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水浩浩湯湯,自西北向東南橫穿整個空音郡。郡府落槿城位於梧水東岸、空音郡東南部,其東面和北面是跨越空音、九韶和流瀾三郡的廣袤密林,其間荊棘遍布,地勢崎嶇,車馬難行。
然而即便如此,這片密林也並非人跡罕至。
日光將密林上空的流雲投影在林海樹冠上,空音郡盛產梧桐木,梧水便是因此得名。早春梧桐尚未發芽,流雲走過,散落地表的光線被交疊的青黑枝乾分割得支離破碎。一道巨大陰影蓋住了細碎光影,又瞬間消失。白色巨鳥自低空掠過,六條纖長尾羽隨風而動,眼中一對琥珀瞳孔炯炯有神。
重明鳥,產自西海靈州,二目四瞳,故謂之重明。翼寬三丈有余,振翅而擊,一日五千裡。
重明鳥背上,青衣人負手而立,頭戴一頂木冠,面容清秀,神情自若。他目光平視遠方,地平線上幾處突兀險峰躍出林海。以重明鳥的速度,不過片刻功夫,那沿山勢而上修建的亭台樓閣便已清晰可見。
以兩三座險峻山峰為核心,此地不再是蒼茫森林模樣,宮室水榭,竹林花海,天地間無數鳥類翔集,幾隻五色鸞鳥見重明鳥飛來,鳴叫著伴飛左右。這般如畫模樣,青衣人不得不生出幾分感慨,心道不愧是蒼珩四聖地之一的鸞翮。
重明鳥沒有落地,而是徑直飛向其中一處被絕壁圍繞的平坦峰頂。與周遭的華麗截然不同,峰頂只有一座普通甚至略顯破舊的木屋。
青衣人從重明鳥背上輕巧躍下,平穩落地,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以示讚賞,然後邁步朝著木屋走去。
木屋門前的空地上,白衣的俊俏童子正在掃地,見青衣人來了,也不驚訝,用略顯稚嫩的嗓音向著屋內喊道:“師父,有客人!是青墟的言師兄!”
……
“殿下,青墟翠微府持節行使言荀言大人求見!”侍女提著裙裾,匆匆跑進山腳下的一間華美宮室。
正值上午,宮室內卻一片幽暗。一整面殷山白玉牆圍繞著圓形水池,牆壁上雕刻七對鳴鸞,二十九朵祥雲,又以鎏金線勾勒其上。池中水止如鏡,水色如墨,深不見底。
池中央的圓形石台上,月白色宮裙的女子正在低頭撫琴,聽見侍女的聲音,便停止撥動琴弦,抬頭說道:“言行使?你且先引他去溢彩閣稍作歇息,我準備片刻就到。”
“是。”領了命令,侍女轉身準備離去。
“茗兒。”女子突然又喚住她。
侍女愣了愣:“怎麽了,殿下?”
“可有你小師姐的消息?”女子問道。
侍女不知道女子為何突然問到這個,但還是回答道:“小師姐昨晚傳信來,說她在寒梧城有了新發現,所以要過幾天才回來。”
“寒梧城,”女子默念這個名字,然後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片刻之後,裡宮室不遠的一處樓閣雅室,青衣人言荀端起一隻玲瓏茶盞,神色溫和平靜。
像是聽見了些許動靜,他挑眉,幾息之後,雅室的門被侍女拉開,門後,女子一身精致月白宮裙,衣袖和裙角繡著淡銀色的鸞鳥,步履搖晃間宛如活物。
見到來人,言荀放下茶盞起身作揖,微笑問候:“殿下。”
“言師兄好久不見,上次見面還是快兩年前了。”聲音冷冽如山泉流水,女子緩緩步入室內,頓時此間有如梨花綻放。雖未施濃妝,然皓頸丹唇,纖腰玉束,冰肌玉骨,霧鬢雲鬟,僅憑此般眉眼,
便配得上絕世二字。只見女子耳綴明珠,髻插步搖,一身高貴綺麗裝扮,與眉眼間的清冷神色更是相得益彰。 帝都洛雍美人如雲,有三十六國色,但上至王室宮卿,下至販夫走卒,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擔得起蒼珩第一美人的,只有女子一人而已。然而女子身份貴不可言,又不喜露面,故而大多數人不過是道聽途說,有幸一睹芳容者寥寥。
言荀便是其中之一,雖然他並不在意此等身外之物,但也知道這絕非虛名。只是,女子的盛名並非隻來自容貌。
青衣人神色不變,依舊是那副溫和親切模樣,道:“倉促間前來打擾,還請殿下恕罪。”
“何必多禮,”女子落座,隨即問道,“師兄這次來所為何事?”
言荀微笑說道:“聽說鸞翮正在搜查荒族的蹤跡,認為落槿城中可能有陰謀?”
