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很多天,萬珊習慣了媽媽不在家,父親總是凌晨回家。
她走在又長又陡的台階,還有一層就要到家了,她掏出鑰匙卻聽到樓上嘈雜的聲音。她趕緊爬上樓,發現門口站著一個男人抽著煙,門半開著。
“你是誰?”
“問你爸去。”那男人看都沒看她一眼,眯著眼,煙霧縹緲,神情不定。
萬珊推開木門,父親正和一群人有說有笑的,那一群人裡面沒有一個是她認識的。
當那群人正眼瞧見她,氣氛一度降至冰點。
父親把她拉到客廳中央:“這是你姥姥,這是你姥爺,這是小姨,還有門外的是你小舅。”
父親每介紹一個稱謂,她便向著那稱謂的主人禮貌地稱呼。自持長輩的身份,他們可以沒有回應,但你必須做到畢恭畢敬。這是中華上下五千年老祖宗留下的規矩。
打完招呼,父親讓萬珊進自己房間寫作業。
她關上房門,愣神。
她記憶裡的姥姥不是這樣,姥姥的身體沒有這麽硬朗,還帶一點口吃。她臉上還有手上有很多皺紋,細長細長,延綿溫暖。
剛才,她毫不猶豫地喊了一個陌生人作姥姥,姥姥她會傷心嗎?
或許,她已經不記得自己這個外孫女了吧!
她翻開作業本,努力把心思集中在學習上。
門外。
“那個就是你和你前妻生的孩子?”老爺子渾厚的聲音令人不覺正襟危坐。
“是的,爸。”
“如今千千和你也有了孩子,你會怎麽做?”
“我會一視同仁的吧,絕對不會讓千千和孩子受委屈的。”
“嗯。”老人鄭重地點點頭,“當初千千死活都要跟著你,我們是怎麽勸都不中,你如果不能夠對千千負責,對她的孩子我的外孫兒負責,以及對這個孩子負責,你就不配一個男人,更別談一個合格的丈夫,一個合格的父親!”
老爺子雖年過八十,精神氣依然矍鑠,字字擲地有聲,父親後背汗浸。
“你知道何為負責嗎?”
“當然是做到公平公正,給千千和孩子們一個保障,讓他們的生活越來越好。”
“隻說了一半。”老人直搖頭,“我首先要糾正一下,是給‘你們’一家人保障,是讓‘你們’一家人的生活越來越好,不是只有你一個在單單付出。如果遇到問題,是你們一起對抗問題,去解決,而不是相互吵架、怨天尤人。”
“其次,物質再重要,我更希望你們一家人在一起是開心快樂、其樂融融、團結友好、和和美美的。孩子們需要一個家。你,明白嗎?”
“明白了。”
老人說的句句在理,說者用心,至於聽者用沒用心……
夫妻二人前腳剛送走娘家人,後腳自家院子著火。
“你爸說這話幾個意思?擺明了沒把我當自個兒人啊!當著那麽多人的面兒訓我!”
“我爸那是對我們的祝福,你這人怎麽分不清好賴?”
“還祝福我們!”父親嗤笑,“他說你死活賴著我,他也知道你是死活賴著我的,憑什麽要求我既要這樣又要那樣的!”
陸千千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淚水在眼眶打轉:“有種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們一家子真是給杆就爬!”父親在怒吼。
萬珊的筆掉了。
陸千千再抑製不住,眼淚花花流淌,嬰兒的啼哭聲更是嗚嗚咽咽。
“我當初真是瞎了眼,
看中你這樣的人!” “那你滾啊!你別忘了是你賴上我的!”
“合著孩子生完了你就讓我滾?”陸千千愣了一下,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啊?萬南?你,你讓我滾?”
女人紅著眼呵呵笑了,隨即面目猙獰地一拳揮向他,可惜她到底是剛生完孩子的人,身子底弱,反被萬南甩在床上,一個巴掌扇過去,左臉通紅,五個手指印清晰可見。
兩個人廝打起來,誰也不肯讓步。
萬珊雖與他們隔了一堵水泥牆,卻聽得真切。父親和媽媽雜亂的腳步,拖鞋因碎步從腳上自然脫落,那一拳落到柔軟的枕頭,這一拳結結實實打到肩膀,伴隨著媽媽的慘叫,小弟弟的啼哭淪為背景音樂……
萬珊怕極了。
她記憶中的爸爸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她怕極了,聽著那些聲音,仿佛自己也身臨其境,連撿筆的勇氣都沒有了。
她也哭了,豆大的淚珠滾落臉頰。但她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是因為傷心還是害怕。又為了誰而哭?是為了可憐的媽媽還有弟弟,又或者是自己?
