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醫院離江南大學不遠,他本想一路走過去,卻在路上遇見一群穿著迷彩服、面色枯黃的人,十多個,坐在店鋪屋簷之下,沉浸在雨天的城市,靜默無言。
他感覺體內的血液在表達興奮與渴求,但是沒有先前鄭榮光帶給他的那般強烈。
他深深地看向他們投來的眼神,凜冽的寒風隨雨拂過他們彼此的面龐,驚異不定。
顯然他們也有一定覺察,既如此,他便不得不猜測種子的傳播到底到了何種程度,如果這一群人部分甚至全部都已經成為了所謂的新人類,那情況的複雜和危急只怕已經超出預料。
他無法想象他們嗜血症突然發作的景象。
暗自心驚之余,這群人也只在那兒呆坐,像是等雨停的麻雀,少有人在意。
他回首片刻,沒有追來的跡象。謹慎起見,他加速離開了。
在一家水果店前,他買了個果籃。
醫院裡人群密集,幾乎擠滿了大廳。
他站在谘詢台前,當初自己因頭痛住院的畫面浮現。他用親屬的身份問到周若水的房間,十二樓九十三號床鋪。
電梯一次承載二十人,他等了兩撥才上去。有人為此爭吵甚至大打出手,被安保拉了出去。
其實他可以走樓梯,下了電梯他思索起自己這種現在看來不太正常的選擇,最終得出的結果是:或許他依舊認為自己還是正常人,再者便同周若水一樣,在潛意識的深處堅信自己能夠回到過去。
九十三號床是過道走來第四間房,房內除了周若水還有一個男孩和他的父母。
床鋪那頭搖起來,周若水靠著,在屋頂的兩排節能燈照射下,臉色白皙而蒙著一層薄紗般,給人以不食人間煙火的錯覺。
趙安坐在周若水床鋪左側靠牆的鐵質圓椅上,手裡端著水正要遞給她,溫熱的水氣漂浮在他們視線交匯之處。
“生,你怎麽來了。”她手捧玻璃杯,面露愧疚之色,“對不起。”
他提著果籃走上前,站在另一邊,看一眼趙安又看向她,說:“傷勢要緊嗎?”
點滴速度很慢,倒吊的玻璃瓶,房間內的消毒水氣味,這些都讓她看起來傷勢頗重。
可是周若水卻似沒有聽見,顧自解釋道:“讓你們第一次就面臨這樣的情形,我很抱歉。”
趙安沒有回應,表情甚至有些呆滯。他不解地注視著對方。
周若水注意到了,伸手抓住對方那張粗糙的手,眼波流情。“安,你不用再自責,有些事情已經不是我們現在能掌控的。我們能做的只能是讓更少人遭受那樣的厄運。安,你知道嗎?”
他想起來那個男孩。或許那對於趙安而言代表著某些珍貴的記憶都將為歲月的灰塵覆蓋。他也經歷過類似的事情,也就帶著感同身受的悲傷凝望這個寡言的男人。
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不過近在眼前罷了。可是老張卻是給他以遙不可及的滄桑感。
“漳還好嗎?”周若水安撫好趙安,問他,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點頭,說道:“之前那間院子是不能回去了嗎?”
“嗯,既然都已經在那兒附近出現了。我們必須得換個地方。菲兒讓我們去她那兒,你知道嗎?”
“是的,已經搬過去了。”
她想到什麽,用既哀傷又帶著些許乞求意味的語氣說:“盡管菲兒看起來不在乎的模樣,成為吸血鬼一樣的人似乎讓她得以解脫,可是我還是能感覺到她心靈深處的恐懼並未消失。
只是那烙印太深了。”她望向他:“你們不要在意。” 他沉默著頷首。
身後的男孩哭鬧起來,有些吵。
那對父母不停地輕拭著男孩的胸脯,嘴裡呼喚著莫名難懂的詞語,像兩個巫師。奇怪的偏方一般,他不知道趙安為何會允許他們在這裡。
“可憐的孩子。”周若水聲音輕柔,眼中淚花瑩瑩。
“他得了什麽病?”他問。
“等死的病。”她說。
他不由得呼吸一窒,但也沒表現更多的傷感。
“我想問你一些事。”
他待對方平複好情緒後說道。
周若水顯然猜到些,擦了擦眼眶,反問:“他們的事情嗎?”
