如當時一般,但是那個男孩以及其他人都已經不見了。
趙安沒有停留,甚至連頭也沒有轉過去,他們像風一樣吹過,拐進那個巷道裡去了。
“趙安。他們那些人的家人會怎樣?”他問道。
對方沒有回應,可能因為風聲而未聽見。
等到他們站在院落門前,趙安才頭也不回地回答道:“忘記痛苦,從新開始。”
他沒有等王生直接騰空一躍,跳進院子裡去。王生往兩側看了下,緊跟上。
眼前這個幽深的階梯看不見全貌,它通往的地方似乎不止一層,而是十八層,從黢黑的地下吹來陰冷的微風,其中夾雜著一股如玫瑰的花香,清淡的氣味漂蕩在房屋中,叫人心裡發顫卻又暗含期待。
他知道那裡面存放著人血。
趙安踏在階梯上的腳步聲吧嗒吧嗒的響,他想起周若水的婆婆來,好像孤獨的老人就站在他們身後。他往後看了一眼,沒有人,再順著往下去。
往左拐一個彎,再下十多層階梯,一扇鏽跡斑駁的鐵門擋在他們面前,門中間靠右上了一把古銅色鎖,趙安開鎖時哐當作響。
門有些年頭,咿——呀——,逐漸被推開。
室內黑得徹底,入眼處盡是黑色虛無,唯有他們站的這個口子有些許光亮。
趙安很熟悉,徑直往裡走,消失在黑暗中。
他等了大概十多秒。
嗒的一聲,地下室內突然極為明亮。他不可避免地閉上眼睛再慢慢睜開。
地下室比他想象中的要小。一個同上面客廳差不多大的地方,正對前方另有一扇鐵門,不過趙安也把那裡面的燈打開了,他站在入口足以看見最裡面的牆壁。
盡管地方不算大。卻擺滿了那種紅褐色的陶製圓口酒缸,紅色布料套著的巨大的塞子排排列列不下五十個。
以前劉漳與他聊天時曾談到過,這種酒缸一個容積大概270升多,而一個人體內的血液一般在4-5L,如此算,這裡儲存的血竟然相當於2700個人多。
即使他早已做好一定的心理準備,還是為此深感震驚。一場滅絕人性的殺戮和貪婪偽裝下的進化仿佛已經在眼前鋪展開來。聲嘶力竭地哭號起這驚天般的恐怖。
他克制不住衝動,快速走到趙安面前,直視對方的雙眼,希望得到一個解釋。
“不用全部搬走。我和吳乘風留意過,目前這裡還是安全的。”趙安習以為常地邊說邊往裡面那間房走去。
對方這種若無其事的態度叫他實在難以壓製自己的憤怒,說道:“難道你不想解釋下嗎?”
趙安停下來,轉身望向他,說:“都是買的。用你們的管理費。”
說完就走到裡面去了。
王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盡力平複心情。
他走到靠近門邊過道的那酒缸旁邊,拿起巨大的塞子往裡看,裡面的血液不是他以為的鮮紅色,而是一種近乎於黑色的液體,反射著頭頂的亮光。
他實在不願意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眼前。他仔細地聞了聞裡面飄出的氣味,確實像是玫瑰花香。
也許因為拒絕面對這種殘酷的現實,所以周若水才這樣做。用一種花香妄圖掩蓋這些血液的本質,迷醉於他們自己可能已經回不去的曾經。
趙安從裡面拿了四個透明的塑料油桶,遞給他兩個,桶上貼著某款菜籽油的標識。
趙安指著門邊的角落,說:“那裡有瓢,一人兩桶。”
他轉身走去,在一個像是鞋架的最上層看到兩個鐵製巴掌大小的瓢。下面隨意地放了幾副手套,以及一雙落滿灰塵的深褐色板鞋。
趙安示意他扔過去一個,接住,默不作聲地舀起黑色的血液。
“都是用錢買的嗎?”他問。
“嗯。”
王生走到方才已經打開的酒缸前,彎腰伸手去舀,卻控制不住地顫抖,隻覺鐵瓢格外沉重。
他邊舀邊說:“去哪買?”