萬南的衝動,他的失智,徹底摧毀了陸千千對婚後美好生活的向往。她剛剛晉升成寶媽,還沒來得及好好休養生息,她就被家暴了,緊接著丈夫離開了幾天幾夜,家裡堆積如山的家務全壓在她的身上,給孩子喂奶是她,洗澡是她,哄孩子入睡還是她。
萬珊看著也疼,她會主動要求分擔,即使媽媽會兩隻眼死死得瞪著她,將她推倒,對她大喊大叫。
還好她沒有放棄,偶爾遞給媽媽一杯溫水,幫媽媽掃地,兩雙稚嫩的小手泡在水裡搓衣服,她會乖乖的不惹她生氣……她替她的父親慢慢化開陸千千心裡的愁緒。
萬南不會知道,他不在的這幾天,陸千千承受了多少的心理上和生理上的壓力,這世界差點又多了一個產後抑鬱症患者。
但是後患還是有的,陸千千以後的每一個月比例假更準時的,是頭痛。
幾天過後,父親回來了。
沒有爭吵,沒有交流,雙方都情願保持沉默,不被打破。
夜晚,萬珊趴在窗台看對面一棟又一棟的樓層,高到聳入雲端,亮起千萬家燈火,輝煌璀璨。
她想起又陡又長的台階,黑燈瞎火的長廊,似有萬般愁的看向塗了層黑漆的天空。
她經常對大人感到迷惑。
她不過是個孩子。
2003年,4月26日,萬珊得到了人生第一份生日禮物。
上學的路上,萬珊和敏敏走在一起,走到半路,敏敏驀地想起回執單還放在家裡的茶幾上。
她要回去拿,萬珊先去學校。
楊帆不知從哪裡湊過來,拍了拍她的後肩。
就在她轉身的時候,他張牙舞爪地“哈”了一聲,把她嚇個半死。
“你好煩呐!”
楊帆不說話,張開左手。
“你給我兩根橡皮筋幹嘛?”
“誰讓你看橡皮筋?你看看皮筋上的花。”楊帆吸吸鼻子,“我看你挺喜歡桃花的,我專門從我媽媽的櫃子裡挑出來的。”
“你要女孩的東西阿姨沒問你嗎?”
“問了,我就說我們班有個女孩過生日,我把這個當禮物送給她。”
“為什麽突然送禮物?”
“因為過生日啊!”
萬珊聽不懂他口中的“過生日”是什麽意思。
“你該不會連‘生日’是什麽都不知道吧!”他歪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問。
“……”
“‘生日’就是我們出生的那天,你可以理解為‘出生日’,懂了嗎?”
“我出生的那天?”
“對啊,就是我們從媽媽肚子裡爬出來的那一天。”“我媽媽和我說我的生日在9月23號,她生我的那天可疼可疼了。”小男孩略帶驕傲,“每年過生日,我媽媽都會給我買生日蛋糕,然後點燃蠟燭,為我唱生日歌,讓我閉上雙眼許願。當我再次睜開眼睛,她會用很溫柔的聲音祝我生日快樂。”
萬珊小小的心臟似熱流湧動,是渴望溫馨幸福生活的心在躁動。
她想象著,她的父母和她正坐在一張圓桌,桌子中央擺放著一個圓圓的、漂漂亮亮的,和蛋糕店櫥窗裡的蛋糕模型一模一樣的蛋糕。他們臉上洋溢著笑容,他們真誠地對她說“生日快樂”,她嘗到了蛋糕的香甜,也得到了家人的祝福。
“我連我的生日在哪天都不知道。”萬珊沮喪地垂頭,“不會有人祝我生日快樂。”
第二天到學校,她問王武,問敏敏,他們都知道自己的生日。從出生到現在,她就沒有過過生日,甚至都沒有人告訴她“生日”是什麽。
後來,她也去問了父親,父親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沒有生日這一說,她只要知道好好學習就行, 別想著生日。
直到四年級學習數字編碼,有一章是講身份證號碼的編制,老師說身份證號碼的第七位至十四位是個人的出生年月日,也就是生日。
女孩終於知道自己的生日,沒有喜悅幾分,也一直沒有在這天過生日的習慣。
她想著,也是,有誰會喜歡一個拖油瓶呢?
“你怎麽哭啦!”
那時候的珊珊是個雷打不動的小哭包,動不動就掉眼淚紅鼻子,而且每次哭的時候都耷拉著腦袋,厚重的劉海半掩住她的臉,眼淚浸濕睫毛,無聲落下幾顆晶瑩的淚珠,好把它們藏起來。
都說了沒有聲音也看不仔細,可是珊珊一哭,還是會被楊帆發現。楊帆很好地繼承了母親的溫柔細膩,缺席的父親卻教會了他暴戾恣睢。
楊帆輕撫她的背,就好像是媽媽在安撫自己:“不哭不哭,你不知道自己生日的話,往後每年的今天我陪你過生日好不好?”
“真的嗎?”珊珊露出淚汪汪的大眼睛。
“真的!”楊帆用大拇指刮啦鼻翼,仰頭,“我說話算話,從不騙人的!”
長大後的楊帆多想和她說,你可以一直相信我,我會永遠罩著你。
某個夏天的戛然而止,青春年少的夢也就破滅了。
兩個小孩勾著小指起誓,那比成人世界的合同來得更真摯。
不具法律效應,是公章蓋在了心上。
串著桃花的兩根橡皮筋被她放置於一隻精致的小盒子裡,過了很多年,發生了太多事,盒子蒙了灰,它依舊色澤紅潤地躺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