“是。為什麽他們能夠避開你的能力。預示者的能力?”
“我能理解你的擔心,畢竟事關生死。”她靠在床頭,趙安幫他拾掇好枕頭。“那時候我已經昏迷,所以後面的事情我不知曉。但是風告訴我了。他說有個叫唐的人,是隱匿者,而隱匿者是可以掩藏氣息和行動的人,我想便是因此我才沒能及時發現。”
“其實我知道風在安慰我。只是我從未意料到他們會找到我們,沒有痕跡,毫無征兆。”她繼續第說,“預示者,也就是我的能力,可以憑借自身血靈的狀態對將要發生之事產生一種類似於危險警示的預知能力,但卻是自發的,我很難控制它們。一直以來我們都是憑此得以確保安全,不過現在看來隱匿者和造夢者的同時存在,會讓我們隨時處於危機之中。”
他沒打算就此放棄,繼續問:“一開始,在你昏迷過去之後,我聽到他們說‘這一次你們打算犧牲誰’。怎麽,之前也遭遇過昨晚那樣的情形嗎?”
周若水一直望著那台掛在牆上的電視,裡面正在播放午間新聞,也就沒有看到他目光之中的質疑。
“是嗎。”周若水神色愈發哀傷,顯然想到不願意回想的事情,“既然你問道,我就告訴你。”
“那次事情發生在多久前呢,似乎已經過去快半年了。也就是我丈夫死去不久之後。在那次警察局的事件之後,我知道只有我一個人必然無法應對,想要從他們那些人手裡找到變回原來人類身份的可能幾乎等於零。於是,我找到了一些人,在他們看不見的身後,我找到了安,慢慢的,越來越多人,我記得和你說過,十三個,我很開心,我開始認為自己快要能夠實現目的,盡管我知道我們已經走在可能通向地獄的道路上。我仿佛已經看見我們一起回到人類世界。”
“可是那次,我因為得知一些關於我丈夫的信息,離開了當時集聚的地方,在仁化區那裡的一個小區裡。那本是個周末,我們相聚在一起,談述著最近的進展,商量關於如何接近他們內部,以及如何找到關鍵信息的方法。我離開之前,他們都朝我笑,讓我小心。安陪著我一起。
“可是他們卻突然而至,在我離開之後。等我再回來時,他們······”
她停下來,聲音哽咽,似乎不願再說。
“他們死了。老鄧和吳乘風逃了出來。也是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曾離開我們選定的聚集之地,那個院子,趙安陪著我挑選了好久。我本以為可以一直待下去。”
周若水開始哭泣,趙安拿紙巾給她擦拭。
“抱歉。”他說。
“沒什麽,你有疑慮我很理解。畢竟這是一條隨時會死亡的道路。”
他本想繼續問對方關於他們為何像是有所留手以及關於唐的問題,不過她看起來不願再談論太多。久遠的故人已經在其心中勾起無盡的悲情,痛苦的人需要的不是逼迫,而是貼心的關懷。他有些不忍。趙安輕撫她的後背,和他們撫摸自己的孩子一般。
也許隻好等周若水出院再找機會了。
“還是很感謝。醫生說了你什麽時候可以出院嗎?我到時來接你們。最近外面一直下雨,我想這樣會安全些。”他把果籃放在床頭櫃上。
她看向趙安,趙安說道:“明天下午我會送水兒回去的。你走吧。”
周若水難得於此時笑了笑。趙安對於她看來確有特別的力量,像太陽那樣可以於黑暗之中帶來光明,於寒冬裡創造溫暖。
王生轉身告別,既然對方不願,他也不會強求。
在走廊裡,他又恍然覺得自己還處於之前僅僅是頭痛的時候,那個醫生叫什麽名字他已經想不起來,其實不過十天左右。遺忘看來並未消失,只是啃噬記憶的速度更加緩慢,也更加無聲無息了。
他準備離開。
某一瞬間,他體內那種血液沸騰的感覺卻突然再次湧現。
隻這一瞬間,便消失得無蹤跡。
他猛地停下腳步,站在鋪滿白色瓷磚的過道中。左側台櫃後的三名護士,右側一排病房裡哀歎或者睡去的病人,從他身邊經過的這些人,穿著各不相同,神色焦急或者慶幸,平和的腳步聲,瑣碎的攀談。廊頂一排一排的燈光交相輝映,營造出於愈發明亮中便愈發混亂的迷離之感,他沒有四處尋找,在原地摸了摸左肩的傷,幾秒而已,繼續前行,離開此地。