“他們有辦法。這事情不是我負責。”
“誰?”
趙安停下來,保持著剛才的動作姿態,緩緩轉頭望向他,問道:“你很害怕嗎?”
他已經快要舀滿一桶,玫瑰花香在攪動的血液中漫散出來,叫人迷亂。
“你似乎一直在害怕。王生,你還記得嗎?”趙安突然站直身子,說,“上一次你也是這樣。盡管你表現得堅毅,但是我能感覺到。王生,我告訴過你,沒有什麽好害怕的。”
他感覺那血液越來越像是窖藏多年的紅葡萄酒,就在曾經的觥籌交錯的光影之中濺起緋紅。他感覺自己就要醉倒。
趙安已經徹底停下來。
誰走過來了嗎?他聽見幽靈般縹緲的腳步聲,又感覺那是某處的時鍾在轉動。他抱起頭,腦袋裡湧進什麽東西,越來越多的影子,越來越多的聲音。是啊,酒香裡埋葬的歡鬧,流淌的時間如血啊。在遙遠的山坳,落日也是一般色澤,那些久遠的已經褪色的事物,為何在他生活的、記憶的地方飄揚起滿世界的玫瑰花香。
疼痛轟然襲來。他渾身如火燒般灼熱難耐,對於鮮血的渴望極其強烈。他望向眼前模糊的黑影,推開他,站起來,在這屋裡晃晃蕩蕩。他看見那裡的光,走過去,倒在了向上的第一層階梯下。
他做了很長的一個夢,這一次他成功地殺掉追擊而來地鄭榮光,激動不已。
可是他在興奮之後為何感到更為強烈的痛苦,掙扎的泥潭,越陷越深的軀體。
王生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帶著諸多的迷惑從夢中睜開雙眼。從那個詭異的拘留室開始,他的世界就逐漸變成這般模樣,被津南壓在它龐大的身體之下。
程菲兒的臉越來越大,一雙俏皮的眼睛化了淺色眼影,微微翹起的嘴唇豐潤而誘人。
她注視著他的雙眼,一時無言。
王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記得自己本應該在那間院落的地下室裡舀著血液。他把裝滿的一瓶放在腳旁。可那時候的趙安不知在幹什麽,他想不起來。
“若水,他醒了。”程菲兒笑著跑出去。
趙安跟在周若水後面上來,站在他床邊。
他眨眨眼睛,從床上坐起,身體疲憊至極,靠在床頭,問:“我怎麽了?”
“我想你應該是一位造夢者了。 ”周若水走過來坐在床沿上,關懷道,“這次你昏迷了快一天。”
這麽久了嗎?於他而言卻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是嗜血症嗎?”他盡力回憶,想到那間地下室,突然驚道:“我是不是喝了很多······”
周若水點頭,握住他的手,道:“人血。生,這是我們無法躲避的。”
他喉頭哽咽,閉上雙眼,靜靜靠著。
程菲兒也沒有出聲。
窗外有麻雀的叫聲,風中的樟葉簌簌,南戶街的白天依然安靜。
“造夢者?我不清楚。”他睜開眼睛,說。
“你不清楚?連趙安都中招了,你還說不清楚。”程菲兒很是激動,更像是興奮。
周若水說道:“確實是的。”
趙安沒有說話,站在她後面注視著王生。
“和你先前遇到的那個鄭榮光一樣,你應該可以創造一種由你所構建幻境。而在這幻境之中,對方很難逃脫,你卻能存在於任何地方。恭喜你!”
可是他不知道該不該高興。
先前只是聽周若水表述到這樣的情境,可當他作為其中的關鍵人,卻還是難以應對。
如果這就是進化,那新人類的光輝究竟可以照耀多遠。
“劉漳他們呢?”略有感傷之後,他想到自己的朋友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出現,不由得問道。
“出去執行任務了。”趙安倒是這時候回答起他的疑惑來。
任務?
他察覺到周若水有些尷尬,而程菲兒在那兒偷偷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