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菲兒上前觀察婦人的情況,扒開對方的眼皮,又摸了摸對方的額頭,將被褥往上拖了拖,才緩口氣坐在那張唯一的凳子上。
王生靠著正對床尾的牆,雙手交叉環在胸前,等待著她的解答。
程菲兒露處淺淺的微笑,臉頰因為拍打之後泛著動人的酡紅。她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說道:“我當然願意告訴你這些事情。王生,這正是若水讓你和我一起過來的目的。”
他默默望著對方的雙眼,就像望著因為未知而顯得美好的將來,也同樣因為未知而愈發可怖的黑暗深處。
“我知道你在意什麽。其實無論是孫鑫還是誰,一旦死在那些人手中,他們的親人也就相當於被宣判死刑。而目前為止,我們在津南已經發現共213個這樣瘋掉的人了。”程菲兒說,“可是並不是每一次我們都知道。一開始我們也不清楚他們為什麽這麽做,無論怎樣看,無論他們在津南具有多麽強大的能量,可現實是,最多的永遠都是那些真正的人。或許也因此斬草除根才是更好的解決方式。”
婦人翻動了下,被褥滑下來一點。她小心蓋好,繼續說:“我們之前也這樣想,所以一直等著他們安排送來這些人之後,就暗地進行調查,憑借我的能力。剛開始人不多,我也只是一個一個的搜索著他們的記憶,可是每一個仿佛都只看見黑暗,他們在失去自我前的那天裡一直處於被控制的狀態,不僅是身體,連意識也渾濁不清。”
“有次吳乘風和我一起。也是那次,他發現這些人體內的血液不對勁。他取了十個人的血液回去。他將自己的血液和它們一一混合在一起,你知道嗎,王生,結果這十份血液裡不僅有血靈蟲那樣的微生物,甚至於連乘風體內的血靈蟲都被它們中的部分吞噬。”
“我們想,也許,很可能,那些家夥的新人類計劃一直在嘗試著更深層次的試驗,他們從未停止過,並且試圖在人類的血液基礎之上創造更為強大的靈隱。”
他聽著,附和道:“創造更為強大的神靈嗎?用這些看起來會帶來風險的資源,倒確實兩全其美的處理方式。”
“嗯。吳乘風也是這樣說的。所以自從那次之後,這條線索就變得尤其重要,若水讓我一直跟著咯。”她歎了口氣,“不過這種事情做起來沒有那麽輕松,一個人太累了。還好現在你來了。”
“你的能力是?”
“嗯。其實也沒什麽厲害的。就是可以查看到別人的最近一段時間的記憶這樣子。若水說這是叫心術者。”
“像剛才那樣把手放在別人額頭嗎?”
“也不一定。只要是腦袋上就行,任何部位都可以,我個人習慣放在額頭上罷了。”她努努嘴說,“這靈隱真的不行,因為它必須要對方保持在安靜、可控的情況下,也就是只要被讀者反抗,我就毫無辦法了。你說是不是好沒用啊。”
“不,它很厲害。或許對於你個人而言不是很有用處,但是對於我們而言卻是十分重要的能力了。我想周若水一定很需要你的幫助。”
“哎,可是我還是很想和你們一樣,可以炫酷地和敵人拚殺。特別是乘風那樣的,真是叫人羨慕啊。”
他安慰道:“並不會。趙安沒和你說過嗎。真正起作用的其實還是槍和子彈。”
“我知道。可是那又怎樣,我根本射不中。哎,不說了不說了。走,我們去下一個人那兒。”
他打開門,程菲兒當先出去。
“不過有一點好處,我可以幫忙安撫病人的情緒,使他們安靜下來。我做這個事情,每個月是有工資的哦。因為怎麽說也算是一種專業的能力了,所以每天有三百。這的確是非常有用的地方。”程菲兒轉頭高興地說道。
“嗯。那213個人全部在這家療養所嗎?”
“肯定不是啊。不然也太多了。這邊只有45個人,算上新來的。還有其他幾處地方。以前我不知道,自從幹了這個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津南有這麽多的療養院、醫院。真的很多。”
“剛才有什麽發現嗎?”