不過他並沒有急著離開,在一樓大廳靠角落的長椅上待了十分鍾左右。當然也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
回去的時候,他懷疑自己最近有些神經質。
事實上,他也無法相信一旦他所設想的那種情況——周若水真正的身份和作用——確實屬實,那他們這些圍繞著這個女人的人會得到怎樣的下場。
不管剛才的感覺是真是假,於他而言都可接受。要麽能夠一定程度上證實她的可靠性,雖然會陷入危險;要麽無事發生,自然不會對現在的局面產生什麽影響。
他沒有避開那條路。等他走到早上和他們相遇的地方,那群人卻不在了,一路也沒遇見,不知去了何處。
他收起傘。雨勢確實漸弱,街道屋前,路邊香樟,到處是滴滴答答的滴水聲,人們叫喊的聲音熱烈起來,清晰的裸露在外的欲望和時而乍起的爭吵互相呼喚。
他有意放緩腳步,安靜地行走其間。
前幾日在警局裡他曾聽到過這樣的詞,現在已經得到他個人無根無據的推定:津南不太平。
路上他接到漳的電話,叫他帶四份快餐回去。
電話裡傳來韓紹明說話的聲音。
“韓紹明在你旁邊嗎?”他問。
“對啊,你找他?”漳略顯詫異。
“不是,我聽到他的聲音。有什麽要求嗎?”
等到他買好四份快餐天已經黑了下去。他看了下時間,不過六點。
冬季越來越近。他原來打算在下雪之前離開津南的。
晚上,程菲兒關上門,高興地跑進他們三個的房間,沒有敲門。
漳嚇了一跳,說:“程菲兒,你幹什麽!”
“你怕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她撇起嘴,看著王生道:“我找你!”
他正在看手機裡的新聞資訊。不過幾家平台裡都沒有關於昨晚那件事情的報道,甚至連相似的事情也沒有,更別說那些因而死去的無辜的人。
根據吃飯時韓紹明的說辭,他們並沒有收拾那些屍體。
“為什麽?”漳問。
“不是我們無情,劉漳、王生。”韓紹明邊吃邊說,“實在是無能為力。那些人因為是死在那些家夥手中的,所以屍體裡存在著那些人的氣息。這東西就和GPS定位一樣,懂吧。”
“那不會暴露我們這些人的存在嗎?”
韓紹明伸出食指擺了擺,老神在在道:“沒這麽容易。你知道在造夢裡死去的人現實中會表現出怎樣的情況嗎?這不是簡單的死,因為它會讓你死得太簡單。”
“什麽意思?”他問。
“因為死去的不是身體,死去的是他們的靈魂。毫無征兆,毫無緣由。一個正常的人突然就這樣死了,你說說,再高明的醫學怕也只能束手無策吧。”
他大概能理解一些趙安心中的痛苦了。
可是他找不到相關新聞報道,心中依舊難以釋懷。
“找我有什麽事情嗎?”他起身望著程菲兒。
這個女人扎起馬尾辮後會給人一種較為嚴肅正式的感覺,盡管言行舉止依舊如故。
“你電話還沒給我呢!”
他把自己的號碼報給她。
“好了。”她沒有馬上離開,反而又看向劉漳和韓紹明,說道:“那個,打麻將嗎?”
韓紹明本來一直專注於手機屏幕之上,聽到這兒耳朵都顫動了下,笑道:“我以為你就要睡覺呢。”他看向王生、劉漳,繼續說:“就是不知道他們倆會不會啊?”
“麻將我當然會。”劉漳說。
王生仔細地打量了下程菲兒,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說:“所以你是想賺管理費嗎?”
“哈哈哈,你融入得還挺快嘛。來不來嗎?”她掩著嘴,笑得極開心。
他點點頭,劉漳也當仁不讓。
其實如果能一直這樣,哪怕是南戶街他又有什麽擔心和奢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