“不錯。”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言荀便繼續道:“關於這件事,我倒是得到了一些情報。”
女子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言荀,絕美的臉上神色冷淡,配合著一股不自覺露出的華貴之氣,壓迫感十足。
“前幾日,青墟翠微府的一位弟子北上到桓陽城辦事,”言荀沒有在意女子的態度,他知道,後者對任何人都是這幅冰冷而不可接近的模樣,“遇到了一支從有幽郡來的商隊,其自稱是做些瓷器生意,此次為躲避邊境戰事而東遷。巧合之下,這位弟子發現商隊攜帶的貨物有問題。”
青衣人把那日在桓陽城中發生的事同女子說了,只是出於一些原因,他刻意忽略了某位劍客的存在。在他所講述的故事中,青墟弟子蕭未午戳破了商隊的陰謀,因此遭到陷害,隨後他出手相救,又經過一番探查,才發現其背後的秘密。
“師兄的意思是,這支商隊與荒族在落槿郡的布置有關?”女子朱唇輕啟,抿了一口花茶,淡淡問道。
言荀點頭,道:“我暗中查看了商隊所運之物,其看似只是火藥,卻無端生出一股陰邪之氣。我不認得此物,便想辦法取了一些,夾在信中傳給師尊。師尊回信,說此物與十三年前九韶郡宣明城的一場大案有關。”
十三年前,宣明城,大案,女子略作思考,但印象之中並無此事。
言荀知道,以女子的年紀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就連他自己也是如此。他收起臉上笑意,道:“此物名為塑神土,在那場大案中首次發現。那時殿下與我都尚還年幼,自然不會有什麽印象,更何況,朝廷對此事諱莫如深。時任右相寧正嵐,勾結荒族,於郡府之中塑造神像,以一郡之靈氣供養,召喚荒神投影降臨。”
女子看了眼青衣人,他的話不會有假,那麽,這條足以讓任何不知情者震驚的消息,意味著什麽。她沉默思考,臉上的冰冷之色逐漸加深。
只見言荀繼續說道:“等事情敗露已經為時已晚。那道荒神投影實力極為恐怖,當時已踏入二品巔峰之境的太微台主親自出手,以自身重創為代價將其擊殺,從此閉關不出。此事以後,極北諸闕城戰事日益艱難,然而庇佑北境的帝閽再也不曾現身。荒族此舉,意在削弱我人族三神之力,顯然已經成功。”
“如果荒族想要在落槿城複刻此事,那鸞翮自當全力出手剿滅,”女子面冷如霜,卻語調平緩,聽不出什麽情緒,“師兄來時已經見過了師父,她老人家是何態度?”
“台主大人認為,青墟多年不問世事,此次若與鸞翮共同出手,震懾荒族,與國而言是好事。”
“那便如此。”女子答應道。
此次前來的目的已經達成,言荀暗自松了口氣。千年以前,神武帝立聖地以培養人才,守護蒼珩,現在國家即將進入多事之秋,與鸞翮同為四聖地之一的青墟雖不願插手世事,卻也不能等閑視之。只是,如今青墟的聲勢早已大不如前,此次事情涉及地方官府,想要無所顧忌地出手,只能想辦法借助鸞翮之力。
只聽得女子又說道:“荒族行事頗為隱秘,鸞翮弟子明暗間搜查了多日,卻還未有實質性突破,師兄從那商隊入手,可有發現進一步的線索?”
聞言,言荀溫和的眉目間似有憂色,道:“桓陽城守嚴浦有問題,與荒族有所往來,他送往落槿城的消息裡提到了一個地方。”
“太守府。”女子接過他的話說道。
“殿下果然才智過人。”言荀讚歎。
女子沒有說話。她轉頭望向窗外,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麽。
“師兄,我聽說,前些日子天下卷再一次出世了。”她突然勾起唇角,春光灑在淺笑的綺麗容顏上,那一瞬間,窗外繁花失色。
言荀從未在女子身上見到過這般笑容,有些訝異。他不動聲色,微笑點頭:“的確如此。”
“此次前去桓陽城,是為了把天下卷交給那人?”女子繼續問道,美眸中藏著一絲戲謔之色。
言荀一怔,隨後歎息,苦笑說道:“果然什麽事都瞞不住殿下。”
“我知道台主大人有識人之術,可還是很好奇為何要選擇一個區區凡境的武夫。”女子捧起茶盞,輕抿一口說道。
言荀搖頭:“我也不知。師尊不肯告訴我,但這麽做自有他的道理。”
“離神霄祭還有兩月有余,鸞翮這次是何打算?”他岔開話題。
女子的神情已然恢復平常的清冷模樣,平靜說道:“太微勢盛,鸞翮卻也不會自甘其後。青墟呢?”
“自然還是要爭一爭,免得他人笑我青墟無人。”言荀說道。