“沒有啦。還不是和之前一樣全是一片黑,什麽也看不見。”程菲兒攤手,推開112號房門,裡面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正站在牆壁前。
他在後進去,一開始沒有注意。抬起頭後才被眼前一幕驚住,整個房間內壁都畫滿了粗黑色的曲線,沒有很明顯的表達某種事物的圖案,僅僅只是各種粗細不一的線條連接而成的巨大的東西,或者斷斷續續的,密密麻麻的。
不過對方一直很安靜,程菲兒撫摸他的後背與額頭時,都沒有說話,站在那裡,在不多的空隙裡繼續他的創作。
他看不懂,但是心中卻很憐憫。
他難以理解,倘若人可以如此低廉,他們該如何自處,新人類嗎,還是新新人類?
程菲兒同剛才一樣將對方帶到床邊。男人順從地躺下。
他看起來真的年輕。
王生也同樣靠在門上,默默守候著。
幾乎整個下午,他都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而程菲兒似乎因為精神疲憊沒有和他過多交流。
她很美麗,他看著對方,只是越是美好的東西便令他陷落在愈深的迷茫中。
他想念自己的父母。青藍色的走廊裡,空靈的腳步聲,既是到來也是遠去。他們已經失蹤二十多年,很難讓人再相信他們依舊活在這世界某個地方。
那天法院宣判死亡的時候,他們在爭吵什麽呢。明明連屍體也沒有,卻依然可以死去,所以能夠證明存活的最為關鍵的東西還是我們的身體嗎?那我們自己該如何界定,用來衡量真實的唯物主義。他以前在學校裡學得不好,又怎能奢求看清自己所處的世界呢。
不過他知道老張確實正在死去。是的,盡管他依然清楚記得那些時候。可是他也越來越少想起這個朋友了。短短十天左右的時間就已經被接踵而至的各種事情所包圍,他很難相信自己能夠在今後的漫漫長途中能夠再如今天這般感受同等的傷感和哀思。
他厘不清,到最後也只能知道:或許只有那個男孩才是真正的死亡。
突然,程菲兒叫他過去幫忙。
這個128號房的男孩在掙扎,很劇烈。
“快按住他!”程菲兒急道。她用盡力氣使得手不致於脫離對方的額頭。
“怎麽了?”他跑過去,一隻手抓牢男孩的雙手手腕死死鎖住,一隻手臂壓住彈動的雙腿。
男孩的眼睛睜得很大,眼角的血絲很清晰,表情很驚恐,似乎屋頂上刻畫了猙獰的厲鬼。
程菲兒另一手扶著自己,重又回到寂靜的狀態。
男孩逐漸恢復平靜,眼睛合上後,依舊一副稚嫩的面龐,不過他很瘦,臉頰有些凹陷。手腕和小腿的骨頭很膈人。
他稍稍放松,等待著程菲兒完畢。
“是有什麽發現嗎?”
她點點頭,汗水順著臉頰滑落而下,不斷喘息。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遞過去,她接過。
“是有些發現。這個男孩是之前就已經送進來的,做過兩次,本來也都沒有發現。沒想到今天真的發現了一絲有用的信息。”程菲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繼續說:“在他的腦中,我看見一處地方,不過我還不知道那是哪個地方。”
平淡了一下午,王生也感到一絲無聊,所以他看對方的眼神好像過於熱切了。程菲兒臉一紅,說:“在他那段記憶中,我看見一段不斷抖動的冷灰色階梯,一個生鏽的鐵門,一隻手握著把手從裡面推開門。”
“沒了嗎?”
“嗯。”
階梯和鐵門?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那間地下室。
難道周若水他們真的有問題?
但是他反應過來那間地下室的門只是從外面推開,緊張的情緒便消失了。
可是又有哪裡會有這樣的鐵門和階梯呢?這種生鏽的鐵門不算少見,階梯,冷灰色,這又能知道什麽呢?他仔細地在腦裡搜索著種種可能,一時間還是無法得到些許猜測。
程菲兒從衛生間出來,說:“我剛才又好好想了想,還是一無所獲。哎。我們還是繼續吧,等五點鍾回去後再和大家一起想吧。”
也只能如此。
男孩躺在床上很安靜,睡著了。
後面的幾個人並沒有出現方才的意外收獲。如同程菲兒忙完之後說的那樣,這種在黑暗裡看見光的概率太低了。畢竟人的回憶龐雜混亂,而又遭到有意的隱瞞,想要從其中找到一點兒線索和流沙淘金一樣困難。
“當然更重要的是太累。”程菲兒用手扇著微風。幾乎一整個下午她都在重複這一套動作流程,很是疲倦。“不過總算是忙完了,可以回家咯!”
王生很少幫忙,也就只能幫著叫了的士。
他沒想到,吳乘風和老鄧也會過來。
他和程菲兒回來時,他們倆正在和周若水談論事情,可能在他們回來前已經說了很多,沒一會兒就離開了。
他察覺到吳乘風在從他身邊走過時,自己體內的血液在沸騰。在此前只有鄭榮光那些人會令他如此,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對方看他的眼神平平淡淡。
程菲兒和他們打招呼,邀請他們留下吃飯。
“不用了,我們已經吃過了。”老鄧笑道。
吳乘風卻一直看著他,倒有些不太正常。
趙安和周若水依舊扮演著廚師的角色。劉漳和韓紹明還沒有回來。
飯中,程菲兒將下午發現的情況告知給他們,卻沒有什麽有益的想法。
韓紹明和劉漳的任務和他們不太一樣。周若水也學起了程菲兒,讓他等劉漳回來了自己問。
“生,你對趙安再使用下你的能力。”周若水提到。
他感覺周若水看他的眼神和之前不太一樣,趙安更為直接地表現出一種審慎的意味。
他有些不解,也不太願意。他記得這能力需要鮮血的支持。他不想毫無緣由的再去沾染那些東西。
“為什麽?”
趙安停下筷子,說:“吳乘風告訴我們,你可能不是造夢者。”對方目光深沉而銳利,意有所指。
“那是什麽?”程菲兒好奇道。
“不清楚,如果風沒有感應錯,”周若水解釋道,“應該是造夢者之上的能力。”
“造夢者二階嗎?”
他想起之前吳乘風說過的話,疑惑不解,不止當下所談。
在印證了先前的一些猜測之後,也產生了新的疑問。尤其是對這一整個背後的——不論是造夢者還是其他什麽東西,不論是心術者還是預示者——能力體系產生愈發濃厚強烈的不解。先前周若水說只有二十多種,難道是包括這些所謂的二階能力嗎?
相對於那些人,他們掌握的還是太少了。
也許他們口中的這些靈隱和新人類計劃關系密切,當能力不斷得到提升,也就距離那些神靈越來越近。
“生,造夢者你經歷過,它是一種依托於現實環境創造的幻覺世界,可以使得處於環境范圍之內的人不知不覺進入這種幻境。”周若水說道,“可是安說上次他被困的幻境卻不是當時你們所處的地下室。這或許也能證明風的猜測。你有什麽感覺嗎,生?”
“我不清楚。”他說,“我甚至連如何使用都不能順利掌握。”
“有一種方法對於現在的你來說,可能有用。”趙安起身,從櫥櫃下拿出一桶深紅色的血液,當時那個菜籽油的標識還在。對方倒了一碗遞給他, “喝了。”
他想拒絕。可是當它們真正放在面前,血液表面波動的光澤和冒出的玫瑰花香卻仿佛真正的毒品一樣在誘惑著他,一種極度的渴望在折磨他的靈魂。
幾乎也就在同時,他能感覺到他們也或多或少表現出一定程度的掙扎。他看向周若水,對方盯著那碗血液,朝他點頭。
“生,試試看。”
他沒有過多堅持,一飲而盡。
血液像引火物一樣引燃他體內原本平靜的血流,熟悉的灼燒再度襲來,不過這次腦袋卻沒有那麽疼痛,意識還算清醒。也許上次之後身體已經逐漸適應。腦袋裡有密集的蠕動感,是血靈蟲嗎?他不知道,但是周若水握住他的雙手,趙安直視著他的雙眼,凌厲狠決,他感受到強烈的由鮮血帶來的殺意。
也就一瞬間,他感受到那些蠕動感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迅速,以及伴隨而來的愈發熾熱的顱腔,愈發腫脹的瞳孔,他呼吸急促。
“壓製住它們!生!”周若水喊道。在他印象中,她從未這樣大聲說過話。
他記得吳乘風囑咐自己要守護好周若水。為什麽?
趙安的眼神讓他感到一種被冒犯的憤怒。他努力幻想自己身處冰封之中,用那時候衝刷而下的冷水澆滅自己腦中的熱度。他嘗試恢復正常。
控制住。控制住。
程菲兒似乎很緊張,他感到背後有一隻冰涼的手掌在輕撫自己。
欲望,燃燒。
仿佛腦袋裡有成千上萬的血靈蟲在吸食血液。
靈隱,魂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